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749 局》刚上映不久就被集体「叫骂」,这部电影的失败仅仅是因为剧本和特效的问题吗?
《749局》的问题是复杂的,根源在于陆川对自己与创作的定位模糊,并在主客观因素的混杂作用下导致成片崩溃。
作为以文艺片打出名气的导演,陆川显然不会满足于一部纯类型化而毫无表达的行活儿,或者说“无创作”的“制作”。这来自于他自己在现实749局里的“体制内经历”,更让作品的表达必然带上他的个人思考内容。这让作品必然会有些“敏感”,而从客观环境上看,《749局》的创作时间远早于2024,可以说是宽松度相对较大的窗口期,而后被长期搁置,在客观上显然也受到了大环境变紧的一定影响。这让它的文本内容可能有了很大的调整,同时由于作品预期的负面变化,后期制作的预算想必也遭遇了削减。
因此,对于这部作品,“挖掘原貌与潜在”的趣味,可能大于对其成片中一眼便知的巨大缺陷的纯嘲讽与批判,后者实在是过于明显了。它是陆川以“中国文人”身份出发,试图朝向主流商业电影环境进行“入世”的一部作品,带着文人的“藏头诗”思维,既想注入自己的思想、观点、态度,又想把这首诗当成卖给富户的商品。然而,他不仅不是一个好的“商业人”,甚至不算一个好“诗人”,于是这次的“文人入世”就显得格外尴尬了。这不是他的第一次努力,却远非第一次失败。
首先,如果我们从最外部的类型化角度出发,那么纯类型、特效,乃至于商业属性,都并非陆川所长。他的起手让人想到了日系的打怪少年漫,这需要将人类方的世界观做扎实,但又匆忙地切到了怪兽一方的介绍之中,“怪兽片”的重点是怪兽的世界观,从生态模式到社会体系,但呈现同样是浮皮潦草的。可以说,少年漫或者怪兽片本身是相斥的,两种类型都必须让对家成为表意侧重里的“工具人”。他看上去想要兼顾,于是只能两头不靠。
而作为另一个重要类型,他也没有将本片做成一部科幻电影。它没有经典科幻的“何以为人”之哲学探讨,片中当然没有最能承载此主题的人工智能,怪兽根本就不是人,也没有《湮灭》中同样变异后学会模仿人类亲友说话的怪物,以及《异形夺命舰》里一度迷惑于母子与杀戮能的杂交体,只是最单纯的“恐怖怪物”而已,执行着杀死与被杀死的工具职能,没有对影片带来任何基本行为、提供“毁灭人类”这一最基础事件之外的任何内容性作用。而作为怪兽片,它也没有完整的怪物生态系统设定,甚至怪物的种类与生活样貌都非常单一,并没有《侏罗纪世界》与《哥斯拉》等当代怪兽片中对怪兽“切实生存于世界”的“生活感”呈现,更谈不上《金刚》里的怪物人性探讨,而更接近于最简单版本的特摄电影,比如最敷衍了事的《奥特曼》,甚至够不上《奥特曼》里一些相对有深度的集数。
再退一步地说,哪怕作为商业大片,它的剧情也非常直白,缺乏足够的“阴谋”,人类角色的形象同样非常直白简单,以正邪派进行最粗暴的人与怪兽之阵营区分,人类对“矿坑”的态度也表现的非常浅白,只是想要压制它而已,没有《阿凡达》里的利用资源与其背后的“工业文明膨胀”表达,甚至也没有围绕矿坑的更多剧情层面阴谋。矿坑停留在了最基础的“人类危机”,而人类则要去“解决危机”。在人与怪兽的交互层面上看,本片就仅仅是如此简单直白的内容而已,而在这个架构之中,表现人类角色的人性光芒,从而与“杀戮机器”符号化的怪兽拉开差距的“友情、爱情、牺牲精神”,也表现得比较单薄,不足以带来情感共鸣与煽情高潮,也没法执行好“基于人性的精神胜利”这一普遍主题,甚至它的特效都做得不够精致。
