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将军喜欢公主,公主喜欢丞相,丞相喜欢我」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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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喜欢公主,公主喜欢丞相,丞相喜欢我。
可是喜欢其实是最没用的事情。
大庆十四年,今上和丞相谋定,由将军送公主和亲。
公主找到我。平日那些金晃晃的首饰都不戴了,披着头发,赤着脚,红着眼。
她说:「巫烛,你原谅我,你帮帮我。」
我说:「我可以教你采阳补阴之术,你嫁了人之后,保你男人早逝,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公主摇头:「我不要这个。」
我说:「我还可以教你歃血成誓之法,你用了这个,保你下属永不叛变,衷心为你赴死。」
公主又摇头。
「公主想要什么?」
「我想要得到真正的爱。倘若他们真正爱我,便不会将我逼入此等境地。」
公主望着我,眼里还有泪光,亮晶晶的。
我叹口气。我说:
「倘若他们真正爱你,只会将你逼入此等境地,然后心中无比痛苦而已。」
这是真心话。公主沉默了一霎,朝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那也值了。」
1.
我名烛,人们唤我巫烛。
我是国朝的首巫,年岁与国祚同永。逢诸盛世,我身体康健;生灵涂炭,我也会受伤。
公主嫁到富琴部落,实在于我有益。事实上,要她嫁,也是皇帝和丞相报给了我,我问卜于天。
大吉。
从卦象上看,公主这一嫁,至少可保两族百年不起战乱。
公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好像一颗人形老山参。
我说:「公主,您一向不喜欢我,此时却来求我。这世间大多数事,与感情无关,只与权位和能力有关。」
「我没有不喜欢你。」公主抢道。
她闷闷地说:
「巫烛,我也是你的子民,你应该满足我的愿望的。」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一手研磨着药粉,一手给她斟了杯茶。
「当年封印我的是人皇,我也只和历代人皇订立盟誓,一人三个愿望。如果每个子民的愿望都要满足,我早就累死了。」
「所以,除非你当上皇帝了。」
公主小口啜饮着茶水,泪珠儿将落未落,煞是可怜。
「这是美容养颜的。你哭着喝,效果不好。」
立竿见影,公主的泪珠憋回去了。
我顺手捻起一撮药粉,飘飘摇摇地散在虚空里。下一刻,粉末凝聚成形状,是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形象。
看公主张大嘴巴,我说:
「这些是有形之物。」
「有形之物的法术,是容易的。你要聚土成山,凝沙成塔,是因为土和沙就在此界。再厉害的法术,也不能无中生有,或是转移,或是掩藏,如此而已。」
法力一收,药粉重新散落在桌上。
「无形之物,就如寿命,也不难,然而天生万物寿命之数恒常,若要改变,必得一增一减,一涨一消。」
将我禁锢在此处与国朝共命运的,是开国始祖昭武帝。他是个不世出的帝王之材,到了要从世间消逝的时刻,自然比凡人更加不甘。
最后一个愿望,他要我为他增寿五百年。童男童女们被搜罗到我这朝云台,我亲手施法,看他们小小的身子委顿在地,了无生机。
我做了一点手脚。第三个女孩停止呼吸的时候,昭武帝的身体各处开始裂开细小的伤口。
「皇帝,您是凡人之躯,承载这么多的寿命,有违天道。」
我知道他不会停。他这一生,凡人不可为之事皆能为,眼前这件,他也有自信。
他咬着牙,额头上青筋爆起:「继续。」
昭武帝的死状很惨烈。那一天,朝云台四处都是血,除了在战场上,我再没见过那么多的血。
他死前对我说:「阿烛……我真庆幸,你还可以看到往后那么多岁月。」
我轻轻阖上他的眼睛:「皇帝,我真庆幸您死了。」
公主坐在我面前,我的目光在她脸上搜刮,想要看出来一点昭武帝血脉的痕迹。但她看起来如此愚蠢,如此天真。
她说:「谁肯为别人这样牺牲呢?怪不得虽然有法子,却没什么人特别长寿。」
连杀人都想不到。太蠢了。
我继续说:
「有关人心的术法,是最难的。你要爱,这爱没有重量,也不可以数计。」
「情爱,这是真正的无中生有。人可以突然为爱痴狂,可以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甚至可以爱一个人的同时,爱另一个。」
讲到公主的主场了,她连连点头。
「这时候,就只能以有对冲无,强造平衡。」
天光从窗棂间落进来,阴影错落,几乎像一个法阵,将公主包裹其中。
「我教你的术法,可以让你得到任何人真正的爱,但与此同时,你也会无法自拔地爱上这个人。」
我准备看眼前的女孩纠结退缩的神色。但全部的收获仅仅是她睫毛轻轻的颤动——仿佛抖落了什么迷思。
公主真诚地问:
「不限数量吗?」
我一时没控制好表情。我说:「不限的。」
「那太好了,巫烛,这么简单的事情。天道也有让别人占便宜的时候嘛!平时你再爱别人,别人都不一定爱你呢。」
她摊开手掌,好像立刻就要吸收什么法力似的:
「我准备好了,你教教我吧。」
2.
一向与首巫最不对付的公主放出话来,待嫁前要住在朝云台。
住了三天,皇帝召我前去。他高踞于王座之上,半张脸隐藏在阴影里,见我来,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一下:
「巫烛。你还是这么年轻。」
我说:「皇帝大可不必每次见我时都说这句话。」
皇帝大笑:「每次见到你,都会觉得自己又老了一点。你觉得朕啰嗦,朕却是惊心动魄。」
这是国朝的第七位皇帝,名骁。昭武帝死后,增寿的阵法就被封存。
如同每一位皇帝一样,我看着他长大,衰老,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变成阴晴不定的帝王,到现在佝偻得配不上自己的名字。
不同的是,他老得有些过于快了。
我没理会他的情绪波动:「皇帝是为了公主的事找我。」
「巫烛,朕很喜欢和你说话。」
皇帝从高台上踱步下来。
建设这间大殿的工匠技艺高超,在王座上发出声音,大殿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他走下来,声音逐渐变小,更像一个普通的老人了。
但他还是走近了我,好像要把我的那张脸看得更清楚一样:
「你是聪明人。」
「朕希望,你能一直聪明下去。公主和亲,对你和我都有好处。」
「我在皇帝出生之前就很聪明了。」
对昭武帝的后人,我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他们身上流着那个疯子的血,永生永世对我施以诅咒。
他却好像很满意我的挑衅似的,又笑了起来。
我浑身难受,想迅速结束这场对话:
「教公主一点小法术而已。法术本身没什么意思,她一个凡人,能施为的也有限。不会阻碍两个月后和亲。」
情情爱爱的,确实没什么意思。养尊处优的小姑娘,最爱学这种法术。
皇帝那双蛇一样的眼睛盯着我,似乎要探到我脑袋里去。良久,我打算直接转身离开的时候,他说:
「巫烛。她很有天赋,你多留心。」
这句话难得说得认真,我却不解其中意味。
帝骁不是那种慈父。他虽子嗣单薄,但对仅有的几个儿女都不在意。甚至,我非常怀疑他是否认得公主的面貌。
回朝云台的路上,我遇见顾思危。当朝丞相,自幼以来颖悟绝伦,十七岁拜相,有史以来无出其右者。
我从前对他没什么耐心,此时却难得有点恶趣味。如果不出所料,公主学会法术之后,第一个会朝他下手。
顾思危向我拱手一拜:「巫女娘娘。」
究竟有什么可喜欢的?不到二十岁的年纪,说话好像老学究。
我问:
「你也是为公主的事找我?」
顾思危摇头:「巫女娘娘做了决断,自然有您的道理。臣是日间钻研术法,有一卦不解,特来请教的。」
应付完一个疯子,又来一个呆子。朝云台现还住了个傻子,我真觉得头痛。
丞相喜欢我,这大约是公主那种脑子里只有男女情爱的人才能得出来的结论。
这位顾丞相,大概是天生喜欢学习。
十七岁,把世俗之事学尽了,入朝拜相,做太子师。十七岁之后,由实转虚,开始钻研命理法术。
凡人中,他确实算是聪明的。
我说:「你不为公主,公主却为你。顾大人不解的,还多着呢。」
顾思危面容平静,眼神专注,仿佛听不出我话里的戏谑之意。他认真地说:
「巫女娘娘,眼看要下雨了,您回朝云台为臣讲解吧。」
老天很应景地响了声惊雷。
我气结。学吧,谁能学得过你啊,凡人脑袋,学撑死最好。
3.
