书荒，有啥大女主文推荐吗？
【全文已完结】
住我家隔壁的大锤哥带回了一个女朋友。
说是城里长大的，温柔漂亮，白净斯文。
村里人都在议论，说大锤这孩子本事大，有福气。
只有我疑惑不解——
大锤哥他，不是喜欢男人吗？
1
周末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门口见到了好久不见的大锤哥。
听大人们说，大锤哥去省会城市上班了，干的是坐办公室的工作，每天都能吹空调，老舒服了。
每个月赚的也不少。
这会儿，他穿着崭新的T恤和长裤，连脚上的鞋子都是新买的，正弯着腰在小卖部的冰柜里挑雪糕。
他旁边站着一个穿白裙子的漂亮姐姐。
那是一条很洋气的裙子，泡泡袖，还有蝴蝶印花，是镇上的小店里见不到的新潮款式。
盛夏的日头晒得吓人，知了声叫得人耳朵生疼。
我热得满头大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灰扑扑的校服。
又看了一眼那个装满了雪糕的冰柜，暗自在心里咽了口口水。
吸了吸鼻子，我鼓起勇气，大声喊了句：「大锤哥，你回来啦！」
顿了顿，我又加了句：「大锤哥你的女朋友真漂亮！」
大锤哥拿着两根尊贵的巧乐兹，从冰柜里抬起头看过来。
看见我，他很快笑起来，对着身边的漂亮姐姐介绍我：「这是林小茵，我邻居家的小妹妹。」
漂亮姐姐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几秒，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容，对着我挥了挥手：「你好呀，小茵。」
她的声音和我们一年见不到几面的音乐老师的一样好听。
「漂亮姐姐好！」我大声和漂亮姐姐打招呼，眼里的真诚几乎快要溢出来。
漂亮姐姐对上我的视线，歪了歪头，眼睛好像都要笑起来了。
下一秒，天籁一般的声音就再次响起：「林睿笙，你别光顾着自己吃，给人家小妹妹也拿一个呀。」
啊，她不仅是个漂亮姐姐，还是能听见我心声的天使。
「谢谢漂亮姐姐，谢谢大锤哥！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两眼放光地双手接过大锤哥递过来的雪糕，一颗心激动得快要跳出嗓子眼来。
漂亮姐姐有些脸红，大锤哥也笑得很开心。
回家的路上，那支雪糕我不舍得啃，舔了一路。
巧克力夹心的巧乐兹，可是我平常消费不起的高档货。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雪糕。
踏进家门之前，我把嗦得干干净净的雪糕棍扔进了垃圾桶。
但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以至于连脚步都缓了好几分。
大锤哥他，之前不是都和男生谈恋爱的吗？
2
其实大锤哥长得并不像大锤。
他大我十三岁，我今年刚上初一，他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
他挺帅气的，又高又白，眉毛和眼睛都很好看。
他上初高中那会，同村同龄的女生都很喜欢和他来往，我小的时候，还暗恋过他呢。
不过有一次我听我爸说过，同村同姓的，上面都是一个老祖宗，是不能在一起的。
那好吧。
只是大锤哥长得那么帅，关于他的事迹，我难免格外留心。
这其中，包括我小学三年级时，班上传遍的那个传言。
他们都说，赤水村的林睿笙和男孩子手牵手，被人看见了。
这在我们这种偏远落后，一点点小事就能被传得家喻户晓的小镇，无异于是平地惊雷。
毕竟大家都知道两个男孩子手牵手的含义是什么。
女孩子可以在课间手牵手去厕所。
可大锤哥不是女孩子呀。
大锤哥喜欢男孩子。
他们都这样说。
我一开始是不信的。
毕竟那可是我的男神大锤哥。
虽然我们同宗同族不能在一起，可他那么帅。
就算他最后和漂亮女生在一起了也没关系，可他怎么能喜欢男孩子呢？
我的那份顽强的固执，在看到大锤哥和他的绯闻男友一起被赶出家门的时候被打破。
林大婶拿着鸡毛掸子在家门口对着两人骂骂咧咧——
「滚，你们都给我滚！真是家风不正，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了！林睿笙你真的是脑子有病，好好的女人你不喜欢，你搞这种东西，你是变态是吧？我告诉你，你不给我恢复正常，以后就都别回这个家了！」
鸡毛掸子被扔在两人脚边，大门「砰」的一声被合上。
彼时我正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吃油条喝豆浆，撞上眼前的这一幕，一时间走也不是，看也不是。
大锤哥对上我的视线，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而他的绯闻男友始终低着头，和他十指相握。
手背的骨节泛着青白色。
3
大锤哥带回了个漂亮女朋友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