事实上,它最下功夫的部分,从剧情设置中最“绕”最“复杂”的环节,就已经可以窥见了,正是“机构”,对矿坑的态度,不可消除、试图掩盖、变异,对资源以“对抗矿坑”之剧情需要而实现的巨大获取,机构之于普通世界的高位、独立、封闭、自成“小圈层世界”的运作,以及机构之于当代的时间节点选取,以及王俊凯之于机构的关系。
比起类型化、怪兽/异能少年等“细分文化”,这种更贴近“文人口味”的思想与观点的表达,可能才是陆川真正想通过本片去表达的潜在内容,而其他的环节则让位,只需要给出最基本的的功能即可。但问题在于,即使是这个部分,受制于主客观因素,本片也完全没有做好,甚至连最基本的“故事剧情”都是稀松无比的。
具体而言,几乎所有的人物关系都停留在了几场戏的浅白程度,王俊凯的自我意识对集体训导的对抗,对“变异宿命”从“抹除个体存在而被迫承受”到”激发个体意志而主动拥抱”(对接主义思想部分)的复杂心境,寄托在其上的对亲情爱情的感受认知(发现都是749的阴谋,被阴谋化的集体笼罩,“你们都在骗我”,到从中看到辛柏青等人确实存在的真情),特别是作为其人生根源、出发点而存在的亲子之情(迷惑于出生的意义,从“为了被组织研究”到感受父母生下自己的爱意真正存在),都不够具体。而王俊凯和苗苗的爱情发展,苗苗从“被洗脑成功”的工具到重回“有爱之人”的觉醒过程,任敏从“卧底工具”到挣脱命令的“王俊凯友人”的转变曲线,749局在“更高意志工具”与“自发牺牲”的变化,至关重要的“基于个体情感的主动牺牲”与“被集体当成工具的无个体主观能动性之被迫牺牲”,都完全停在了碎片式的硬给概念程度。主义思想的主题层面表达要依托于人物情感层面的深细挖掘、完整发展,而本片的后者则完全是碎片化的,承载表意的人物与情感形式的切入点太多,一切的表现都非常简短,只是在”必须需要”的时刻才会被提及。在很多时候,各层面与角度都缺少了彼此之间的正向交互推动,更像是分别设计、强行拼贴的结果,而不是一个具有完整性的“表意系统”,甚至连基本剧情都在“快进”。
而更致命的是,为了其比较敏感的“主义”内核,还不能将外星怪物的部分单纯做成“工具人反派”,而是要交代其”控制思想”的设定,将之作为表面的反派,再构建其与人类阵营的对等性,而人类阵营又要处理成表面的正派,再构建749作为第一阶段“集体”与第二阶段“更高层集体的工具”的转变阶段,让它成为第一阶段里的辛柏青和王俊凯等“绝对微观个体”。
为了上述内容,它给出了非常多的剧情阶段,非常繁复的人物心境与立场层面,套在类型化的壳子之中,再兼顾动作部分,让影片无比笨重 而如此大绕弯子的情况下,表达尺度上还要尽量拿捏得当,保持乍看之下的光明正向,由此又增加了一层含糊暧昧。语意含糊,角度层面繁杂,类型化与表达性难以两全,甚至连基本剧情(749和辛柏青对王俊凯的计划/阴谋,王俊凯在749的过往,对辛柏青、父母的亲情感受,对生于世界的意义“是组织工具还是亲情载体”的迷惑,与其他人的关系,辛柏青在749手中保护王俊凯的行动,怪物对人类的所为目的)的交代都不够确切,很多都直接一带而过。
能勉强在概念程度上搭出相对自洽的表达逻辑,而将所有内容都缩成“碎片”,无视其生硬呆板,已经是陆川能力的极限了。这不太值得花时间去输出“情绪价值”与“正义批判”,打个低分即可。
