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什么事让你开始不想走亲戚了?

发布时间:
2024-08-30 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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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那年,我三爷爷过七十大寿,我是提着大馍馍去的,回来装着半截砖,我爸低着头走在我前面跺脚漏屁,嘴上说不出来的让屁股出气。

(他坐不上席就喝水,早上吃的馍馍经过水泡,然后发胀)

其实不是想走亲戚,你越穷亲戚还得要走,必须要走,你不走亲戚会骂你:没良心,狼心狗肺,要不是看在谁谁谁的面上,来了一脚踹出去。

你别信他会看谁的面子,如果看面子不会给你难堪,你也别信他会把你踹出去,踹出去就没有机会在穷人跟前说善良,没有机会炫耀他的钱他的家产他的几个大妈小马。

我三爷爷过七十大寿,请了我家,请我大伯的时候顺便:来的时候把老二喊上,他家我就不进去了。

我家住在小镇上,三爷爷家在县城,我们叫他们:城里的,城里人。

我妈高兴的很,城里人请,她高兴的很,她也不管是我大伯顺带着请,她喊王家婶子帮她放碱:快来,帮我放碱面,我家城里亲戚过大寿,大馍馍要蒸的拿出手呢。


我拍的大馍馍照片找到了,我我们老家送礼的馍馍。

我拍过老家的大馍馍,时间太长找不到了,这是图库照片,其实大馍馍要比这个大气壮观。

拿出手的大馍馍就是头茬白面,一个馍馍两斤干面,揉面要揉到,碱面要使稍微大一点,因为馍馍太大上笼要蒸一个小时左右,时间太长碱面使不合适馍馍就发酸。

使碱面的谢酬是在我家吃一顿捞面,馍馍确实蒸的好,像足球大的馍馍,却像花骨朵一样从中间顶开一朵花,然后像元宝一样黄亮亮的分五个花瓣展开,上面用红色点缀一个小梅花,梅花的多少分主人的俗和雅,俗一点的点的梅花处处开,雅一点的只有花瓣外手一点红。

真的好看,我们就吃大馍馍下面篦子上面漏下来的指甲盖大的小馒头。

十个大馍馍送婚嫁,送亡人,吃满月,吃寿酒,大馍馍的大小能看出亲戚的远近和亲疏的深浅。

我妈蒸了十个大馍馍,我和我爸提着走了二十公里路送到城里三爷爷家。


三爷爷家高朋满座,院子里搭着帆布帐篷,屋子里摆着小圆桌,小圆桌上坐的全是上亲戚,有钱有头面的亲戚。

我们排不上,我们去了没人接筐,我爸自己走到馍馍房里,掏出来,然后给三爷爷磕头。

我站在门槛外面看着里面,我爸磕头时,我三爷爷正在捋胡子,捋着胡子和他舅子说话,他舅子说:你侄儿给你磕头呢!

我三爷爷头没转:不管他,咱说咱的话。

我爸磕完头就退出来了,退出来和我一起站在台阶上等着人安排坐席,那时候我好像上二年级,我记得我出门把红领巾戴上,我想让城里的三爷爷夸一句:大文当红小兵了啊!

但是至始至终三爷爷没看我一眼,我也没失望,坐席是我的希望,七十年代末吃肉吃大块肉还是很幸福很期待的事。

我眼睛盯着一波人走了一波人坐下来,我看着他(她)们大口吃肉,满嘴流油的啃鸡腿,我的肚子不争气,我不敢发脾气,肚子却发脾气了,它发脾气也很窝囊,除了咕咕叫就是姑姑姑叫。

我大伯看见我和我爸了,他正在桌子上吃肉,但是他说:你们啥时候来的,怎么不坐上啊,现在已经吃开了,就等下一波吧。

怎么办呢,值客不安排我们坐,我们不好意思不敢坐,我和我爸就看着人们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喝酒吃肉,我爸默默的,默默的蹲在墙角,我站在他跟前。

一场酒席吃下来,墙角还有和我们站的两个人,一个是三奶奶的傻外甥,一个是三奶奶的傻妹妹,傻妹妹没带礼却带了傻儿子,心里想着吃一顿肉,没想到和我们成了连手,共同顶墙根。

很神奇,十二桌酒席招待完了所有来客,只有我和我爸,三奶奶的傻妹妹和她傻儿子,不可能为我们再开一桌,不可能为穷的傻的四个人开一桌,洗碗的婶婶看不过,碗底下埋了几疙瘩肥肉上面盖着萝卜菜,招呼我们过去。

我爸没有动,我拉我爸:走,我们回家。

三奶奶的傻妹妹和傻儿子两个吃了四碗,我们不吃刚好她们饿,刚好四碗能填饱。


我和我爸等回礼,人情好点条件好点人家会在馍馍框里回一个大馍馍,一袋丸子酥肉,意思是没来的亲戚尝一下酒席的味道。

这期间我三爷爷的儿子破口大骂,跳着蹦子骂:我把他先人日死了吗,我把你妈x死了吗,啊,我把你们全家$%啊#。

有的忘了有的学不出来,总之我三爷爷的老大儿子跳着蹦子骂,骂的没走的亲戚莫名其妙,骂的帮忙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啥原因。