听说漂亮姐姐在镇子上最好的宾馆开了间房住。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大人们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和爸爸提起这件事情。
「爸，你还记得大锤哥前几年带了个男生回来吗？」
「不记得，又怎么了？」
爸爸倒酒的手停都没停一下。
他已经喝了不少了，说起话来有些大舌头。
「大锤哥不是喜欢男生吗？为什么会带女朋友回来？」我犹豫了好久，才问出这句，「他又喜欢女生了吗？」
「关你屁事！」爸爸咳了一口痰，往地上啐了一声，「小B崽子还挺爱操心的，怎么不见你对老子上点心？」
我噤了声，筷子戳着碗里的饭粒，抬起眼皮偷偷瞧着对面那位酒气熏天的男人。
脑子里浮现出那双十指相扣的手。
白皙的，坚定的，一往无前的。
心里的疑虑越滚越大，最终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那个姐姐知道大锤哥喜欢男生吗？」
乓——
爸爸手里的酒杯猛地往桌上一砸，两盘冷菜被震得一跳。
他愠怒地看着我，嘴里骂骂咧咧道：「问问问，整天就知道在这里问，老子生你是讨债来的？天天操心别人家那点破事儿，你爹都快吃不起饭了你知不知道？！」
「你管那个林大锤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他就是喜欢畜生又跟你有什么关系？！」爸爸大着舌头含糊不清地说，「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把这事儿告诉那个女的，搅了别人的喜事儿，让我在村里不好做人，老子把你嘴都撕烂！」
我埋头猛猛扒饭，没敢再出声。
4
我想，爸爸说得对。
十里八乡的大家都认识，一旦有什么消息，很容易传播开。
大锤哥看着我从小长大，他找到自己的幸福了，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
也许他真的像林大婶期望中的那样，变得「正常」了，喜欢女生了，也说不定。
于是在大锤哥家里第二次看到漂亮姐姐的时候，我虽然依旧是满肚子的困惑，却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盛夏的阳光如同芒刺一般扎得我后背生疼，林荫影影错错，树上的知了吵得人头疼。
我风风火火地跑进大锤哥家的院子里，对林大婶说：「婶子，我爸爸喊你去村口的小卖部打麻将。」
林大婶喜滋滋地揣上零钱就出门了，离开前还笑着对漂亮姐姐说，不要见外，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漂亮姐姐坐在柿子树下面乘凉，手里拿着一把老旧的蒲扇，一摇一摇的。
她今天也穿着一条白裙子。
素的，有蕾丝花边的那种，腰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笑着和我打招呼：「小茵。」
她太好看了，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是因为我没有告诉她大锤哥以前喜欢男生的事情，还是因为她的漂亮有些灼伤我小小的自尊心。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缝，里面全是黑黢黢的泥。
难怪大锤哥会喜欢她呢。
林大婶一定也很满意这个未来儿媳。
村里人都说，漂亮姐姐是城里长大的，家境好，学历好，性格又温柔，将来会是一个很好的老婆。
我站在院子里踌躇了片刻，不敢上前。
漂亮姐姐却从凉椅上站起身来，主动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
「你睿笙哥哥有事出去了，姐姐带你去买零食好不好？」
她好温柔呀，身上也香香的。
就像电视里面的仙女一样。
我看着她的纯白色蝴蝶结腰带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唇角不自觉翘起来。
「好的呀。」
我咬着嘴唇，笑得露出整整一排的上牙。
可当漂亮姐姐牵着我出门的时候，我又忽然觉得有些羞愧。
一个疑虑像泡泡一样在我头顶越长越大。
她到底，知不知道大锤哥喜欢过男生呢？
5
漂亮姐姐说，她叫孟舒棠。
我不知道该怎么用我贫瘠的词汇量去形容这个名字的惊艳程度，只觉得好听。
像海棠花一样漂亮又高贵。
而我林小茵，怎么听都像一株杂草。
海棠花一样温柔又美丽的孟姐姐问我：「小茵，姐姐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能答上来，我就给你多买几包薯片，怎么样？」
这还不简单？
我乐得合不拢嘴。
