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首宋词才是你心目中宋词排行榜第一?

发布时间:
2024-10-03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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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第一”,其实“前十”也很难选。本来想说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姜夔《暗香》等作品,但似乎已有知友说过了。那我便说一首相对没那么熟的吧:

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张炎此词,是一首曲谐而情深的佳作,也是《高阳台》调典范。

张炎是南宋遗民,出身宋末世家,其祖父、父亲皆能词。他前半生是贵族公子,二十九岁时,南宋灭亡,家道中落、贫难自给,成了流落江湖的遗民。国破家亡的心灵创伤、巨大的人生落差带来的失意落寞,被他隐晦地写入词中。

此词既有对往日的无限怀念,又有对今日的痛心和绝望。词题“西湖春感”,系伤春之作。它不仅伤自然之春,更感时忧世,伤怀故国。满怀黍离之悲与怀旧之情,感叹良时难再,春属他人,纵然万般留恋,依然无可奈何。

椎心泣血之痛,尽入比兴寄托之中,诚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言:“凄凉幽怨,郁之至,厚之至。”

亡国之音哀以思。张炎的这首《高阳台》,将国破家亡之痛写得凄迷哀伤之至。

西湖是南宋都城临安的游览胜地,也是张炎的旧居之所。作者游赏西湖自然不是第一次了,“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既是今日眼前所见,也应包含往日游赏西湖的印象。今日重来,风景依旧,人事已非;而日后再来的时候,又会有如何的星移斗转、沧桑变幻呢?

前事成空,后会难测,作者索性发一回“痴语”,请春天伴着盛开的蔷薇暂留,但春色已残,“留春”不过是痴人说梦。既然春不可留,花不能护,醉眼看花花也醉,眼目所及,一片凄凉。

更有甚者,他竟觉得白鸥也沉溺于忧愁中,这种心情大致和姜夔的“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相同。

而后,词人若有所悟,在飘零的落花和杜鹃的啼声中紧闭房门,希望眼不见,心不烦。两个“怕”字,写出无穷伤感。

这是粗说。下面我们还可以细读句子。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景色一如往昔,但断桥、斜日,自有一番萧索意味,“归船”一词,说明俊游又尽,暗含惆怅,所以自然引出“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

良辰已过,美景难再,纵有“明年”之期,到底已觉渺茫。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欧阳修《浪淘沙》词云:“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见花开而忧花落,鉴往而知来,诗心词心,即此谓也。张炎词与此同一怀抱。

“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点出时令,蔷薇花开在五六月间,到了此时,东风无力,春意阑珊,让人顿生伤春之情。而“更凄然”的,是“万绿西泠,一抹荒烟”——西泠桥曾是行人如织的烟柳繁华之地,如今却野草荒烟,一派凄凉。

这几句写法,与《黍离》的“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相近,写昔盛今衰,言下之意,也就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忧世之情了。

过片“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将上结之意进一步说出,用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典,物换星移,时移世易,韦曲斜川,都成凄黯。

“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暗用辛弃疾《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词句。辛词下片云:“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这几句词本来是词人故意用无理之言,以诙谐写愁绪。张炎化用此词,是以愁到“鸥边”来暗指自己愁绪满怀。

“燕子”暗喻国破家亡之旧恨,“沙鸥”暗指故梦难追之新愁,春已阑珊,人生无望,所以“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

莫说词人不能自振,无国无家之人,内心自然深怀创痛,任何外物都无法慰藉。而清醒总是让人格外痛苦,无奈之下,只能“浅醉闲眠”,暂忘愁绪。但这“浅醉闲眠”,既不能真沉醉,也不是真悠闲,还要切切相嘱:“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飞花是春尽之兆,而“望帝春心托杜鹃”,啼鹃象征亡国,知其必在而不忍见闻,只能掩耳盗铃、眼不见为净,真是愁之至也。

写作这首词的时候,张炎已成遗民,身在元朝,心萦宋室。迫于时局,胸中虽有无穷哀痛,亦不便直言,所以用寄托之法,用了不少有象征之意的意象、典故。如“燕子”自刘禹锡《乌衣巷》诗后,往往用以喻兴亡,“啼鹃”用望帝化杜鹃、因亡国而啼血典;“万绿西泠,一抹荒烟”和“苔深韦曲,草暗斜川”,都有隐隐效《黍离》之意。

而更典型、更整体的寄托,在于用“春”之将去,喻宋之已亡,以“春感”之名,抒胸中万千愁绪。所以此词之“春感”,绝非文人消闲的浅淡伤春之语,而是痛彻心扉的亡国之思,但字面并不揭破,既深挚,又克制,更增表情达意的效果。

此调辞情俱佳,向来被目为名作,而张炎也被清代浙西词派反复标举,其词长期以来被清人作为蓦仿、学习的对象。

长调所崇尚的本不是字字精研、句句警策,而是气脉顺畅、章法精深、骨肉停匀、辞情相得。张炎此词,如单独摘出某一句,并不显得惊心动魄,炫人眼目,但其动人之处,在于看似浅淡的句子中寄托遥深,词意转折自然,步步推进,用语清丽,而用情极深。如此不可句摘之境,实为长调之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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