我三爷爷大喝一声:行了,谁跟我们过不去,没人和我们过不去,别把人想那么坏,就是小娃儿没吃上肉瞎胡闹罢了。

然后我看到有人铁掀里铲着几个从粪坑里捞出来的碗,头偏在南山,胳膊伸到北山,一只眼睛看着屎碟子,一只眼睛盯着脚底下,生怕屎碟子像二踢脚反蹦在他身上。

大概人们明白了,三爷爷得罪人了,被人把碗丢进粪坑里,几个碗不值钱就是恶心你。

我抿嘴笑了一下,我真的没忍住,我笑了,我笑的没有声音,但是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甩在我身上,包括洗碗的婶婶,她看到就是装烩菜的粗碗。

我爸捣了我一下,我没管,我还是笑,我把手拿下来,我就那样看着那个端屎的人失笑。

我三爷爷一拍大腿:赶紧打发回去,赶紧打发回去,别让我看见,窝囊废养的好女子。

我走过去要我们家的馍馍筐:馍馍筐给我。

我没有叫大娘,我也没有叫婶婶,我直接要我的馍馍筐。

然,我三爷爷拿着半截砖丢进了筐子:滚,赶紧滚。

我没有把半截砖拿出来,我提给我爸看:爸,我三爷给我们装的半截砖。

院子里剩下的基本都是帮忙的人,有人偷着同情,有人漠然的看着,有人头也不抬的收拾东西,我和我爸早上八点从家里出门下午两点从三爷爷家出来,我为了吃一顿肉水米没进。

好像饿过了,好像被羞辱的不饿了,总之我和我爸走的飞快,我爸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跑着追他。

我爸走进了炒菜馆,他要了一盘肉,一只鸡,一瓶酒,狠狠的花了十九块钱,十块钱是搭礼的,十块钱是我妈让我爸在城里扯两丈布。

我和我爸提着半截砖头走了二十公里四十里路回到家里,我把半截砖提给我爷爷,我爷爷早已经知道了,骑自行车回家的亲房告诉了我爷爷。


我爷已经气的骂了一百次王八蛋了。

我爷爷知道,我爸也知道是三爷爷为自己找面子,栽赃陷害我老实不会说话的爸,但是我爸心里啥都明白。他上过初中会打算盘会记账,六十年代去靖远煤矿挖煤,三年煤窑让他变得少言寡语,只知道埋头干活,不争不推。

我爸心里啥都知道,我爸知道他三爸看不起他,我爸知道他三爸太嚣张,得罪了人被人恶心,面子窝不过就找他丫头当替死鬼。

我爸给我爷说了一句:他家再不走了。

我爷没说话,我爷没说话心里已经说了话,没这个兄弟了。

在此后除了我大伯偷偷的和三爷爷来往,我爷我三爸和我们断绝了和我三爷爷的来往。

那次我妈出奇的大方,我爸给她讲了事情经过:我给三爸磕头时,三爸没理我,我出来就没搭礼,人多酒席没坐上,我和娃花了十九块多钱吃了一顿肉。

最让我妈感动的是,我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鸡腿,半拉鸡身子挂在腿上,只是包鸡腿的手绢再也洗不干净了。

我妈没心疼二十块钱,她心疼了手绢好长时间。

三爷爷死后,他儿子来请我爷,我爷流了几滴眼泪,手抖着掏出三十块钱交给三爷爷的儿子:买一副盘(摆放的馒头,每个上面插个大红枣)买几张纸,你代替我烧了就行了,活着时没见,死了也没啥意思了,你回去吧。

三爷爷是我大伯的儿子,两人相差三岁,从小一起读私塾,一起长大,我爷医学院,因我太爷爷地主成分,我爷顺理成章的成了右派下放回家。

我太爷爷在山里有几十亩地,收成好了种地的给送点粮食下来,收成不好也就算了,我三爷爷的父亲脑子好使,他把自己的姓挖掉两条腿,曹改成曾,他姓曾名下的土地是曹,他这个缺腿的曾就躲过了一劫。

他家是贫下中农,我家是地主,我爷爷啥话没说,我家中医世家,山里的收成主要供三爷爷一家吃用。

但是我太爷爷糊涂还是憨厚,我不得而知,我没见过他,从墙上挂的遗像里看出是个穿着马褂戴着瓜皮帽的瘦老头,有点书生气没看出呆气。

然、地主的帽子却被他接过来戴在儿孙头上。

多少年过去了,不提想不起来了,提起来却能历历在目,酒席上的肥肉片,三爷爷的眼神,洗碗婶婶招手的样子,最深刻的是我爸蹲在墙角抽勾勾角(一种自己手卷的烟卷,一头大,像喇叭口),抽着烟看着酒席,我知道他想让我坐上席,因为他抢了一个坐,被值客请了下来。