「你大锤哥哥，以前有没有谈过女朋友？」孟姐姐歪着头问我。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摇摇头：「没有。」
女朋友呢就没有，男朋友倒是有一个。
可是她不问，我也不敢说。
她就是问了，我也不一定敢说。
我爸爸要是知道了，会揍我的。
孟姐姐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得像月亮，「算他老实，没骗我。」
我低头，盯着自己露在凉鞋外面的几根脚趾，心里既纠结又难受。
该不该说呢？
可是她看起来和大锤哥真的很般配，如果他俩一直好好的，林大婶应该也不会再骂大锤哥是变态了吧？
这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大人们常说的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什么意思了。
啊，心好累。
6
周末总是结束得很快。
再次返校的时候，我很快把大锤哥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进学校之前，我手里攥着攒了两个星期的零花钱，兴冲冲地跑去了超市，准备买一本我好久以前就想买的书。
可是等到站在货架前面，我才难过地发现，上周那块「图书特价10元」的牌子已经被撤走了。
我想要的那本书还在那，只是它现在要16块了。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两张被攥得皱巴巴的、湿润的五元纸钞，难过得有些想哭。
我突然很后悔。
要是上周我不嘴馋吃零食的话，应该就来得及买下它了。
头顶突然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小茵，你要买书吗？」
我抬头看过去，仙女一般娉婷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我面前。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粉色的裙子，裙摆很大，像电视剧里面的公主。
我瘪了瘪嘴，不敢说话。
怕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孟姐姐「哎」了好几声，像只粉色的蝴蝶一样扑过来，伸手给我擦眼泪，「怎么哭了呀？」
她的手又细又凉，很香很香。
这一瞬间我突然想到，如果她真的是我姐姐就好了。
「是钱没带够吗？」孟姐姐看着我手里的纸币，又抬头看了一眼书架上的价签，笑着说，「你想要哪本？」
我泪眼朦胧地指向那本《茶花女》。
「小仲马？小小年纪真是有品位。」孟姐姐把那本简装书从书架上拿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我，「爱看书是好事呀，不够的部分我帮你垫一下吧。」
我呆呆地看着她，几乎想象不出来这种好事能落到自己头上。
好一会，我才把自己手里的钱递过去给她，磕磕巴巴地想起来要道谢：「谢谢姐姐……」
最后，孟姐姐帮我多出了六块钱，买下了那本小仲马的《茶花女》。
回学校的一路上，我的心情都很好。
那本书被我珍而重之地放在书包的隔层里。
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我把手伸进兜里找校卡，却摸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崭新的十元纸钞。
我愣在校门口很久，才想起来，刚刚分别的时候，孟姐姐往我口袋里面塞了个东西。
当时她笑着说，是小票。
我的眼睛，突然又有点想下雨。
同班的胖玲玲路过，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夸张地叫道：「哇，林小茵你发财啦！」
我把钱收起来，看了她一眼，扬起头，骄傲地说：「这是我姐姐给我的。」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姐姐？」胖玲玲瞪大眼睛，肉嘟嘟的脸颊上浮现惊讶的表情。
「你别管！」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突然产生了一些莫名的私心。
孟姐姐对我来说，不是大锤哥的女朋友，也不是大人们口中未来的好老婆。
不是城里来的、家境很好的富家女。
她是世界上最好的的孟姐姐。
7
寄宿生每周只能回一次家。
整整一周，孟姐姐给我留的那十块钱，我都舍不得打散。
我把钱放在书包夹层里，想等下次见面的时候还给她。
大锤哥的事情，我也准备告诉她。
我想，这么美好的孟姐姐，不能被那些谎言与心计蒙在鼓里。
可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于是我告诉了胖玲玲自己的计划。