在序幕的介绍之中,陆川就给出了非常具有画质年代感的新闻内参片,红矿坑中出现了翼族生物的骸骨,造成了矿工的死亡,随后749局介入。这对接了现实中的507与749局,而近未来的年代也随着内参片与画质而推到了更早期的时间点。在剧情的起始点上,749局在研究红矿坑里的异能生物,这显然隐含了最初的“利用”之意,而在当代已经变成了发现其巨大危害性、无法抵御其杀伤人类。这其实让工作人员与最初矿难中的死伤矿工达成了一种对应,普通民众死于红矿,而上层却想要研究利用之,多年后依然延续着工作人员的死亡。
这马上具体落到了王俊凯的身上,他作为幸存矿工的儿子,自身承担了“能量”的正负效果,于积极而言是唯一能对抗红矿的存在,于消极而言则是自身受其影响的“变异”,让他无法与普通人类产生情感关系,而是始终孤独。第一次出场的时候,他坐在红矿的“家”前,只能用异能去贴近其他人,却反而伤害到了对方。这其实就是对红矿“主义”的作用暗示,看上去强力,实际上是对更基本人性需求的泯灭。而749局高层对王俊凯的利用也是如此,他们希望强行夺取王俊凯,以对抗红矿,却无视了他的亲情:叔叔辛柏青饰演的前研究员受命于749,将他带离749去研究,但逐渐萌生了真正想要保护他的个人情感,因为自己也深感749研究的危害性,此刻便想让王俊凯逃走。而749局的特工则粗暴杀入,强调“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是谁”,将自己的阶层所属体现无疑。而他们对辛柏青的始终掌控,也在辛柏青第一次出场时前景对生锈栏杆的变焦之中,暗示了“集体对他个人情感的始终控制”,以及铁锈所暗示的时代意味,让影片呈现的当代所为追本溯源到了“过往时代”:749局从开始建立时便是如此的存在,而序幕背景介绍里的新闻片则不过是对外界的一种宣传说辞而已,暗合着随后剧情中的“目前气体无危害”、淡化危机的官方广播。
王俊凯想要逃出749的“高层意志”,这是他曾经作为培养对象而逃离的再现,是从“主义异能加持的高层战士”到“普通人”的变化努力,从生活环境的变化中也能体现出来。他逃进了最接地气的街巷之中,随后却被迫拉进了非普通的749世界里。陆川用了地铁的概念,轨道连接的不同站台正是环境的切换,王俊凯从生活化的最普通站台出发,随后遇到了749士兵苗苗,车厢的灯光明暗闪烁,随后就来到了749局的极端非日常站台之中。轨道路线的单向唯一性,恰恰暗示了王俊凯命运的唯一性,即郑恺局长口中的“距离749站还有xx分钟”,一切都只是必然的结果而已。
这让王俊凯的个人线索带有了多重的寓意,是关于“异能变异”之宿命的挣脱,也是对自己不再受制于749局“士兵工具”这一宿命具体层面与呈现形式的对抗,更是对“被赋予主义思想之力”这一政治性表达的承载。这意味着他对普通人之人情的挽回努力,而749局承载的则是反向的“压抑人情”,不仅让亲子分离,以及用辛柏青和张钧甯阿姨的安全要挟王俊凯,也抹除了自己拥有的下一代年轻人的情感特征。影片中的爱情线正是主要的表达,在王俊凯抵达749局的闪回中,他曾经与苗苗拥有爱情,甚至二人就是一众冰冷少年工具人----在749局的“纯粹磨砺互相争斗之心与战斗力”的影响之中---中唯二的情感化存在,苗苗为被排挤嘲讽“胆小”的王俊凯出头。但到了今天,苗苗再次遇到王俊凯,却已经是面无表情的“649工具”了。这也延伸到了其他少年士兵的塑造上,追击王俊凯的青年们有着自拍、跑酷、极限运动、时尚打扮的青年感,但这些都只是外在而已,真正的他们是执行749局意志的工具。