朝云台里鸡飞狗跳。
这是字面意思。
我走之前,吩咐公主喂喂我的养的飞禽走兽。结果她拿错粮食,把禽兽都惹怒了。
公主有些不好意思。见到和我一起进来的顾思危,更加不好意思。
一地羽毛和撒了的米粮。她期期艾艾地说:「巫烛,我来打扫吧。」
「不必了。看来不该让你干活。」
我转头看顾思危,还没安排,他已经非常熟练地收拾了起来。
我教他学的第一个法术就是移物,存了点私心,为了让他打扫卫生。
公主见状,眼睛瞪大,嘴唇白了白。
她说:「顾大人,您常来啊?」
「嗯。」
顾思危非常标准地收势。「以前你常来捣乱,也是我整理的。」
公主的嘴唇更白了。
我看得有些好笑。我说:「今天你跟顾大人先学这个。」
又对顾思危说:「教会了她,我给你解卦。」
两人点点头。我走向内室,打算沐浴。
每次见完皇帝老儿,我都感觉身上有股阴气。最近更甚,简直是股死气。
温热的水没过我身上的伤痕。
快死了好。什么千秋万代,早早地,全都死了才好。
我看过各地为我建的巫女像。顾思危上台之后,这些东西更多了。他说是拜我为师的谢礼,但我坚持认为是他贪污的抓手。
有金身、有铜身、有石像。无一例外,脸总是打造得很庄严。
「我要这些做什么呢?」
「巫女娘娘身载国运,万民敬爱,是应当的。」
有什么用?我被牢牢地钉死在这里。
我掬一捧水,当头淋下。我的身体,我亲手为自己打造的身体,和公主、顾思危现在的年纪一样,永远停留在十九岁。
水面漾起纷乱的波纹。
我从内间出来,公主正颤颤巍巍地将一根羽毛举起。定睛一看,羽毛离她的手指有一丝距离。
顾思危问:「巫女娘娘,这算不算学成了?」
公主没说话,她眼睛发亮,是惊喜得说不出话。
我眯了眯眼,说:「你果然很有天赋。」
公主力竭,羽毛落回她手中。
她大口喘气,不忘这个时候追一下爱:
「诶呀,顾大人教得好。」
不管公主怎么努力,我怎么暗示,顾思危还是在他自带的那种专注氛围中听我解完了卦。
只除了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对公主一拱手:
「您确实有天赋。」
公主的脸一下子涨红,连道谢都忘记了,手也不知道往哪放。
依我看,顾思危根本是一点没开窍,他那个只知道学习的性子,说这一句,不过是突然见到了不比自己差的同学,心中震撼。
但这不耽误公主高兴到晚上。
用膳的时候,她撑着脑袋看我:
「巫烛,其实我长得和你有一点像。」
我瞟她一眼:
「我知道。宫人一提,你就要发火。」
公主面上有点尴尬:
「因为我不想被顾大人当替身。」
「什么是替身?」
「顾大人喜欢你啊,我长得和你有一点像,他会因为这个对我好。」
我说:「你真的应该少看点话本。看话本的劲头,如果用在跟我学习上,说不定也能混个巫当当,不必嫁出去了。」
公主吐吐舌头:「巫烛,你长得这么年轻,说话却老气横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娘。」
公主生母不详。
史官的簿册上,只记载着她出生那一夜,京城落了一场世所罕见的暴雨。
4.
我指着面前一块空地,对公主说:
「躺下去。」
「这就是你说的晨间功课啊?可是这是……土地诶。会弄脏的。」
公主嘟囔着,手却将刚扎好的发髻拆开了。
我们俩并排躺在泥土上。
我说:「法力,其实是世界的力量,不是你自己的力量。」
「人有呼吸与脉搏,世间万物也都有自己的韵律。调整到同频同调,你的感觉就会变得无限大,能调用的力量也会变得无限大。」
「法术的规则,人人都能记忆,但凡人并不能施展。真正重要的,是法力的高低。」
公主诺诺记下。
她问:「巫烛,你能感觉到什么?」
在地,我能感受到山脉隆起,深塘下陷。
在天,我能感受到风雨云动,星辰运转。
但没等我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
「顾大人也一起和你躺在这里吗?那我岂不是躺过他躺过的地方了。」
「这土有点湿。我们不会得风寒吧?」
……
我木着脸说:「现在只能感觉到你很吵。」
公主安静了一会儿。
过了不知多久,她轻轻地叹息一声:
「巫烛,这是我第一次闻到泥土的气味。」
我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她的先祖。
出身大泽蛮荒,自称喝狼血长大的男人,看着我的目光如一头原始的凶兽。
在一代代的金屋子里逐渐萎靡,幻化成帝骁那种阴暗、潮湿,吐着蛇信子的眼。
公主的话落在我耳中,让我心念一动。
血脉,可以混杂,可以退行,可以驯化,也可以……
改变。
我说:「怪不得你长得这么弱。你喜土,以后多跟土待着吧。」
待我周身运行结束,公主已经睡着了。
她呼吸清浅,头发散在身下,胸口和脖颈随呼吸一起一伏。
这种全然不设防的感觉使我烦躁。
到了富琴部落那种蛮荒之地,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以前和亲的公主,有混到在一方主政,被立功德碑的;有兄终弟及、父死子继,觉得受辱而自戗的;有熬到回家乡来养老的。
但公主似乎和她们都不同。
她躺在那里,仿佛不该出现在沙漠中的一滴水。
要么是神迹,要么合该迅速蒸发。
5.