胖玲玲说：「我觉得你不要讲，也许大锤哥是双性恋呢？而且你爸那么凶，万一让他知道了，他肯定会打你的。」
「什么是双性恋？」我疑惑。
「就是可以喜欢女生，也可以喜欢男生。」胖玲玲摇头晃脑，头头是道。
「还可以这样？」我惊讶。
我不知道，原来人的性取向还能这么灵活。
「当然了，爱情和性别无关呀！」胖玲玲45度角仰望天空，看起来像一个忧郁的诗人，「只要保持忠贞，喜欢男生还是女生都不是罪过。」
胖玲玲的成绩一向名列前茅，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于是我悄悄地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也许，大锤哥就是传说中的双性恋呢？
只要他一心一意地对孟姐姐好，那些过往，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对吧？
8
这天，我没有见到孟姐姐。
林大婶说，大锤哥带她去市里逛街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我有些失望，回到家，打开书包夹层又看了一眼那十块钱。
还好，它还在。
背后却突然传来爸爸粗砺的声音：「小畜生，你哪来的钱？」
我浑身一僵，汗毛倒竖，背后升腾起一股没顶寒意。
来不及思考，我下意识把书包猛地一盖。
爸爸每个星期只给我五块钱。
我手上，是不可能有十元整钞的。
然而，我还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他的表情，手里的书包就被他大力扯了过去。
他阴着脸，手上青筋暴起，把我的书包倒过来一阵乱抖。
哗啦啦，书和文具掉落一地。
一张崭新的十元纸钞轻飘飘地从书包夹层里坠了下来，落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本上。
我浑身如遭雷击，双手紧握成拳，死死盯着那张钱，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爸爸弯下腰，一把抄起那十块钱，又震怒地看了我一眼，眉毛都拧成一团。
「哪里来的钱？」爸爸暴喝一声，声音大得几乎要贯穿我的耳膜，「老子问你话呢！」
我牙关打颤，腿也在哆嗦，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爸爸猛地抬手，一巴掌呼在我脸上，直接把我抽倒在地。
他的声音和剧烈的耳鸣声一起响起来：「老子说今天打麻将怎么少了十块钱，逼养的贱种，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敢偷老子的钱？！」
我盯着地面，脑子一片空白。
被打的那半张脸几乎失去知觉，只剩下火辣滚烫的触感。
这一瞬间，我产生了两个念头——
第一个是：啊，真是倒霉，为什么爸爸偏偏在今天丢了十块钱呢？
第二个是：还好，我没有说出孟姐姐的名字。不然，他就该打孟姐姐了。
我跪坐在地上不敢动弹。
「老子一个人养你这么多年，养了个白眼狼，什么出息都没有，还学会偷东西了？！」
爸爸的拳头紧跟着落下来。
雨点一般，砸在我的头上、身上。
闷闷的，痛到麻木。
我咬着牙，指甲死死掐着地面的泥土，一声不吭。
其实已经习惯了。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算不丢钱，也会用别的理由打我的。
不要说话，不要争辩，不要反抗，不要护着头，就好了。
很快就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爸爸终于离开了。
我头晕脑胀地在地上趴了好久，好不容易攒够力气准备爬起来的时候，一股温热从鼻孔里淌了下来。
啪嗒啪嗒。
暗红色的液体滴在地面上。
很快没入土壤里，变成几乎看不出来的深黑色。
9
孟姐姐和大锤哥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她给我带了礼物。
她一大清早就来敲我家的门，喊我的名字，告诉我，她在商场看到一本巴啦啦小魔仙的笔记本，带贴画的那种，觉得我会喜欢，就买回来了。
我蒙在被子里，哭得喘不上气。
太阳穴突突作痛，浑身都痛。
我不敢开门见她。
我怕她看见我鼻青脸肿的模样，会被吓到。
她今天也穿了白色的裙子吗？
会不会被我弄脏呢？
叫门声持续了大概一分钟，随后渐渐平息。
林大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棠棠啊，别敲了，小茵他爹昨晚上喝多了又打孩子了，说她偷了自己十块钱，这会估计正关禁闭呢。」
孟姐姐沉默了片刻。
再开口的时候，她一向温柔的声音染上了几分怒意：「什么偷？那钱是我给小茵的，他怎么不弄清楚就打孩子呢？」
我的眼泪汹涌而下。
她知道那是她的十块钱。
她知道我没有偷。
门口的窸窣声响逐渐平息。