在王俊凯抵达749局之后,749局对他的“工具”化使用态度,得到了非常明显的表现。它的途径是用台球攻击王俊凯,而王俊凯也是电脑“棋盘”之中的“台球”而已,是被工作人员用彩色球反复围绕、随意击打的“白球”。李晨饰演的科学家主导了他的能力激发工作,他具有对王俊凯的基本善意,却被郑恺粗暴打断,用威胁其生命的方式逼出了异能。而王俊凯则抗拒着这种工具化,不想被变回无人情的存在,失败后则昏迷地看到了怪兽的梦境,清醒后再次尝试“脱离既定自我”,却两次失败---试图打破映射着自己形象的镜子,彼端却是郑恺,随后逃窜出749局的牢笼,却终究被关在了最后一层。此时,他在现实里承受了749局的工具使命,在连接怪物时则被三个大型生物(红色怪物压制的存在)赋予了“打破精神控制器,摧毁怪物阴谋”的使命,同时成为了两个阵营的救世者,这让双方对等起来,也共同让王俊凯“被迫作为工具”,是他此刻想要脱离的双重压制与束缚。
在这里,苗苗与他一同处在牢笼之中,想要用情感柔化他,郑恺却对此不屑一顾,连同苗苗的情感萌生一起当成了工具。这也构成了作品围绕王俊凯而建立的两重层面,它们共同指向“对抗矿坑,保卫人类”的目标,但途径却不一样。749局抹除基本人性,将爱情亲情和普通人都当成工具,特别是在对普通人的“宣传工作”,即使危机已经临近,依然在广播“对人类身体健康没有影响”,对应着他们对战斗队长余凯磊等人的抹除,对王俊凯说“我从小就被带到这里训练”,随之变成了现在的扭曲形象,看着被激发出工具能力的王俊凯而笑。而另一方面,苗苗与王俊凯则是基于爱情的协作奋斗,真正出于保护所爱之人的动力而激发战斗能力。这也延伸到了辛柏青等人的行动之上,他进入了提笼架鸟的最接地气的市井环境,在最民间的派出所和居委会中试图刊登寻人启事,施压舆论拯救王俊凯。
“异能”本身的力量与“人情”的力量,究竟哪一方是真正的最强大存在,由此进入了二选一的内在主线。王俊凯无法彻底舍弃人类一面,因此不足以被激发异能,这引出了749的进一步“剥夺”,因为无法为己所用,就干脆彻底剥离残余人性,阴谋设计了王俊凯的出逃,利用他对人性的“脱离749”渴望,以及任敏对王俊凯的友情,让任敏做卧底引导王俊凯去回归矿坑,“彻底变成怪物”。
辛柏青与749的对抗也是对此的表现。辛柏青给王俊凯吃药压制异能、保留人性,也构建了最“普通”的生活环境,摒弃了自己服务749局、研究王俊凯的“开发工具任务”,而郑恺则跟着逃回父亲酒吧的王俊凯,让749的“工具兵青年”们入侵了一众亲友齐聚的真情、属于真正青年激情的酒吧环境,威胁辛柏青回归任务,也给王俊凯喝了激发异能的药,让他被迫地长出了翅膀,沦为普通人眼中的“被拍照的怪物”,只想逃窜出这种“普通人一面被剥夺”的环境,正是闪回中少时的遭遇。在王俊凯被749彻底“抹除人性一面”的同时,为749工作去收集怪物数据的战斗员们也无谓地牺牲了自己。
由此一来,749局成为了明确的反派,与矿坑存在形成了对等,都是普通人类的威胁。在郑恺逼迫王俊凯爆发变异的酒吧段落的平行部分,陆川也让怪物彻底出现,大幅度推动了矿坑对人类世界的危害进程。同时,在这个阶段,矿坑能量让普通的鸟类变异成了怪物,而749也要让王俊凯彻底变成怪物。特别象征性的一点是,怪物能量的红色要素,乃至于“红色矿坑”和“红矿城”,都让本片带上了一种主义的暗喻色彩,红矿城即是影片里的“全部人类世界”,却是由矿坑里原属于异能的属性所命名,命名它的人类与矿坑里的怪物实际上都是“红色”的等同存在。