回到朝云台,顾思危正候着我,手上拿着一份折子。
「巫女娘娘,下月分水祭,这是礼部拟的章程。」
国朝的母亲河湄水,发端东北,汛期常有水灾;南方又水系稀疏,蛮荒之地,无法发展。
是以刚担任首巫那一年,我以法术之力将河道强分为二,从此有了北湄和南湄两条大河。
这样大的工程,是要给上天一些报酬的,三年一度的分水祭就由此而来。
我接了折子看过,每年流程都差不离,只是今年祭品非常多,基本是去年的两倍。
帝骁上位后,祭品和不要钱似的,给得越来越多,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沉吟片刻,我说:「告诉礼部,今年祭礼上给公主加个位置。」
顾思危说:
「您好像很喜欢她。」
我卡了一下:「她为国和亲,无论如何都是应该的。」
顾思危躬身:「您言之甚是,臣等思虑不周。」
他不是随便揣测我心思的人。我问:「是朝中有什么动静?」
「并非前朝,乃是后宫。杜若夫人见您教导公主,心中不平,想将她膝下的二公主一同送到朝云台来。」
「皇帝应了?」
「尚未。不过口风有些松动了。」
我说:「他们要让二公主来,和亲也让二公主去。」
外间这时有轻轻的响动。我和顾思危对视一眼,他行礼退下。
一截沾着泥土的衣角慢慢出现在我眼中。
公主期期艾艾地说:「巫烛,你对我真好。」
我点燃一根香。我说:「学法术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有能力,没脑子,只会遭人算计得更狠。」
公主很雀跃:「巫烛,你觉得我有脑子,明月言没脑子。」
……
「你就这么理解吧。」
明月言是二公主的名字。
「她确实没脑子。小时候,她骂我是野种,被父皇听见了,父皇罚她,她跪在地上分辩,说我是没娘的野种,不是没爹的野种。」
公主说:「我在一边都听笑了。」
她脸上确实只有笑。
我想着是不是安慰几句,但我既没爹又没娘,实在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公主看着我,仿佛要打断我一样说:
「巫烛,你别不信了,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6.
好人?
我被人叫过妖女,叫过怪物,叫过巫女娘娘,叫过大慈大悲大救世主。
只有公主这种肚子里没词儿的人才会叫我好人。
我的话传了出去,向晚的时候,杜若夫人的赔礼就送到朝云台了。
斗大的南海明珠两斛,敬奉神女。另有上品红珊瑚一株,提前为大公主添妆。
我对公主说:
「你看人家,见到个机会就想抓抓,事不成又立刻滑跪,能屈能伸,怪不得做了宠妃。」
「这是智慧,你要学。」
公主淡淡地瞧了一眼那礼物。这时候,她脸上才有一点皇家血脉的样子。
「那是因为父皇不是真的爱她。倘若她得到真心,就不必这么智慧。」
……就是说出口的话还是气得人头晕。
我说:「你觉得真心一定是好的?」
「卑俗之人,连真心也卑俗。皇帝那种人,你以为他的真心能胜过什么?就连这两颗珠子也不值。」
公主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话,眼圈儿慢慢红了。
坏了,看来对亲爹还是有点感情。
明珠耀得光华满室。
她呆站在那,很孤寂的一个影子。这一刻我看出来她确实和我有些相似。
7.
刚化形的时节,我炼气为剑,吐口为枪。
我亲手锻造的第一把武器,是一把刀。
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掌握锻造武器的法门,之所以急急地赶制出来,是因为有人向我讨要。
「阿烛,我想要一把杀无不胜的刀。这样我就能尽快建功立业,娶你回家。」
初尝红尘情爱的女子,她身边春风满面的少年将军。
「怀朔,这把刀送给你,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镶金缀玉的刀柄,拿在手里发沉。那时候,连审美也没有,什么是最好的、最宝贵的,都要给情郎堆上。
卫怀朔给它取名为「风雨」。
他确实拿着这把刀搅动风雨。
百年之后,异族还有玉面罗刹的传说,他手里的刀削铁如泥,世间没有甲胄可挡,至于头颅,就更脆弱。
但这不是最紧要的传说。
最紧要的是他身边有一名妖女,替他吸血债、消恶业。
妖女用的法子也简单,就是将这些东西转移到他手下的将士身上。卫怀朔不管受多重的伤都能痊愈,也是因为手下的将士为他承担。
他活着,就会不断地报应在旁人身上。
在旁观者——譬如我——眼里,这是无比粗糙甚至可笑的一个谎言。
谁家行军打仗不死人?不管将军活不活,小兵都要死的。谁家荒年不死人?卫怀朔的血,又不是天上的雨,流在他身上,土地就要大旱。
但是身在其中的人听了,就不能不想。
即使如此,也没人敢动他。传说演至最烈时,他座下十万大军解甲,要求杀我祭旗。
卫怀朔手持风雨,刺入我的心口。
如我所言,我没有完全掌握锻造武器的法门。以至于我忽略了一个禁制——它本不应该有能力伤害赋予它力量的主人。
寻常武器无法近我身,但这是锻造之法的反噬。
十万人的呼喊,在我耳中也只是平平。他最后说的那三个字倒是像巨石一样砸在我身上:
「阿烛,对不住。」
7.
「巫烛,你见事这样明白,就算别人把真心捧给你,你是不是也不会看在眼里?」
公主瘪着嘴问我。
「不啊,心头血可以拿来炼丹,我为什么不看在眼里。」
一柱香在此时燃尽。
我盯着香灰落下的模样,我说:「你别想东想西的了,今年分水祭,我需要一个助手。」
贡品太多了。上面要抹祝福的药油、要制油,到时候还得一批一批地给老天唱念。这事看起来光鲜神秘,其实根本就是体力活。
公主一下子甩脱了刚刚那点不愉快。她说:「太好了,我还从未出过郢都呢。都说湄水磅礴,我只在诗文里见过。」
「巫烛,外头的世界,是不是真有书上说的那么好?天高地阔,男儿剑胆,女儿情烈。」
……一天到晚看的什么书。书上也写灾祸、写患难、写贫苦,写这宫墙里永远见不到的污秽,这些书也没见你看。
但对上她那双充满憧憬的眼睛,我又把这种话咽回去。
我说:「是很好,为了报答我,你好好干活吧。」
8.