孟姐姐的声音轻轻响起：「小茵，我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
很久以后，我才将门打开一条小缝，往外看过去。
门口空空如也。
只有一本五彩斑斓的笔记本安静地躺在地上，上面的卡通小魔仙笑靥如花。
10
一连两天，我都躲着孟姐姐。
或许是不愿意让她看到我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淤痕。
又或许，是觉得她对我那么好，我却始终不敢对她坦诚，自觉问心有愧。
结果，我还是在上学的那一天被她抓住了。
去学校的路要路过她定的那家宾馆。
她就在楼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然后在发现我的时候，跑下了楼。
她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里。
然后用她又香又软的手，在我脸上、身上淤青的地方涂上红花油。
记忆中，我好像没有感受过这么温柔的掌心。
我任凭她拉着我的手摆弄。
偶尔抬头，能看见她的碎发间，那双明晃晃的澄澈双眼。
里面盛着某种柔软易碎的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好像要哭了。
「孟姐姐……」我一时失声，不明白她在难过什么。
明明挨揍的是我。
「我听你大锤哥说了。」孟姐姐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哽咽，「你爸爸经常打你，对不对？」
我没出声。
这件事，其实村里人都知道。
有人也会议论，会出言相劝，但谁都没办法解决。
村支书因为这个来过我家不下十次，但每次都是草草了事。
爸爸在他们面前答应得好好的，说以后绝对不会再对我动手。
回头他喝了酒，或是输了钱，只会变本加厉地揍我。
我几乎想不起来爸爸和颜悦色的样子。
或是他清醒时的样子。
妈妈和他离婚后，他就一直这样了。
孟姐姐给我上完了药，面对面地和我坐着对视。
良久，她对我说：「小茵，你要努力读书，一定要考出去，远离这里。」
「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抿唇，看着她美丽的脸庞，用力地点点头。
离开前，我想起一件事。
我问孟姐姐：「你和大锤哥，亲过嘴儿吗？」
孟姐姐忽然一下子就有些脸红，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个干嘛？」
「问问嘛。」我嗫嚅道。
「当然亲过啦，我们可是情侣耶。」孟姐姐捏捏我的脸，笑着说，「你是不是喜欢你大锤哥呀？」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喜欢，我爸说了，同宗同族的不能在一起。」
孟姐姐哑然失笑，「傻丫头。」
我攥紧了书包肩带，心里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胖玲玲说了，同性恋是不可能和异性亲嘴儿的。
看来大锤哥确实是双性恋，他应该是真心喜欢孟姐姐的。
孟姐姐要是真的能成为我的嫂子，那多是一件美事儿啊！
以后爸爸要是再揍我，我就可以找她帮我上药啦！
11
这个想法并没有让我高兴多久。
因为在又一个星期结束的时候，我在学校后门看到了大锤哥。
准确地说，是大锤哥和隔壁班的那个年轻的男班主任，在后门外那条荒无人烟的小路上拉拉扯扯。
这条路杂草丛生，平时几乎没有人走。
但巧的是，我前阵子才发现走这条路可以抄近道回我家。
所以，他们应该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举动会被人看到。
也没有注意到偷偷在角落里藏起来的我。
男班主任看起来情绪有些激动：「林睿笙，你还要我忍到什么时候！原本跟我说好的要等家里人慢慢接受，现在好啊，你都把女人带回家了，大家都知道你正常了，不喜欢男人了，你多了不起啊！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你冷静一点，我不是正要和你讨论这件事吗？」大锤哥扶着额头，看起来很苦恼，「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孟舒棠她家世好，对我的工作很有帮助，也可以稳住家里人，等我和她结婚了，我们还是可以来往啊，我没有说要放弃你！」
「那你是什么意思？要我当第三者是吗？」男老师气到浑身发抖，「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大锤哥痛苦地哀嚎一声，「你以为我想吗？我爸死得早，家里没人撑腰，那次我带你回家就已经冒了很大的险了，村里的流言本来就传得快，一定要我公开出柜，我妈会被多少人戳脊梁骨，你想没想过！」
一阵沉默。
男老师红着眼眶对他说：「随你怎么处理，我不会当第三者的。」