可以说,影片里的所有可见存在,都以其微观的具象化而成为了“个体”,在不同层次上受到真正集体的不同形式“剥夺个体性意志”,而具体形态掩去、只存在于影片背景里的更高层,才是真正的“非个体之集体意志”,最终遥控了零号武器的投放,与怪物的攻击一样,抹除了影片中的所有微观可见“个体”,甚至连同其世界一起。
集体对个体的“强制牺牲”,在749执行上级命令而对普通人掩饰危机真相的时候,已经有了精神与生命上的双重表现,一切都被当成了工具化的弃子,这也正是郑恺对749的最初定义,“国家给了我们多少心血”,由此作为带大家一起牺牲的力证。
随着影片的发展,矿坑带来的怪物危机升级,怪物即将出现,而749承载的“危害”也随之升级。首先,亲子之间的亲情遭到了更大的扼制,辛柏青承认了自己从未离开749,他们一起脱离749的努力只是一种错觉,是他一度以为自己能够取代“异能工具武器”真相、真正变成“普通人”的假象,王俊凯作为普通人的最后一点保留也随之消失。这让他的异能爆发带上了很两面性的意味,一方面是对于自己必然使命的接受,不再逃避,一方面也是“我只想回网吧打游戏”的破灭,因为辛柏青构建的一切都是假的,反而说出了“你当不了普通人”的残酷真相。
这也连接到了作为其人生原点的“出生”,迷惑于父母生下自己的目的,是为了组织研究,从而让自己从头到尾都笼罩在宏观的集体“阴谋”、为了国家利益而服务,还是真正带着亲情的生子,且倾向于前者。因此,此时的他张开翅膀飞上天空,似乎是对自我主观意识束缚的挣脱,实际上却是悲伤的“我明白了”,彻底接受了工具武器的宿命。
并且,749自己的所有个体事实上也都成为了更高层的工具,影片特意给出了一段非常具有“现实我国官僚气息”的小片段,领导们对郑恺拿着官腔,进行各种形式主义的施压,而郑恺也只能同样形式主义地疲于应对,“领导,马上落实”,却根本没有听内容。他也沦为了高层研究矿坑的工具,是人类内部的“思想变异”者,被”领导给我们投入了多少心血”的说法,以及“为人民服务”的念头扭曲成了“自愿的工具化”,不仅将王俊凯等人变成工具,自己也表示“749牺牲谁都可以”,包括他自己,留下与怪物决战。
这形成了两种被迫牺牲,也是变异暗示的“思想控制”。它带来的正是对王俊凯的“个人意志主导之人性”压抑,以及郑恺等人的“被彻底洗脑”。背后潜在的人类高层让影片里的所有人(郑恺、辛柏青、年轻战斗员们)的生命与人性都濒临被抹除干净、奉献给集体,与怪物即将杀死他们一致。
而在思想的层面上,片中所有的个体性被抹除,也与怪物的目的一致,怪物想要的同样是“控制人类思想的碎片”,而碎片恰恰是在749基地里,构成了双方“危害”的对等性。
有意识与“被洗脑后”无意识的被迫牺牲,必然无法拯救世界。749的所谓最终武器,其结果也是郑恺口中的徒劳牺牲而已。而受到749阴谋压抑状态下的“长翅膀”王俊凯,也愤怒于“你们都在骗我”,没有任何战斗意志,反而停在了受训时的房间之中,阴冷、单调、没有人的气息。他的真正力量爆发,还是要由个体情感所引导。辛柏青割舍了与张钧甯的爱情,想要作为集体的弃子而赴死,其放弃抵抗的消极也正是“单纯工具”的局限性表现,但最后时刻张钧甯返回,开着他与王俊凯的鸟型战斗机----人类文明里的“自然非变异之鸟”---与他找回了爱情,二人由此才爆发了与怪物一战的勇气,从被迫消极的“不反抗”牺牲转到了更积极的牺牲状态。
