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刻让你觉得世人皆苦?
我刚工作那会儿,公司团队里有一位非常神秘的壮年保安,体格魁梧,性格成迷;梳着大背头,日常戴墨镜;人狠话少,不苟言笑;右脸颊有一大片恐怖的伤疤,是保安队伍里威望最高的一号人物。
他从来不穿项目统一定制的保安制服,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各种海滩风的短袖衬衫,搭配各种黑色长裤,不上班时还喜欢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到处活动,完全不遵规守矩。
然而上至公司管理层,下至项目养的两条狗,都不会觉得他不够专业。
事实上他是我们整个项目团队的安全保障,物理意义上的。
这得益于他先前广为流传的两大光辉事迹:一是在半夜停电之后监控器瘫痪的情况下,他一人擒住过一伙前来偷盗设备的专业作案团伙;二是在凌晨狗都还没醒的情况下,他徒手撂倒过两个端着麻醉枪前来作案的盗狗贼。
据说从此他声名远扬。附近一些经常偷偷捡捡我们零星废铁的村民远远地看见了他都得绕着走,生怕早已被他看透,更怕被他突然一个暴起当场擒拿在地。
我入职不久后就听闻了他这两大事迹,对这号人物的印象颇为深刻,潜意识里也认为这位同事很有安全感。
当时我还在为该公司做财税类工作,与这位神秘传奇保安的交集甚少。只知道他的薪资并不高,远低于同行业内的水平,甚至还低于项目上其他保安的水平,连五险一金也没上。
这很吊诡,以至于我留了个心眼,想着日后有空深挖一下背后原因。
但还没等我有空,项目管理层就发生了重大调整。
起因是公司二老板的一位亲信卷公款进去了,很快有人接替了该亲信的职位,负责采购和一部分人事工作。那个人就是我。
而接触到人事工作的我,很快便搞明白了这位神秘保安薪资特殊的原因——他有过案底,无法签正式劳务合同,是作为临时工被招进来的,五险一金没有也挺正常。
当时是我工作第二年,正得公司大老板信任,一路晋升,很快升至项目二把手位置,对整个团队的大小事务逐渐了然于胸。
换句话说,所有具体事项都是我在安排,把最后决策权交给我唯一的上级就可以了。
但当时我唯一的上级并不太管事,于是我成了项目上的实际决策者。
有一天,神秘保安拿着一张请假条来我办公室。
他的墨镜大背头、凉拖花衬衫、以及右脸颊上那片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痕,也一并出现在我视野内。
他没说为什么请假,只说“领导,我有事要请假”;我瞥了眼请假事由,也没多问,给他批了请假条。
他离开我办公室没一会儿,又折返了回来,问我能不能预支当月一部分工资;我侧过头上下打量他,想到他本是个话少的人,难得开口问这种问题。
事实上,人不到急需用钱的情况下也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要钱是一件有损自尊的事。
即便你要的钱本就是你的工资,你仍是无可避免会为这种行径感到脸颊发烫。
因为你违背了众人一致遵守的薪资发放制度,而我可以拿着制度合理且面无表情地拒绝你的请求。此时此刻你是特殊的、你是缺钱的、你是有求于人的、你是占情不占理的那一方。
但当天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的请求。因为我看见了他脸颊上那片疤痕开始发红,变得很恐怖。
即便我看不见他墨镜之下的双眼,也能猜测到他彼时彼刻的眼神,一定是窘迫且躲闪的。
那天我批了他当月出勤的工资预支,尽管这违背了我的职业操守。
而在他请假期间,我听其他员工偶尔八卦,说神秘保安此次请假回老家是去陪女儿的。
他只有女儿一个亲人,每天都要和她打一个视频电话。在他和女儿视频的时候,就是他一天中唯一有说有笑的时候。
其实我很难想象那样一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大片的疤痕纠结在一起吗?不会扯痛皮肤下的面部肌肉吗?墨镜背后的双眼又有着怎样的情绪?