没几日,皇帝朱批下来,大公主封徵阳公主,参分水祭,由征远将军蔺白羽护送。
尚未立储的情况下,公主在几个皇裔里也算是地位超然了。朝臣有心要讨好一番,但这光棍公主没有母家,帖子一半送来了朝云台。
我才发觉自己接手公主这个烂摊子很久了。
「巫烛,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将军府的花会?他们老夫人最喜欢牡丹,每年这时候都热闹极了。」
「不去,没空。」
「真不去呀?那礼部尚书府这个曲水流觞诗会,你去不去?」
我瞥她一眼:「你还会作诗?」
「不会呀。」公主面上倒是没有一点挫败的模样,坦诚道:「我就是想出去玩嘛。」
郢都的春天确实来了,连带我的血液也有冰雪消融的感受。我说:
「你也没空。我们可以去天祈山采药。」
公主本来不甘的眼眸在天祈山脚下瞪大了。
这儿是我种药草的所在。应季而开的是四月火,它喜欢高处,一抹火红从山顶倾泻而下,没入山腰连片的结灯藤里,其间还点缀着幽蓝的艳鬼草。
风吹进结灯藤的叶子,明黄的光晕闪烁,伏在地上的晚娘果也舒展开来,发出好似啜泣的声响。
公主吓得退了一步,又马上要走上前去细看。
满山光彩明灭,一一落在她眼中。
「巫烛,天祈山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不就是一座光秃秃的破山吗?」
「我怕凡人都像你这样,被吓死。」
「老天,我已经不是凡人了?」
我赶在公主跳起来之前将她堵回去:
「对你撤了障眼法而已。」
晚娘果嘻嘻哈哈地笑了,公主有些羞恼,上手就要抓。我说:「你这么直接采,当心受伤,要先念咒语,将它们哄睡。」
我教她一字一句地诵念起来。
灵草的光晕逐渐转为柔和。公主悄声地问:
「巫烛,这些药草有灵,她们都能化形吗?」
「它们有形啊。」
「我是说变成人。」
「变成人就好了?说不定能变也不想变。」
好像为了应和我这句话,原本已经沉醉的灵草们簌簌地抖动起来。晚娘果与风唱和,撒娇似地唤:
妈妈——妈妈——
这声音在空山中显得十分奇诡,仿佛婴儿絮语,公主一下子呆在原地,我念了一句,她也恍若未闻。
我轻点她的眉心:「没本事变成人,人家也有本事让你中计。」
公主回神,似乎想反驳我,却只是讷讷说:
「我是凡人嘛。」
那样的神色出现在一个公主身上,未免让人觉得刺目。她手中的药草平和地蜷缩着,分明是生前被安抚得很好。
我说:「普通的凡人见到此景,乱智迷情,连被灵草绞杀的也有,你已经不错了。」
听到绞杀二字,公主手一抖,差点把药草扔出去。她问:「巫烛,它们叫你妈妈,你本来也是药草吗?」
「胡扯。」
「那你是什么?」
「我是天上的树,地下的云,七月的雪。」
「可是这些东西都不存在啊?」公主思考片刻,惊得瞪大双眼,「巫烛,你不会是鬼吧!」
「对,我就是鬼,吓死你。」
公主脸上这时才回转过来些生气。她说:
「我估计你也比这些东西厉害。」
天色暗下来,四下变得非常寂静。
我说:「不管我之前是什么,我现在都只能是巫烛。」
「这是你祖宗造下的孽,你赔给我,正好。」
9.
我是什么?
人皇从来不会纠结这等问题。他们只知道我可以为他们所用,这就可以了。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帝骁。那时候他还叫太子骁。被拉到垂死的父皇面前,与我订立血盟。
我将咒形刻在他的脊背上。青春期的男孩,还没有长出一个男人的体型,甚至有些消瘦。
他的肩胛凸出,因疼痛不停颤动。
病榻上,传来威严而模糊的声音。
「你以后,要听巫烛的话。」
这又是哪位皇帝来着?
做到了最后,都是这样不能信任自己的臣属、不能信任自己的亲人。
但这位也混得太惨了,居然只能将孩子交给我。
「巫烛与国朝同呼吸、共命运。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私心,只有公心的人。骁,你要牢记。」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怎么他死到临头竟然只能憋出这些狗屁?
太子骁重重点头。
他额上疼出汗珠,一点头,就砸落在地上。
我也在此时完成了我的刻形。
将我的血滴入图案,催动法力。当皇帝想要实现愿望,他只需要用自己的血,画出同样的形状。
昭武帝就是用这个法子,保我能为他的后人继续卖命。
在过往的时光里,我听过、也实现过很多帝王的愿望。
有的宏大,想要名扬四海,威震寰宇。
有的鄙俗,想要人到老年,再振雄风。
还有的很新奇。某一任皇帝的眼睛曾被我放入流水中,随之看遍了整个大陆,最终汇入海洋。
太多愿望,我已经记不真切了。
火焰噼啪作响,公主在认真地熬制药油。她的脸颊被映得通红,眼睛如宝石一般闪亮。
我问:「你有什么愿望?」
一问出口我就后悔,真正的爱嘛,人家一开始就说了。
「我是说,要是你也有三个愿望,剩下两个你想要什么?」
公主说:「这是我认真工作的奖赏吗?」
我说:「不是,这是我跟你聊的闲天。」
公主楚楚可怜地看着我,我不为所动。
「好吧,第二个愿望就是好好学习法术,最好能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感觉也是一个很异想天开的愿望呢。」
「我还以为你会夸我有志向呢。」
「嗯,很有志向。」
我脸上不知何时带上笑容:「最后一个愿望呢?」
「最后一个……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我得再想想。」
「巫烛,那你有什么愿望?」
「别再给你家卖命了。」
那是一个太过普通的晚上。我只有到很久后才得以知道,我们的愿望全部都实现了。
10.
宫里传来消息,帝骁病了。
这一病十分不是时候——眼下就是分水祭,还要留出赶路的时间。
我骂骂咧咧地前去探望。
这厮把自己的寝殿弄得像座坟。一层层厚重的帘幔遮挡得密不透风,四下无声,空气无限趋于静止,火焰在这里也难以生存。
我说:「皇帝要是自己不想活了,我也没法帮你。」
帝骁不以为忤。他说:「巫烛,看到你这么健康,说明各地都无灾祸。朕心甚安。」
……这个人形探测器我是一天也不想当了。
帝骁看向我身后,问:「阿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阿遥?」
不知为何,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头晕,估计是这殿里实在太闷了。
公主的名字是天水遥,但从没听人唤过。
我也像所有人一样,叫她公主。
我说:「皇帝没听说过吗?父不慈,子不孝。」
帝骁咳嗽起来。
好一会儿,似乎看我没有任何关心的意思,他才说:
「御医的意思,病已经入肺了,按平常法子治,估计赶不上祭礼。」
外头传来内总管的声音:
「巫女娘娘,人已经准备好了,台子也搭好了,只等您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却只能感受到腐烂的味道。我说:「皇帝,这种有损阴德的事,您最好还是少让我做。」
帝骁看着我笑。他说:「你来之前就知道了,也还是来了。」
「巫烛,朕的国家不会灭亡,你也不会死。阴德这种事,朕来考虑就是了,你担心什么呢?」
「异族人的传说,有十八层地狱。朕活着的时候就料想到了,做什么事,要更下一层。」
「朕会下到最底层去的,你放心。」
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帝骁胸口传来喘鸣声。他病弱的身躯将明黄的龙床衬得那么大,似乎是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洞窟。
他注视着我,眼神中甚至有快慰。
我一阵恶寒,摔了帘子出去。
内总管领着十个健康的侍卫在外面候着。见到我,一躬腰迎上来:「娘娘,您可算来了——」
「谁是你娘娘?」
内总管一愣,当场扇起自己嘴巴来:「诶呦,奴才该死,一时心急叫错了……」
我说:「停停吧。用不了这些人。」
十个人站成一排,我扫了一眼,挑了两个最健壮的,让剩下的出去。
两个人站上前来,神色还有些得意。
我说:「之后要把他们拉到太医院去治,你可知道?」
内总管口里不住答应着,一面又说:「您放心吧,诶呦,为了皇帝,这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呀,家里可是滔天的富贵……」
后头还有话,我不欲多听了。
他一路说着,引我到施法的地方。
一增一减,一涨一消,寿命如此,病痛也如此。
如果公主在这里,怕是会十分惊讶吧?可怜的、尚未品尝到权势真正美味的孩子,还在执迷于无用的爱。
但是她不在这里……也很好。
11.