可以看到,这种微妙的落点正是陆川试图达到的平衡点,单纯服务于集体、摒弃自我的主义存在是极端的,基于个人情感与“被集体尊重之个体”才有意义,让人们自主能动而非被思想控制地报效,因为这既是守护亲友,也就事实上守护了集体,是为了他自己而战,而非单纯地执行“高层”意志,后者才是“非个体之集体”表面形式下的真相,是另一种被包装后的“少数个体意志”而已,集体主义的名义恰恰利于其意志的膨胀。
郑恺口中的“王俊凯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在王俊凯看到了叔叔为了自己的长期努力之后,方才真正成为了可用的力量,主动冲锋到了前线,从被迫的”躲避普通人排斥、掩饰自我真实形态的飞行”,变成了主动的“起飞”,由此达成了真正的“释放自我”。在这里,“真实自我”的翅膀之中,不仅有“变异负面”,更包括了“个体情感”的“正面”,因此才不至于被王俊凯继续排斥,而是以积极起飞的方式展示出来,完成了“直面与拥抱”。同时,749所有人与郑凯的牺牲,也在郑凯唯一一次的动情演讲之下,流露出了一同成长的情感,郑恺与李晨的友情生活化互动细节更是加持了他的人性存在与“被抹除”,临死时的最后一次爆发才引出了最真情且主动的---不再是无奈的“国家给我们投了多少心血”---“为国牺牲”演讲。
在决战的段落中,陆川依然在铺设着怪物与“集体”的等同性。怪物杀死了749局的全员,将基于个体情感而奋战的所有人都轻易抹除,而王俊凯在意的所有角色与爱情友情亲情连接也都濒死破灭,在怪物的意志面前全都是无意义的渺小存在。而在另一方面,高层也派出了零号武器,要将所有存在全部无差别杀灭。王俊凯被怪物击碎了“个体情感爆发”的真正翅膀,暗示着“重回束缚”,而束缚来源的“高层集体”也同步出现,战斗机即将投下零号武器,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了所有人都被怪物与“集体”杀死/舍弃抹除的全景之中。
这种对等性也延续到了最后的结局之中,王俊凯在濒死之中看到了自己父母生下自己的真相,并非此前以为的“组织为了研究我”,而是对自己孩子会绽放光芒的父母之爱。他随之完成了对怪物与人类这两个“世界”的双重拯救,人类从怪物的杀戮中挣脱出来,而怪物一边,三个大型生物也随着控制器与红色怪物的败北而再次出现,“他拯救了我们”。双方集体的对等性得到了延伸,变成了“共同受到个体性抹除之压抑控制”的存在----思想控制器是三个生物告诉王俊凯去破坏的关键,是红色怪物想要抢夺的东西,既控制人类也压制三个大型生物,而人类普通人也同样就是怪物世界里的“个体”。随着控制的解除,三个大型生物也同样张开了翅膀,与王俊凯的展翅高度对等了起来,无疑强化了翅膀作为“个体性意志自由”而非“集体武器力量”的真容,并不由后者的阴谋研究所诱发,必须靠前者的主观激发,最终落于王俊凯“睁眼”的“自我真正觉醒”这一象征性时刻。
但它的落点也是暧昧的,王俊凯的“觉醒”换来辛柏青等人的“存活”,始终停留在模糊的虚化画面中,似乎是王俊凯“觉醒睁眼”之前的幻觉,损失是不可挽回的。而在片尾曲中,王俊凯跳出戏中角色,以绝对现实状态自述的“翅膀承载的信仰,我觉得是自己的梦想”,也隐约间成为了对信仰从“主义”落回“个人”的指向,他说来应该无心,陆川放在片尾最后一句去“现实角度出发点题”,则可能是有意。