我现在想的是我爸当时心里怎么想,当时我没想过我爸心里怎么想,写到这儿我觉得我爸当时会不会心在流泪,人在丧气,我想会的。

因为他回家给爷爷说了一句:再不走他家了。

他连一句三爸都没叫。

我爷爷断了和他堂弟的关系,是因为他堂弟无视了他最老实最敦厚的儿子。

我爸没走我三爷爷是,我三爷爷把屎盆子扣在了他九岁丫头的头上。

听说我大伯一直在走,大伯喜欢有钱亲戚,我三爷爷也喜欢会说话会回奉的人。

那时候人穷,但是很看重亲戚,尤其是城里有个亲戚,感觉无上光荣似的,真的那时候就这感觉。

但是每年走亲戚真的是件很痛苦的事,提着别人提来的点心,罐头然后挨家去送。送到我姑姑家,我姑会烧一碗烩菜碗面子上两片油炸豆腐,两片厚实的肥肉,两个丸子两片酥肉,我最喜欢去姑姑家,就为那两片肥肉和丸子。


最不爱去的是姑舅爸家(我爸姑姑的儿子),姑舅爸也是城里人,去了给你两颗糖,最多给两个生字本(姑舅爸是老师),然后:你亲戚转完没,我看你包包里还有东西,你是不是要去你舅爷爷家,要去就早点去,要不晚上回不去。(那时候我们进城全靠两条腿二十公里四十里公路)

所以,我知道去姑舅爸家就是为了礼节,为了一年到头的名义上的拜年而走亲戚。

去我舅爷爷家,我舅爷爷像个女人,见面就问:吃了没,吃了没,你姑舅爸是不是没给你给饭吃?

我舅奶奶就嘟哝他:明知道没给饭吃,还一遍一遍的问,赶紧把水烧上,给娃下面吃,臊子汤还热着呢。


我在舅爷爷家吃着舅奶奶擀的捞面,面捞在臊子汤里,汤里飘着肉臊子,飘着鸡蛋烙成的薄饼,切成的小七花,我舅奶奶给我碗里挖一勺红豆腐,挖一勺油泼辣子:吃饱了帮我剁肉馅,晚上不走咱们包饺子吃。


我很赖,我会一住好几天,舅爷爷的儿子在兰州,孙子也不在跟前,我去了他(她)们把我当孙女,亲的很。

我舅奶奶有文化,给我说亲戚之间有远近,讲怎么做饭怎么做人,首先要学会说话,学会说话不只是光挑好话说。

舅奶奶讲:尽量少说话,少说话才能学会说话,别人说你能听出好坏,你听一会就不会讲错话。

舅奶奶这几句话对我受益匪浅,那时候小不太懂,但是有耳音在很多时候还是很有用的,比如在工作中,在场合里,在人们聊东聊西的时候,我一般很少说正经话。

但我喜欢胡说八道,乱说话,说三国曹操是英雄,说红楼赵姨娘才是聪明人,说探春势力,说黛玉是作,薛宝钗才是闺中领袖。

所有人反驳我,我还强词夺理,死犟死犟,然后撅嘴,不说话。

然后就挨骂:熊样,挑起战争她先怂了,又不是为吃为喝为几毛钱,值得撅嘴甩脸耍无赖吗?

我属骂的,别人这样骂,我不生气,我反倒来劲,重振旗鼓再开战,继续三英战吕布。

跑题了,说亲戚,说亲戚让我扯到三英战吕布。

其实舅奶奶讲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好好念书,以后考出去,你有出息了亲戚就把你当亲戚了。

不过好像也有错,爷爷奶奶走后,舅爷爷舅奶奶走后,我父母前后去世后,我们那些亲戚好像自然而然的成了断线的风筝。

红楼梦里邢岫烟是贾府大太太邢夫人的侄女,可以说是贾府的穷酸亲戚,她父母亲品格也不好,酗酒成性,后来贫穷到无法度日,才效仿刘姥姥,来京城投靠了贾府里的大太太邢夫人。

贾琏的妾王熙凤的陪房平儿说:你看大家都穿着狐毛斗篷,绫罗绸缎,偏她穿着一件粗布棉袄,更显得拱肩勾腰,一副可怜样。

薛宝衩有钱,做官家生意,开当铺,贩药材,谁不舒服她送人参送冰片,看见邢妹妹穿着单薄,她悄悄一句话就从自家当铺拿回来邢妹妹当掉的棉衣。


有钱亲戚都喜欢,无钱亲戚能落个真同情也好,只是院子里姐姐妹妹没说啥。

邢岫烟大冬天里连一件大毛衣服都没有,邢夫人还克扣她,让她把王熙凤给她的每月二两银子,拿出一两来给她父母亲,可见自己的亲姑姑心里也是分着三六九等。

邢岫烟只剩下一两银子,即便她住在迎春那里,她也硬是省下一点零碎银子赏给小丫头和婆子们:迎春老实不计较,但婆子们眼睛盯着我生怕我用迎春的水粉胭脂,衣服都收在箱子里加了锁……。


最佩服曹公写悲欢,能把有钱的写的奢华盛典,又能把穷困的写的品质清婉。

其实穷人最看重的是尊严,身上没什么可拿出来的东西,只有仅存的一点尊严才能自由掌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