从郢都出发的车队,一路蜿蜒如飘带,自天祈山往湄水之源去。
公主身边多了一位将军。
蔺白羽喜欢公主,连我这种对世事不感兴趣的人都知道。他有一次外出征战,把自己斩落的人头搜集起来,选最大最白净的牙齿做成了一串项链,回来后献给公主。
全京轰动。公主么……我那时和公主还不熟悉。
大约吓个半死。
我说:「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牙项链。」
公主和我同乘一辆车。她坚持如此,说是要抓紧学习时间。
然后头晕睡得昏天黑地。
此时她大梦初醒,惊恐中还带着一丝虚弱:
「牙?什么牙……啊啊啊你别跟我提这个字!」
果然。
「我觉得他不是喜欢我,真的。他就是每次回京都要炫耀一下,」公主平复心情,小口抿着我沏的茶,「但是只是把东西带回来还不够,所以想了个办法,每次都献给我。」
「这样大家就都传开了。尤其是这种男女之间的事儿,传得可快了。」
我说:「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公主警觉地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觉得我很容易被男人骗。」
我诚实地点头。
公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大约想到自己平时的所作所为,有点泄气:「可能他也这么觉得吧,我就是最好骗的公主。但我真的不傻,就为了他爱慕我、我又要和亲这件事,父皇补偿他,直接给他提了半品呢。」
她恨恨地说:「这种领兵打仗的人,话本里都说是忠诚简单,其实脑子可精了。」
「巫烛,我说得对不对?」
我笑着说:
「很对。」
车队最前方突然一阵嘈杂的人声。我循声看过去,侍卫传递着旗语,让后面的车队停下。
蔺白羽下马冲我行礼:
「巫女娘娘,前头有百姓聚集,希望能得到您的赐福。」
他面色平静,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和公主的话。
「知道了。」
过往也有很多这种事,每回我出行,虽然总有人清场开道,但拦不住百姓的热情。顾思危曾经跟我说,民间有传言,只要被我碰触过,此生此世除非蓄意作恶,灾病全消。
我当时问他:「你也信这个?」
顾思危答:「若此事为真,天下的冤狱皆可解了,只需使嫌犯先染病,您再碰触之,观其是否康复即可。」
我说:「感觉你比我还不把人当人。」
百姓乌压压地跪在前头,人头攒动,有些一望而知赶了很远的路,来自不同地方的泥土汇聚在一起。母亲将怀里的婴儿高高地举起来,向我这边递,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蹬着腿用力地啼哭。祈祷声和着啼哭声,在山谷之间飘摇回荡,惊走一群群飞鸟。
我一步步地走过去,听见声浪越来越高,似乎要将我托到山巅、托到云端。
这种场景下我会频繁地想起昭武帝。想起他对我说:
「阿烛,你有这样的天才,却只为一人奉献,实在太浪费了。我会给你提供最多最好的祭品、帮你培育最珍贵的药材,我会让人奉上你施行法术所需要的一切,哪怕是穷尽四海。」
「我会让供奉你的香火点燃在我国界的最边缘,我会让你的名字被所有人知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阿烛?」
情话般动人的语气,如果不是那时我身上伤痕累累、缠绕着锁链。
昭武帝是最初也是最后一任与我共同赐福于百姓的帝王。他的后世子孙,没有人能承受被百姓无视的事实,站在我身边。
我诵念起赐福的经文。山呼海啸之间,我回头,对上明黄色的帘幔下,帝骁阴鸷的一双眼。
12.
我对昭武帝说:「我不要你的宝物,我要风雨。」
我需要重新炼化那把刀,才能彻底治愈心口的伤,然后挣脱他的锁链。
昭武帝嗤笑:「阿烛,不要把我当傻子。」
卫怀朔死得寂寂无名。曾经的玉面罗刹,在战场上开始变得心神不宁。乃至他的宝刀,也失去了光辉。
某一次无人传颂的战役里,他的头颅和手中的刀一同滚落了。叠在层层尸骨之下,血肉化作淤泥,利刃覆满锈蚀。
我再也没有见过风雨。
昭武帝是有史以来文治武功第一的人皇,这不假。但他捕获我时,我刚刚蠢到被自己锻造的武器重创,以至濒死。
在这件事上,他始终胜之不武。
13.
「巫烛,你能不能给我也赐一下福?」
公主满怀期待地问:「而且你刚刚那种声音到底是怎么发出来的啊?好厉害。」
我说:「你天天跟着我,够福了。」
这话不假,至少她现在确实是诸弟妹眼红的对象,当然,如果忽略这等眼红中潜藏的一丝怜悯的话,就更好了。
公主不服,正要反驳,蔺白羽突然轻叩车厢。
他手里提着个瘦猴儿似的孩子,衣裳破了,凸起的胸骨根根分明,年纪太小又太瘦弱,看不出男女。
公主惊得微微后撤。孩子见了,眼里就露出轻蔑的神色。
蔺白羽说:「这孩子冲撞了公主的车驾,请您发落。」
公主说:「我都不在我的车驾上,冲撞什么?」
她问那孩子:「你有家人吗?」
孩子摇头。
「你吃什么?住哪里?」
孩子又摇头。
「你是男孩女孩?」
孩子开口了,声音是很久没喝过水的那种沙哑:
「女孩。」
公主就跟我说:「巫烛,我想带着她。在我的地方,不影响你——」
「你是公主。你决定就是了。」
出郢都的第三日,公主决定行侠仗义,对象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乞儿。
顾思危来找我:「人没有调查过,公主这样不成体统。您劝劝她吧。」
我说:「你这么关心公主?」
顾思危说:「臣只是担心,公主随意收容乞儿的事传出去,一路上会有更多乞儿前来,对谁都不利。」
「只要谁都看不出来那是个乞儿,不就得了。」
我懒懒地靠在榻上。公主走了,空间变得很大。我毫不怀疑她会马上把那孩子打扮成明月言爱玩的漂亮布偶。
「顾大人,我们要送公主去和亲的。一点儿外头的事不让她见,她在富琴部落会死得比四月的梨花还快。到时候,可没有第二个公主让你送。」
顾思危没再坚持。他说:
「国库不丰,没钱囤兵了,您是知道的。和亲是最好的决定。」
「没人反驳你,顾大人。你负责这些事,我负责不让湄水决堤,免得你今年又收不到银子。」
我看着公主轿辇的方向,说:
「她现在难得什么也不必负责,随她的心吧。」
14.
公主身边就多了个叫阿帆的女孩。随行的宫人们叫她小姐。
皇帝听了只是说,公主养着好玩,到时候算作陪嫁的媵妾,一起送到富琴部落去。
阿帆不喜欢公主喜欢的东西。车队休息的时候,她跟着蔺白羽玩刀、玩弓箭,偶尔还要骑一骑蔺白羽那匹宝马。
小小的身子跨坐在马上,脊背挺得很直。
我觉得顾思危的担心更没道理了。洗干净之后,这孩子确实不像一个乞儿。
公主对我说:「我觉得阿帆不是太喜欢我……虽然做善事不能要求回报,但她不亲近我,我其实很伤心。」
「谁说做善事不能要求回报的?」
「天……天道?」
「天道是说善有善报才对。」
我说:「爱没有得到回报,和善有善报可不一样。你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不帮一下,心里难受,所以举手之劳帮了一把。心里过得去,这就是你的回报了。」
「公主,你错在不该再产生爱。爱和法力都是有限的东西,能不用,就不用。」
公主定定地望着在练武的阿帆,似乎要汲取什么力量似的。
她说:「巫烛,你说得很对……可是我一看见她,就想起小时候的我。」
「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我吃得、穿得都比她好,父皇不见我,但我的父亲到底是皇帝。我只是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很孤单,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很孤单。巫烛,我真心希望她幸福快乐。」
我说:「公主,有的人不需要爱也能幸福快乐。有的人已经再也无法幸福快乐了。」
阿帆又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一边的宫人们连连叫好。公主愣了好一会儿,头一次忘记拍手。
15.