但我心道他还挺浪漫,至少不是一个真的令狗都闻风丧胆的不苟言笑的暴力壮年保安。至少这世上还有令他心软温暖的人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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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请假结束后回来上班。时值十二月,冷空气降临。
他还是穿着标志性的海滩风短袖花衬衫,不上班的时候依然趿着凉拖、带着项目上的那两条狗去各处巡逻。
只是他的话越来越少,几乎快成了哑巴。同事们没再听见过他开口说话。
连同和他女儿的每日视频,都无人再撞见过。
我确信自己无法想象笑容这种东西能够出现在他脸上。笑对他来说,一定成为了更加遥远的表情。
而有些表情的消失,就是事情变坏的征兆。
沉默是另一种死亡,沉默是少数人的死亡。我如此联想着,无边又无际。
后来年关再度临近,下面员工把春节留守人员的名单递交到我面前,其中赧然有着这位神秘保安的名字。
我扫了一遍,同意了那份名单,春节期间留了该保安在项目值守。
那一年春节过后,正是疫情大肆流行的第一年。
年后我比所有员工都提前返岗,去主持项目工作、配合政府防疫、走一道又一道繁琐而冗杂的流程。
那段时间我的家政阿姨还没来上班,团队里大部分员工也还没复工返岗。我不得不和项目上春节值守的几位员工一起用餐。但我完全吃不惯他们的饭菜,常常饿到不行才全身防护地外出觅食。很快我这种情况就被另一个人注意到。
那个人给我开了小灶,每天在饭点把食物端上楼放到我面前。菜色虽不丰富,但都是我能接受的,更是疫情期间很难采买到的食材。
我让他把账单发我微信上;但他却说不用,还说:我用的都是你给的钱,过年前你给我们预留的伙食费太多了,还没用完呢。
原来神秘保安也会算账,原来神秘保安并没有变成真的哑巴。我有些好笑地想。
但他对我好,并非毫无所求,更非纯粹出于对上级的恭维。
因为没过几天,他就来敲我办公室门,进来后踌躇了一会儿,脸颊上的疤痕又开始变红,最终开口问我,需不需要招个助手或者资料员什么的。
我猜想他大概是提前打听过了,知道我年后复工期间文书工作繁忙,正需要找个类似的人来帮我打下手。
而他既然如此问了,我也不介意帮他这个忙,反正我的确是正好有这个需求。供求双方意愿达成一致,成人之美又有何不可?
但我万万没想到他给我推荐的人是他自己的女儿。要知道,我记得住在册员工们的身份证信息,当然也记得那一年那位神秘保安才刚满三十五岁。
一位三十五岁男人的女儿,已经需要出来社会打工了么?
我掐指一算,他这女儿肯定还未成年。而对我来说,替公司雇佣未成年人比雇佣超龄者更为冒险。所以我第一时间就对他说明了这一点,明确表示这是不合法合规的。
但他求得太恳切,即便我当时一口回绝,他还是请求我添加他女儿的联系方式,说等他女儿成年后就第一时间来找我。
一位女孩的成年。对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一条生存途径即将被打开,对另一个人而言只是工作中的某个环节不至于违法违规。
那是疫情肆虐的开端,也是这个社会局部行业失业率上升的开端。我没有询问保安更多的隐情,譬如为什么不让他未成年的女儿好好念书?为什么不替她谋一份更有前途的职业?
有些问题不需要被问出来。
有些时候我只要盯着一位父亲的档案履历,就能把他下一代人的上限和下限看得明明白白。
这种时候,询问过多隐情,就成了一种刺痛。
毫无必要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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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又一年春节过去。是我工作的第三个年头。
我已经独立接管了该公司的项目,虽然项目临近尾声,做的都是收尾工作,但我收编的都是正式员工。只有这位声名在外的保安依然被我当作特例留在团队里。
记得开春某一天,一位食堂阿姨摸到我办公室门口,小心翼翼地敲门,一脸不可声张的表情。我当时一看就不太对劲,搁下签字笔,请她进来说话。
原以为她会提些自己薪资上的要求,但没想到她是来给我讲一个人的八卦的。她讲的那个人就是神秘保安。
而从食堂阿姨嘴里,我听到了保安的另一面。
那是一个沉迷网络赌博的男人,赌又赌不赢,开始被卷入网贷,把女儿上职高的学费也用了,断断续续跟项目上的许多同事都借了钱,甚至最后还借到了食堂阿姨们的头上。
当一个男人向女同事开口借钱,可想而知他的经济状况到了何等糟糕的地步。
而众所周知,妇女总是比男人更容易不安,也更容易察觉到事情失控的苗头。所以食堂阿姨们商量了一番之后,选择把这件事上报给我。
很难界定这到底是公事还是私事,但被保安借了钱的食堂阿姨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她们先私下合计他到底借了多少人的多少钱,再来问我有没有压他一部分工资,如果有,又压了多少?