「你又能有多潇洒？你就能放弃一切和我在一起吗？现实一点好不好！」
「你多现实啊，都准备骗人家女孩子当同妻了。你们村里人也没一个好东西，都知道你是同性恋，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真相。」男老师冷笑一声，「想把别人也拉下水吗？分手吧，林睿笙。」
大锤哥猛地变了表情。
男老师转身欲走。
大锤哥突然伸出手，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
男老师抗拒了一会。
然后，两人忘情地吻在了一起。
我躲在角落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大锤哥他，不是双性恋。
也不是，真心喜欢孟姐姐。
12
我一路狂奔，想要立刻告诉孟姐姐这个消息。
半路被一块石头绊倒，我整个人摔倒在地。
肋骨的地方一阵生疼，我忍不住闷咳了两声，掀起细小的灰尘。
之前被爸爸打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我趴在地上，突然想到：如果爸爸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真的把我打死？
这不是丢了十块钱，或是他心情不好之类的小事。
这是会毁掉一桩村里人眼中的大好姻缘、传出去会让传话者「不好做人」的、「多管闲事见不得别人好」的事。
如果让爸爸知道这件事是我说出去的……
盛夏的天气燥热难耐，我的额头却冷汗密布。
不。
不行。
不能就这样告诉孟姐姐。
我需要自保。
13
我给孟姐姐写了一封信。
谢天谢地，我的字迹还算端正，笔划工整，看不太出来是个孩子的笔迹。
【孟舒棠女士：
你好！
你的男朋友不喜欢女人，他另有所爱，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如果你不信，可以找开心镇中学初一（3）班的班主任当面对质。
你是一个好女孩，希望你擦亮眼睛，不要被坏男人骗。
——一个好心的陌生人】
这封简短的信，被我塞进了孟姐姐宾馆房间的门缝里。
做完这一切，我敲了敲她的门，飞也似地跑到走廊拐角，偷偷藏了起来。
片刻后，孟姐姐开了门。
她手里拿着那封信，往走廊的方向望过来。
并没有看见我。
14
大锤哥分手了。
全村的人都知道他喜欢男人了。
没有人知道消息一开始是谁传出来的。
孟姐姐明天就要离开了。
15
我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有种救人于泥潭之中的庆幸感。
同时又暗自佩服自己的机智。
我既保护了自己，又保护了孟姐姐。
简直太棒啦。
只是……我还是有些舍不得孟姐姐离开。
16
孟姐姐要走的那天早上，我醒得很早。
我给爸爸热了包子当早餐，然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写作业。
写一会，我就抬头看一眼。
我想，孟姐姐会不会来见我最后一面呢？
虽然知道机会很渺茫，但我还是小小地期盼着。
我没有等到孟姐姐。
先等到爸爸起床了。
他不太高兴。
因为他去厨房转了一圈，出来后直接一脚踢翻了我的小板凳。
我一屁股摔坐在地板上，愣愣地抬头看着他。
那只温热的包子被爸爸抓在手里，捏得变了形。
「老子的酒呢？没酒了你不知道去买？！就两个包子我怎么吃？」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满脸胡茬，看向我的时候，眼睛里写满了不耐烦。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一条干涸的河床，皲裂发皱。
「我没有钱，爸爸。」我嗓音嘶哑。
「去偷啊！你不是挺会偷的吗！」爸爸又踹了我一脚，嘴里骂骂咧咧的，「钱钱钱，整天就知道要钱！跟你那个死妈一个鬼样，嫌老子没钱……她都滚了，你怎么还不滚啊？就会吸老子的血……」
「我没有偷——」我鼓足勇气，突然想为自己辩驳一句。
话音未落，爸爸对着我的肚子又是一脚狠踹，直接将我未出口的话踢回了肚子里。
「老子让你说话了吗？！小贱货！」
我紧抿着唇，定定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爸爸有些恼怒，抬起巴掌就要扇过来，「还想跟老子叫板？！」
我眼睛一闭，只等迎接狂风骤雨。
那巴掌却迟迟没落下来。
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眼前是一片炫目纯洁的白。
再往上看。
孟姐姐穿着初遇时她穿的那条裙子，正两只手抓着爸爸的手臂，皱着眉，抿着唇，满脸愠怒地看着他。
我的天使，再度降临人间。
「林爸爸，你要是再动手打孩子，我就要报警了。」
孟姐姐开口，字字掷地有声。
爸爸在外人面前向来好面子。