到了雍州地界,刺史在行宫安排宴饮,为一干人等接风洗尘。
胡姬一边作舞,一边为席上添酒。本地特产的佳酿,伴着月琴悠悠,饮人皆醉。连一向不沾酒的公主也用了一点儿,脸上立刻冒出酡红。
阿帆立在她身侧,说:「您这是上脸,别喝多了。」
那孩子平时紧绷得像一把弓弦,说出这句话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关心。公主一下子笑盈盈的。
帝骁也难得地注意到了公主。他说:
「阿遥,你这酒量得多练练。富琴部落的大妃,都是很能喝酒的。」
公主连忙称是。很久没和父亲说话,她甚至还有一些紧张。
阿帆在这时突然走了出来。她跪在地上,说想向皇上献一曲剑舞,感念天家的再造之恩。
公主显然没预料到,但她又惊又喜,向帝骁说:
「父皇,阿帆练得很好呢。」
虽然是国宴,但公主在,帝骁也乐意表演一番家宴的其乐融融。内总管觑着他的眼色一拍手,舞姬纷纷退下,阿帆提着剑,摆好了起势。
这一回配乐是大鼓。
不是很精妙的舞,步伐间很有些滞涩,但公主看得眼睛一错不错。
公主是帝骁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她小时候生病,报给帝骁,帝骁就会简单粗暴地将伺候的宫人全部换一批。一来二去,她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
到长大成人,无人教导,她什么都没有学会。每回去参加贵女的集会,她都很难插得上话。
我想着这些从宫人那里听到的东西。而她现在要嫁到遥远的、陌生的异族部落,她的父亲甚至只叮嘱她要学会饮酒。
阿帆手里的剑,和着鼓点,划出一道道冷光。公主一边看她,一边观察着帝骁的反应。
那不是一把很好的剑。我突然想。
我想我要给公主打造一把好剑。
一定要非常锋利,即使她迟疑、软弱、温吞,即使她弱不禁风,也总能用这把剑刺伤别人。
我出神的间隙,听见利刃破空的声响。
是阿帆!阿帆的身形突兀地向前一跃,手中的剑直刺坐在主位的君王面上,甚至已经挑开了冠冕上的流珠。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但那一刻她的细瘦的脖颈被侍卫刺破,血喷涌而出。
公主大喊:「不要!」
太晚了,血已经溅到了帝骁身上。
众人反应过来,齐齐跪下请罪。公主也跪下了,但她膝行着去碰阿帆的躯体。女孩刚刚被她养回了一点肉,脉搏在尚且温热的肌肤下跳动。
她嘴里说着什么,因为血漫到喉头,掺着汩汩的声响。
「狗皇帝……冤枉……我父亲……」
「该死……你们都该死。」
公主的脸变得惨白。她抬起头,好像要寻找什么帮助,帝骁冷冷地看着她。她浑身重重地颤了一下,看向我。
我是唯一没有下跪的人。我走向公主,用自己的羽纱披风将她包裹起来。
在这个动作里,我第一次拥抱她。
16.
阿帆的案子很快有结果了。她的父亲曾是一方县丞,卷进当年的一起科举舞弊案,皇帝御笔朱批了秋后问斩。
没人愿意触皇帝的霉头去翻案。阿帆算是白白地死了。
蔺白羽的职爵被一削到底,送回前线戴罪立功。车队再开道的时候,见流民不避,皆击杀之。
帝骁对公主没有任何旨意。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看见公主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湄水边。春水初盛的时节,即使在夜里,水声也十分欢腾。
河水浸湿了她的鞋面和裙摆。公主没头没尾地问我:
「巫烛,这些水从哪里来?」
「有的从地底,有的从天上。」
「源源不断吗?」
「源源不断。」
「你说一增一减,一涨一消,有形之物也如此吗?」
「都是如此。」
「那为了这些源源不断的水,失去的是什么呢?」
「地的尽头就是天的尽头。地下的水从那里流到天上,积云成雨,再落回来。」
「人也是这样吗?」
「什么?」
「为了有人活着,要有人死。」
公主轻轻地说。
我答:「是的,人最是这样。」
公主长长地凝望着湄水下游的方向,好像要一起汇入这场奔流。
「巫烛,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救她……我本来以为,救她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说:「你会救很多人,公主。」
「你看到田埂上的阴影了吗?那是今年新发的麦苗。是因为你要参与的祭礼,它们才能在这里生长、才能好好长成,人才有得吃、有得交赋税。」
「你看到我们用来传递消息的快马了吗?马蹄上有黑白杂生的毛发,那是富琴部落进献来的马。是因为你要出塞和亲,两国交好通商,才有这些东西,不然它们就会和将士、边关的居民一样,跑死在战争里。」
麦苗随风摆动,好像在应和我的话。公主呆了好一会儿,才说:
「巫烛,我没想过这些……我都不认识麦苗。」
「我是为了跟你学法术才帮忙,这个很自私吧?这也算牺牲吗?」
诚实得令人心碎。
我说:「你的身份已经能做很多事了,公主。不必以命换命,也能带来新生。」
「就像你护佑百姓一样吗,巫烛?」
「差不多,」我咳了一下,「不过我做的这些事主要是因为我厉害。」
公主笑了。
她说:「我要好好学习……虽然我不懂的事情有点多。我想好了,我要在富琴部落做像你一样的人。」
「嗯,很有志向。」
万万年前的水从我们脚下流过。在这样的时间面前,我和公主都太新了。但她的眼睛那么亮,就连更古老的星子,都要映在里头闪耀。
17.
湄水之源上的祭台如一座山丘,站上去,要九叩九拜地爬完一百零八个长阶。
虽然这种高度御风不成问题,但这是在给上天行礼,我只能认命。
公主看到台阶,腿就打哆嗦:「巫烛,其实我之前没和你说,我有点恐高。」
「恐高可不能当大巫啊。」
「其实我突然没那么想当了……」
祭礼的前一夜,我吩咐厨子多做点有翅膀的东西给公主加餐。
「多吃点,明天健步如飞。」
「这么简单吗?你难道不是该用那种迅速改善身体的药丸吗?」
「嗯,」我啃着鸡翅,「其实健步如飞是一句咒语来着,不信去问顾思危。」
公主欲哭无泪。
我说:「放心吧,皇帝行动不便,你又必须得在他后面爬,慢慢来。」
事实如此,公主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在祭台旁边的时候,帝骁看起来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也不知道这老东西还能参加几次祭礼。
吉时已到。台下随行的文武百官分列而立,兵士敲起震天的鼓声。我向公主比个手势,开始我们排练过很多次的舞蹈。
其实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关系。一个真正的公主只需要掌握一项本领,就是毫不畏惧地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最高处、最中央。
要承担责任,也要承受荣耀。
大巫跳的舞,是在和神明通信。刚开始汇报这一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比较轻缓愉快;而后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向神明献上无数赞美、感恩的词汇;最后代表人皇这一脉做出保证,继续励精图治,希冀上天眷爱不改。
每一段公主都跳得很好。她的肢体由紧绷逐渐转为舒展,仿佛真被神明的回音抚慰。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很有天赋。
我这样想着,音乐进到皇帝的誓言。帝骁也休息过来,缓慢地挪进法阵所能覆盖的区域,预备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仪式结束。
大地突然震动起来。
18.