当天我没有立刻回答食堂阿姨这两个问题,而是自己找人调查核实情况。实际上就是食堂阿姨说的那样:保安网赌,保安借钱,保安的女儿辍了学。
在证实了这一系列事情之后,我选择在第一时间辞退了这位保安。尽管他很有安全感,尽管他很传奇神秘,尽管他目前没有损害到我本人的任何利益。
但他在我眼里还是变成了一个弊大于利的员工。如若继续留他在我团队里,正常情况他是资不抵债,无心工作;极端情况是他会动用歪心思来损害项目利益,直接牵扯到我的工作。
记得辞退他的那一天,他没有为自己做出任何辩解,只是脸颊上可怖的疤痕又开始发红。
他红着脸办完了离职手续,离开前还来跟我道谢,因为我并没有应其他员工的请求,没有压下他的工资去还给其他人。
说到底这是他与同事们的债务关系,于情我是该插手,于理我无权插手。
神秘保安最终以一种不太体面的方式离开了我的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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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我的世界里,太阳照常升起。
我的工作照常进行,我的生活好玩又刺激,我的内心平和却清冷。
我一天又一天地遵照着我的秩序在过活,繁忙、充实、影响着许多人。
偶尔觉得有点疲惫就外出散步,散步时总能遇到那两条大狗,它们没有了牵绳的人,四处撒野,好不快活。
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位被我辞退了的神秘保安,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过被他救下来的这两只狗。
真怪,在我的联想里,保安总是和狗一起出现。
后来项目到了真正的尾声,做清算工作时,有一笔补贴需要给到那位保安。但我联系了他所有的方式都没找到人,他的手机号停用了,他的微信提示风险,他的银行账号无法进账。
我甚至问过其他员工,当初被他借过钱的那些人,个个都说钱还了一部分,但后来都联系不上人了。
他单笔借钱的金额不大,离职后去追究的成本又太高,更别提他有一段时期还按期还钱,所以大家都没想去追究,渐渐地遗忘了这号人。
而我盯着摊开在面前的补贴签领单,总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这笔钱若没补出去,保不好我会一直记得这号人。
好在最后我突然想起,我的工作微信是添加过保安女儿的。于是我翻出他女儿的微信,发信息之后,却许久无人回复。
再后来我打了个语音电话过去,那边才终于接通。一片嘈杂声中,我听见了“加鸡蛋一元、加瘦肉两元”这种广播语,很刺耳。然后有一个年轻但敞亮的嗓门在问:谁啊?有事吗?
我的辨别能力很强,但我的感受能力很弱。
我推断她是在路边早餐摊之类的工作,实在太吵,只能匆匆结束语音通话。我把补贴单的扫描件发过去,把补贴用微信转账的方式转了过去,然后删除了那个微信账号。
令人意外的是,没过多久,当初那位来找我的食堂阿姨又来找我了。
原来她和保安女儿一直保持着联系,还定期收到对方的小额还款。
这次来找我,正是因为对方刚才把剩下的欠款一次性还清给她了,还把那张补贴单也转发给她了,证明那笔钱是干净的。而食堂阿姨一看见补贴单就知道我已经联系上了保安女儿。
我笑着问,那之前为何不跟我透露你们之间还有联系?
阿姨说,其他同事都没追究了,只有我还记着那钱。我找不到她爹,只能找她了。但是吧,管一个小女孩儿要债也是很不体面的一件事,所以就没好意思主动说。
我理解她的不好意思,也理解整件事的不体面之处,更理解她们都没有错。
那天我让食堂阿姨把那笔补贴退给人家,至于保安欠她的钱,我另外替他还上就行。
其实那笔钱不多,还不到两千。但对我来说轻飘飘的一个数字,对保安、阿姨、以及保安的女儿来说,却又是一笔沉甸甸的金钱。
人世间好似各人有各人的轻与重。
一粒飘雪飞到脸上,有人只觉得有点痒,有人会觉得好他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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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我还听食堂阿姨提起,神秘保安之所以神秘,之所以顶着大片恐怖的疤痕,之所以天天戴着墨镜从不摘下。是因为他年轻时被妻子的情人泼了硫酸,脸都毁了,眼珠子更是见不得人。
简单的前情无法补充我对一个男人的了解,更无法让我去预测他往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走向。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后来到底如何了,没有更多的心力去查明,也没有更多的兴趣去关注。
我有想过是否可以把保安的女儿招进我的团队,但当时我本人已经决定好了从该公司离职。
第三年春节一过,我就离开了那个地方。一并把保安、大狗、食堂阿姨、网络赌博以及保安的女儿都抛却在了身后。
在我的眼睛里,那个世界刮了一阵风,吹倒了两个人,吹冷了一些人。
大风过境,又归于平静。
人与人之间的命运,纠葛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被命运本身及时地喊停。
而各人有各人的苦,各人有各人的大雪在下。
我从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同情他人。我向来忌讳自怜,更忌讳对自身以外的生命产生同情。
同情他人并不高尚。
同情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
同情是人类所能运用的最为隐晦卑劣的手段,没有之一。
我苦,我难,我卑微,我弱小,再差劲的我,也轮不到被同为人类的你来同情我。
因为,在某些时刻,又或者在本质上而言,你也同样苦、同样难、同样卑微、同样弱小、同样差劲。
我们的感受来自于不同的参照物,但这不代表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苦。
也因此敲字敲到这里,我忽然发觉这是一篇不对题意的记录分享。
我从来没有哪一刻会觉得世人皆苦,因为我时时刻刻都明白世人皆苦。
这片大地无论发生多么荒诞的事,都不该让一个人在某一瞬间觉得某个人苦。
一切都只是在发生而已。
所有生命都只是活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