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中举》有一个情节:家里没米揭不开锅了,你把这只老母鸡卖掉换些米回来吧。他为什么不直接炖了老母鸡?
二十多年前,我们家没有吃过猪肚子。
那时候冬天杀完年猪,当家人会把猪小肠和猪肚子用冷水冲洗干净,再拿青棕叶子捆好,阴在柱头上。
过不了几天,做猪生意的跑贩子,准能寻着雪地里猪血猪毛的踪迹,找上门来。以“很高”的价格,将猪小肠和猪肚子收走。
没有去过穷乡僻壤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无法相信,在那个年代,村里几乎数不上几家人,知道猪小肠和猪肚子的滋味。也就不能理解,穷人们想方设法把手里的“好东西”拿出去卖钱的那种本能。
很多人在这个问题下,解读了卖鸡可以买更多米的事实。也说出了范进家揭不开锅,卖鸡买米喝粥的逻辑。
但我更想跟大家聊聊贫穷自强的本能。
也就是生活在苦难边缘,但是不偷不抢不懒惰的坚韧穷人们,他们面对生活的一种本能,就是在极致饥饿面前,也会想到拿家里最好的资源多换钱的本能。
这是一种本能,是下意识的动作。
云贵川一带去过农村的人应该都知道,或者说都见过,这些地方的农村,有相当多的人,家里的好东西,都是卖掉了的。比如好的猪蹄子肉,难得一见的野味,好不容易捞着的一点山货等。
很小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大冬天在河里炸了几条鱼,他们自己并没有舍得吃,而是用小桶提着,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卖。
穷让大家形成了一种本能,家里越好的物资,越要卖出去,而不是自己消费。大家在经年累月的传承中,让这种本能根深蒂固,就算东西再好,再诱人,他们都不忍心沾染哪怕一根手指头。
我记得我们家的牛误喝了洗衣粉水,被毒死。爷爷将那牛肉剥出来,硬是一口都没舍得吃,全部拿到镇上卖了,尽管那个时候家里已经不是那么寒酸。
同样的,卖猪肚子这个习惯给我爸也带来深重的“后遗症”。那就是我们家后来条件好些了,杀了年猪,他没有把猪肚子卖掉,但那两个猪肚子,他也没有舍得趁新鲜吃掉,而是烘干了挂在板壁。然而两个猪肚子每天晚上都被老鼠觊觎,它们偷偷啃,不小心把它碰到地上,我爸每天早上醒过来就在地上捡起来猪肚子,又把它挂回去,晚上老鼠又啃,如是反复。最终两个猪肚子完全被老鼠吃完了,我们也没吃上。
这可能是旁人无法理解甚至难以置信的,为什么宁愿老鼠吃掉,也不舍得自己煮了呢。
对于不曾走进贫穷的人而言,这种近乎病态的行为简直不可思议。
但其实,本质上就是一种穷人追求资源价值最大化的社会现象。
源于人多钱少资源匮乏,人们习惯性把稀少的珍贵物资,变卖成普遍的量大的物资。这样才能够让大家庭尽可能多的吃得饱穿的暖,猪小肠和猪肚子卖了,可以买几卷猪油,价值远远大于爽一顿,所以没人去吃它。
长时间这样的考虑,让人形成牢固的本能,哪怕在怎样困苦饥贫的环境下,看到这样的物资,首要考虑的,都是怎么换钱,在哪里换钱。
范进一家是穷惯了的,他们的生活习惯就跟我们二十多年前一样,珍贵的东西要卖,要换钱,这种本能根深蒂固。
在这种本能驱使下,他们面对饥饿的反应,和一般人的反应注定了就不一样。
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在饿得不行的情况下,看到鸡,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现在要饿死了,还有一只鸡,赶紧把它煮了”。鸡肉煮熟吃到一半,他可能思考的是这鸡如果再搭点酱油就好了。
但范进家注定不是这样的反应,他们的思维逻辑一定是先回顾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然后目光搜索了一圈,看到了鸡,然后决定卖鸡买米。
这有本质的差别,即没吃过苦的,想到的是吃什么。而范进他们这种吃过苦的,想到的是卖什么。
事实上,这也是这篇小说的神髓细节,它完美体现了范进家是真的穷,是那种经年累月的穷。跟胡屠夫嘲讽女儿嫁给范进猪油都没吃过几回圆满契合。
同时,还和另外一个细节珠联璧合,那就是胡屠夫来看范进他们时,提的是猪大肠。
这可不是胡屠夫吝啬,其实也是一种细节刻画,都是穷人,怎么舍得吃新鲜猪肉,那好猪肉也是要拿来卖钱的。只有这不值钱的猪大肠,才舍得自己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