风云突变。
祭坛下的土地轰隆隆地起伏,我的心脉随着大地的骨头颤动。皇帝的宝座被掀翻,跪成一片的文武百官纷纷跌倒在地,尘烟冲天而起,很快将他们的哭叫声裹绝在外。
公主。
公主站得离祭品太近了。风在她身边愈来愈急切地转动,好像要将她拽入漩涡的中心,她一张开口就被呛得说不出话,但仍竭力发出叫喊:
「巫烛,你快跑啊!」
她的发簪全部脱落,沉重的耳饰在风中翻飞,耳垂被撕裂,大滴的血落在她肩头、落在地面上、落在法阵中。
我说:「别废话,闭上嘴呼吸!」
「我教过你。我们每一次在地上躺着的时候,记得吗?」
公主流着泪拼命点头。
她在晨间功课的时候老是睡着,但我看着她,不知从何而来一股莫名的安心,好像觉得她一定能做到。我说:
「你不是问我是什么吗?」
我将十指按在地面上,将这股突如其来的能量转移到自己身上。大地的震颤源源不断地输入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汹涌,心脏处的旧疾爆发出一阵阵痉挛般的疼痛。
真是一具脆弱的躯体啊。
「风就是我的呼吸,土就是我的骨肉,火是我的心跳,太阳是我的眼睛。」
「你是我教出来的。不要怕!」
我像知道新生时的自己一样知道她每一寸的感受。
我知道风如利刃刮过她的五脏六腑,我知道她的每一次呼吸都痛得人蜷缩,我知道她终于感受到力量时那种无以言喻的喜悦。
公主单薄的胸膛不停起伏,脸色涨红,宽大的衣裳如旌旗鼓荡,沙砾几乎打在她的眼睛上,但她如信徒般注视着我。我含住口中的鲜血,冲她微笑。
在这几乎趋于永恒的一刻,围绕公主的一切逐渐转为平静。
风在她身体一侧聚集,柔和的漩涡将她托举了起来,甚至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尘埃轰然下落。
帝骁晕在我的脚边。我将他往外踢了踢,才发现法阵的结构已经被地动完全改变了。
我还没有教过公主现在这个法阵。
顾思危如果在场,或许能看出来,这样的一个法阵是专为实现个人的愿望而设的,法力的范围有限制,愿望不能指涉他人。
国朝的历史上,有人向这个法阵要了太多银钱,最终导致旧币被废除,重新颁行新币;有人要智慧、有人要美貌,也有人只是要求抹除自己某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
法力也是有价格的。
现在这法阵的规格扩大了无数倍,几乎拥有凡人所能献出最多的祭品。
它能实现什么样的愿望呢?
公主看不出来。公主处于祭品该在的位置上,正欢欣雀跃地朝我大喊:
「巫烛,我做到了,我飞起来了!」
19.
「阿烛,你有什么愿望?」
在朝云台刚刚建成的时刻,昭武帝这样问我。
他好整以暇地说:「当然,除了自由。」
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愿望了。
公主惊喜的声音停下。她小心翼翼地说:「巫烛,你怎么哭了?」
我一抹脸,摆出手势,尝试将帝骁和公主的位置互换,但无果。法阵选中了自己的祭品,它要年轻鲜妍的公主,不要老态龙钟的帝王。
公主也是昭武帝的血脉。献祭她,就能解开我被迫订下的血盟,这太显而易见了。
甚至我可以要得更多,我可以许愿此生此世不再被禁锢。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就再也不必实现其他人的。
我甚至可以体会这具身体的老、病、死,可以再换一副新的躯体,甚至在截然不同的世界生活。
任何法阵都只能维持一段时间。我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金色的光晕淡下来。
我觉得我真是卖命卖傻了,连灵魂也卖了。我在想如果湄水重新回到之前的状态怎么办,有多少人会死;我在其他地方所做的祝祷在我走后是不是还有效;我在想如果解开了盟约,我的生老病死还会不会让这片土地动荡?
昭武帝结束了长达百年的战乱。
我刚刚将这一切纳入我的生命的时候,满目疮痍,人少得可怜。我因此狠狠病了一场。
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我才重新恢复健康。
我在想公主。远方的是远方的,历史的是历史的,而公主正在我面前。
她担忧的眸子盯着我,身上脸上凌乱不堪,还在问:「巫烛,你怎么了?」
残阳如血,在天幕上逐渐铺陈开来。我新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时刻。
我轻声说:「我错过了一个机会。」
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了。
光晕缓缓减弱,公主乘着风走到我的身边来。她非常无措地拍拍我的脊背,说:
「这个不怪你啊……突然地动谁能想到……」
恍惚中,我又看到昭武帝的脸。他说:
「阿烛,早晚有一天,你会感谢我。」
「和责任比起来,自由算什么?」
20.
三年一次的分水祭出了事,物议如沸。
我留下赈济安抚灾民。这样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死伤以外,活着的人都太惊惧,唯恐是上天降罚。
顾思危来看我。他说:「您很久没受这样的伤了。」
我扯出一个笑:「这要感谢顾大人治下清明。」
「您愿意给臣一个解释吗?关于地动。」
他的语声平静柔和,好像真是纯粹为了求知,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平常的地动,您都能预见、示警,这回究竟有什么特殊?」
我说:「有什么特殊,你们不是已经商议出来了?公主在场。」
「您不这么觉得。」
「顾大人这么觉得吗?上天降罚,不是人皇的罪,不是百官的罪,是因为多出来一个女孩跳舞。」
我逼视他,他却似乎更平静了。
「臣相信您的安排没有问题。只是您不解释,就会有其他的解释。」
「你也觉得我不吉?」
问这句话的是公主。她从外头回来,身上颇为狼狈,脸上没见哭过,一问出这句话,却红了眼。
「我想帮的人都会受苦……我不是故意的。」
她捂着脸滑坐在地上,完全失去了一位公主的仪态。
顾思危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有一丝慌乱。
他说:「您不该出去施粥,外头不安全。」
「对你们来说都安全。」
公主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没有人恨你,是不是?」
「你是天下人爱戴的好官,」公主望着他,「连我也——」
最后几个字在她哽咽的喉头生生刹住了。
顾思危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公主的问题不难,他却无法回答。
我拿起手边的丝巾,跪下来为公主擦拭额间的脏污。她的身子还在不停地发抖。
灾民没能向她扔什么特别难以忍受的东西——他们手中仅有的也就是一些土块。但是砸在她身上,几乎快将她摧毁了。
顾思危没来由地说:「对不起。」
「臣会处理好这件事。针对公主的流言,本来就是臣的职责。」
公主没有再看他:「请您退下吧。我要更衣了。」
21.