见孟姐姐突然冲出来，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猛地甩开孟姐姐的手后，他依旧强撑着叫嚣：「老子教育自己的种！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你继续，最好下手重点，你打完我就带她去做伤情鉴定，看够判你多少年。」
孟姐姐的面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严肃。
她掏出手机，警惕地看着爸爸，整个人就这样站在那里，浑身散发出的强势气场有些让人望而生畏。
一向温柔的她，此刻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继续说：「她现在还小，你当然可以肆无忌惮地欺压她，等再过几年，她长大了，你老了，你觉得你还打得过她吗？」
爸爸有些惊恐，脸上浮现出明显的畏惧神色。
「她不敢打我！」他讷讷道，看向我的表情却已然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我是她老子！她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呢？」孟姐姐冷笑一声，「就凭你天天打她？你觉得暴力教育出来的孩子，能有多孝顺？」
爸爸噤了声，看了眼我，又看了眼孟姐姐，眼神开始游离。
「且不说你的家暴行为已经严重违法，我现在一个电话就能让你进看守所蹲上几天。哪天等你真的半身不遂瘫痪在床了，你的女儿是你唯一的依托。你现在对她拳脚相加，又不敢真的打死她，那么以后她一旦有机会，都会在你身上一一还回来。」
「你也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爸爸彻底沉默了。
他深深地看着孟姐姐，又看了一眼我，眼神无比陌生。
良久，他一声不吭地进了房间。
17
孟姐姐带我回了宾馆。
她又给我上药了。
刚刚被踹过的地方一片青紫，一碰就疼。
可她的双手温柔地为我按摩淤青的时候，我却一点痛也感受不到。
我撩着衣服，小心地瞧她的表情。
孟姐姐眉眼微垂，脸上写满了担忧。
「孟姐姐。」我叫她的名字，「你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了？」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
「我明天再走。」她说，「今晚你先在这里和我睡一晚，我怕你回去你爸爸又打你。」
我抿唇，只当默认。
眼神飘忽着，落在床头柜上，发现我写的那封信还在那里。
「这是什么？」
演戏要演全套，我装傻充愣地指着那封信问孟姐姐。
她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你不是应该比我清楚吗？」
一瞬间，我哑然。
「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知道是我，却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毕竟有几个好心人会用小魔仙笔记本的内页给我写匿名信呢？」
孟姐姐好笑地拿过那张纸，在我面前摊开，只见页脚的地方明明白白地印着一个小魔仙的徽章logo。
我翻了个白眼，几乎要被自己气晕过去。
孟姐姐却拉着我的手，无比认真地对我说：「谢谢你，小茵。我之前一直都以为林睿笙就是我的良配，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我才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孟姐姐……」我低头小声说。
无论是最开始的那根雪糕，还是帮我买下那本书，亦或是今天出面帮我解围。
孟姐姐都是我小小的贫瘠的世界中，为数不多的暖意。
「真希望你是我亲妹妹。」她笑着，眼里突然就浮现出晶莹的泪花，「你这么善良又聪明的小妹妹，却要吃这么多的苦，这太不公平了。」
好奇怪，我明明很开心，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想下雨。
真好。
原来，孟姐姐也把我当亲妹妹哩。
18
孟姐姐带我去了市里。
她给我买了两套尺码合适的小背心。
一套白色，一套粉色。
她说，我已经开始发育了。
既然我妈妈不在身边，那么有些事情，就由她来告诉我。
她教我怎么用卫生巾。
教我怎么面对青春期男孩子的诋毁和欺负。
教我怎么坚持自己的审美，认可自己的身材。
她说，如果一段感情让我感到不适，那我就主动放弃它。
她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或事物值得我黯然神伤。
她还教了我好多好多。
她带我去网吧，给我申请了一个QQ号，又送了我一部按键手机。