外头下起雨来了。
公主望着窗外,说:「他们说我出生的时候,也下了好大的雨。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就停了。」
「我还去问过顾大人。我听说他喜欢聊这些奇怪的事……」
「然后他说那一段时间的记载都失落了。」
闪电的冷光陡然照到屋内。公主闭上眼,好像在等待雷声。
「其实不是很吉利,是不是?大概是父皇叫人抹了。明月言出生的时候有五只彩鸟,民间还有人作赋呢。」
我说:「彩鸟?你在朝云台里喂的那种?」
公主恍然:「所以是笼子门没关好吗?」
我点点头。
公主没忍住笑出了声。她笑得前仰后合,幸亏刚刚梳洗过卸了钗环。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说:「我还嫉妒了那么久。好傻啊。」
公主把脸颊贴到窗户的缝隙上,似乎要感受飞溅进来的雨丝。
天水遥。
我突然在心里念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伴着雷声,砸得我胸膛里震颤。
我说:「你想不想出去淋雨?」
公主的眼神小小地亮了一下。她说:「但是你还受着伤……」
我微笑:「这没关系,又不是外伤。」
这样的夜里,我们把人群抛在身后,借着风走出了黑沉沉的营地。
公主说:「他们说雨是无根水。」
天上的水……天水。
我脑子里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碎片。
是什么呢?是谁?
「可是雨里有泥土的味道。」
公主的脸被雨浇得透亮。她笑起来:「果然也是从地上来的。」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公主说要跳舞。
是她在祭台上没有跳完的那一支。雷声就是她的鼓。
她的每一个律动都带起银色的水线,好像是上天亲手拿着丝线牵引。地上的水攀升到天上,经由她单薄的、坚韧的身躯又流回大地。
我一直觉得公主孱弱。
她年轻、鲁莽、天真,总是不合时宜又极其轻易地付出真心。她是水晶宫里葡萄架上结出来的果子,在不远的过去还没闻过泥土的味道。她赤发跣足地闯进朝云台,也是一样几乎赤裸地、不经矫饰地直接被推向这个陌生的真实世界。
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也是不会死的。
她就像这世间所有的水一样,她们同源同种,生生不息。
22.
雨停了。
据钦天监的人说,本来还要下很久,云却忽然散了。
「幸好也是如此,不然外头的流民又遭灾了……」
我说:「你传我的话出去吧。这骤雨是祥瑞,分水祭上的事,老天既往不咎了。」
来人应声退出去。
床帐里,公主累极了,发出沉重绵长的呼吸声。
23.
大庆十四年秋,徵阳公主下降。全城的百姓都出来观礼,车队的前头都走出了郢都城门,排在后头的还没出发。
公主妆饰得雪白的脸模糊地映在铜镜里。
我给她梳头。
「巫烛,你来给我梳嘛,你不用真的会梳,」搬出朝云台前,公主扯着我的袖子摇晃,「我和杜若夫人她们不熟。」
「而且我还有礼物送给你呢。」
公主献宝似地捧出一把刀来。镶金缀玉的短刀,刀柄有些发乌了,刀身还如秋水般轻灵。
「蔺白羽走之前送给我的。他说这是古战场上捡到的,特别锋利!什么铠甲都挡不住。他还说之前对不起我……现在也不能护送我了。让我防身用。」
「但是我发现上面有你的徽记诶!」
「巫烛,你怎么了?」
眼中无数岁月倒流,好像要冲刷出眼泪,最后却很干涩。
当然挡不住了,我都挡不住。
又碰到风雨的那一刻,我心口的旧伤几乎是欢悦地震颤。
我说:「我震撼了。你好歹也是个公主,唯一一次送我东西,居然还是我自己的。」
公主满脸堆笑:「但是你喜欢吧?你把它造得这么好,丢了你肯定舍不得。」
我说:「喜欢。」
公主就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巫烛,你在想什么?」
穿着嫁衣的公主轻轻地问。她现在的脸上没有表情了。事实上,以她脸上粉的厚度,我怀疑她随便动一下就要往下掉粉。
我说:「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你把刀还给我,我再送你一把剑吧。」
公主涂了蔻丹的手指惊喜地抚上剑身,白刃明明如镜,映出她指尖朱红。
「幸亏我拾刀不昧啊!」
我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技术进步很多的。你赚大了。」
「它叫什么名字呢?」
「你是主人,你来取吧。」
不学无术的公主很努力地思考着剑一般都叫什么样的名字。
「叫风雨吧。我之前读过那个,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巫烛,你说好不好?」
我脑海里有极静的一瞬。
「好。真是好。」
「太好了!我还是有点文化的嘛。巫烛,你的刀叫什么呀?」
我看着她,感觉前尘往事轰然散如云烟。
我笑了:「不记得了。」
公主穿着极其繁复的嫁衣,有些撑不起来,好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裳。国朝的徵阳公主,今年是十九岁。
我说:「可惜这首诗太悲了。」
如果你的人生中没有风雨就好了。
公主问:「巫烛,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还是没有流出眼泪。我笑着对公主说:
「会呀。就是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比我老了。」
24.
我在回郢都的路上教给公主她最想学的法术。
取两人的血,催动法力,融为一体,化作结晶。被封存的结晶,如真心一般,经久如新。
「这样,就可以得到真正的爱吗?」
好像很久没从公主口中再听到这种话了。
「是的。也要付出一样的东西。你要当心。」
公主难得地有些踟蹰。她支支吾吾地问:「之前付出过算不算呢?」
我被逗笑了:「当然不算。」
我说:「你已经有能力做所有的决定了,公主。」
关于爱与被爱的也好。关于其他的也好。
这是我送你的盾牌,或许也可以当成另一把剑。
25.
长长的送亲队伍的尽头,是郢都的城墙。
最后一担嫁妆也抬出去了。城门缓缓地关闭,无比厚重的木门,闭合时城墙上的人能感受到震颤。
顾思危站在我身侧。
我说:「回吧。」
他的眼睛还牢牢地望着远方。他说:「皇上打算立太子了。」
「这也是应该的。再不立太子就来不及了。」
「您不关心是谁?」
「我连皇帝到底有几个儿子都不知道。」
「今年汛期也没有水灾。」
「这也是应该的。」
「臣在湄水源,也给公主立了像。」
我这才认真地看了看他。我说:「这也是应该的。」
天色将晚,地平线尽头的车队已经沉入暮色里了。顾思危好像也不在乎我的回应,只是絮絮地唠叨着。
他最后问我:「您说公主在那里能过得好吗?」
我说:「您现在问这个问题,不觉得太晚了吗?」
26.
朝云台的一切都变得非常安静。
帝骁在热火朝天地忙他的立太子的事。据说他想立葳蕤夫人生的二皇子晁盈,但是朝臣一致认为大皇子毕竟居长,二皇子也不是太出挑,还是应该立大皇子。
这种事我掺和不了。为了避免我掺和,昭武帝特意规定了我只有在皇帝亲自下令的情况下才能给下一任继承人刻形。
不过,我确实也没兴趣。我忙于给自己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