她说，以后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用QQ联系她。
平常聊天也可以。
她给我买了一个大蛋糕，还有一大袋我感觉自己甚至都吃不完的零食。
我觉得，这一刻的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19
晚上，我和孟姐姐躺在一张床上入睡。
她一下下摸着我的头发，掌心温柔，怀抱馨香。
她说：「小茵，你一定要考出这里，我在A市等你。」
「你的未来一片坦途，万千世界等你去看。」
我记下了。
我会做到的。
20
孟姐姐走了。
她在枕头下给我留了一笔钱，是我从没见过的大数目。
我惴惴不安地把钱换了个地方藏好，并且发誓永远不会让爸爸知道这笔钱的存在。
大锤哥又和林大婶吵架了。
这次，他提着行李箱，说再也不会回来。
初一（3）班的那个年轻的男班主任，也辞职了。
他们一起离开了开心镇。
爸爸的脾气依旧很差，但很少再打我了。
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暴虐狂躁。
可我分明看见他的手好几次扬起，又落下。
村里没有人再讨论大锤哥，和孟姐姐。
他们来过一趟，又匆匆消失。
可我却分明觉得，我的世界，到处都是孟姐姐的影子。
我努力学习，比从前任何时刻都要认真。
原本平平无奇的成绩突飞猛进。
等到初二下学期的时候，我甚至能和年级第一的胖玲玲站在同一个领奖台上领奖状了。
老师们都说我年纪到了，开了窍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孤注一掷的出路。
背后蕴藏了多少汗水和泪水，无人知晓。
我依旧和孟姐姐保持着联系。
用当初那个她为我申请的QQ号。
我向她报备自己的成绩进展，她从来都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听说人有了目标以后，就会变得特别有干劲。
我想，我确实有了自己的目标。
中考结束后，我拿到了市重点高中的保送名额。
孟姐姐很高兴，特地赶过来和我吃了一顿庆祝宴——虽然只是一顿简单的烧烤。
那天晚上，我们聊着各自的生活，一起压马路直到深夜。
她对我说：「小茵，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是的，她知道我一定能行。
也只有她在乎、相信我能行。
21
高中是全封闭式管理，寄宿制，每周只放半天假，每个月只能回一趟家，也不允许带手机。
学习很辛苦，我天资平平，记知识点也有些吃力。
但好在勤能补拙，我的成绩一直在中上游徘徊。
高一下学期的一个晚自习，班主任走进教室，告诉我，我家里人给我打电话。
我接起，林大婶的声音在手机那头响起。
她说，我爸喝多了，在台阶上摔了一跤，就再也没醒过来。
我平静地听她说完，然后回到教室继续自习。
我爸走了。
没什么亲戚前来吊唁，我也没有留一滴眼泪。
葬礼只是匆匆走个过场。
我冷静得可怕。
宾客散尽。
我看着满屋子的挽联和白绫，什么前尘往事，好像突然间都不那么重要了。
过往种种，尽数褪色，被尘封在了那张黑白遗照中。
他欠我一句道歉。
我永远都等不到了。
穿堂而过的风凉意沁人。
我一个人坐了良久，看着客厅中央那张照片，轻轻地说——
「没关系。」
「我原谅你，爸爸。」
22
爸爸走后，我更加埋头苦学。
我不够聪明，所以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虽然孟姐姐说我很聪明。
但是我想，我只有足够优秀，才不会辜负她的期待。
我靠贫困补助和孟姐姐的资助完成了我的高中学业。
高考结束，我超常发挥，考上了A市的一所中流985。
对于同校的很多学霸来说，这只能算是尚可的水平。
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我努力后所能到达的极限。
我欣喜若狂，抱着录取通知书一晚上没睡着。
孟姐姐打来电话恭喜我，言语里都是笑意。
彼时的她，已然结婚生子，拥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现在，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她对我说：「小茵，你真让我感到骄傲。」
我说：「你才是我的骄傲。」
23
年少时的子弹正中眉心。
我终于不负期待。
那个灰暗中携光而来的女孩，以自己的温柔善意，一点点托举出了另一个女孩的人生。
她默然退场，却成了我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此，我迎光盛放。
一树花落，万千海棠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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