如果我们复盘陆川的此前创作,那么《749局》实际上与它们存在着一定的内在相关性。他的母题受欧洲影响很深,更多以人性的不同形式与趋向的解构为主。《寻枪》和《可可西里》作为两部早期作品,有着一贯性,也可能最忠实地反映了陆川根本创作审美和思想。
《寻枪》之中,陆川将人心对接社会的后天属性与最本真的纯粹本性进行了对比,前者让人身处在当代社会之中,受到各种柴米油盐的物质层面牵绊,衍生出了对功名利禄的渴望与需求,这激发了人心中的负面部分,用“枪”作为最标志性的象征物:丢枪让姜文面临失去工作的危机,这激发了他在食宿生活之社会面上的欲求不满,随之产生了人性中的负面部分,即“枪”同样可代表的暴力,开始狂暴地寻枪。寻枪构成了影片的核心事件,似乎通过寻找到枪而得到圆满,实际上却是恰恰相反,寻到枪只是意味着一种“循环往复”的打转而已,是人物受困于社会世俗与人性负面之中的不可解脱,而到了影片结尾,男主角被枪打死,反而由此得到了灵魂出走、坦然大笑的结局,肉体生命的消失让他终于脱离了世俗维度,从而走出了物理生命必然困于的循环往复之中,不再“寻枪”,反而由“被枪击中”完成了对暴力负面的承受与认知,随即得以超脱出来,提炼出了人性中的光辉一面,沐浴在阳光之中。这带来了一种两面性的表达,陆川既认可了人性光辉面作为最本质的地位,即使生命消失也会存在,一方面也强调了其存在之于现实世界的悲观,只有死亡才能让它显露出来,反之则会让人始终困在物理世界的当代社会之中,在名利与物质的需求和压力之中迷失自己,循环往复地打转,“寻枪”事件即是如此,始终在找寻手枪,却又始终找不到手枪,意味着对名利欲望的始终受困而又不得实现。
《可可西里》同样如此,这里的积极人性是对自然出自本能的崇敬甚至敬畏,是人类作为渺小生灵而对自然这一更伟大存在的本能反应,也是应有的姿态。盗猎者出自于当代社会,抱着名利的目的去偷猎动物,即对自然的逆袭攻击,而保护队则介于两者之间,对自然有本能反应,又身处在当代社会的环境之中,特别是由最为当代社会的记者主角介入队伍,更是强化了这种复合的属性,队员会拥有保护自然的战斗意愿,也会随着对恶劣环境的深入、工作的不顺利,而不断产生动摇,被家人等现实生活所牵绊,乃至于对自然和对方强大导致的生命危机感到恐惧。双方进入自然,互相之间存在对抗,而主角视点之下的保护队伍自身又存在内部的矛盾冲突,是否继续下去的讨论与个人挣扎,并由主角的“当代社会、外部口吻”进行询问、动摇。面对这两种人,自然是无差别的“吞噬”,伴随着双方追逐中对自然的逐步深入,自然也将他们的社会属性逐渐剥离,退化到了更本质的“动物本真属性”,并呈现出其之于环境的渺小地位:战斗逐渐从两个人类队伍---出于社会层面的“商人雇佣偷猎者”与“政府编制保护者”--还原成了纯粹的动物,让他们像动物一样厮杀,在恶劣环境与生命危机的研磨中逐渐失去了体面的人形,肮脏落魄得更像动物,并为了求生与厮杀而不顾一切体面。他们作为人类想要猎杀/保护动物,最后自己却变成了动物,并在自然的环境中落于低级别,一起受到了丛林法则的高维度笼罩,只是顺应其规则而厮杀的渺小存在罢了。
而随着影片结尾部分的到来,陆川也展示了对自然的敬畏一面:一个队员陷入了流沙,反复挣扎求生,却逐渐敌不过自然的吸力,最后放弃了挣扎,反而归于平静地被淹没了。这个心境的变化过程正是对自然宏大之力从“自以为能够对抗”到“意识其伟大而敬畏”的过程,在敬畏中回归到了俯首的平静之心,甚至是一种对自然的信仰,其死亡不像是被自然吞噬的杀灭,反而更接近于“回归万物本源”的一种超脱。这里的两重性也与《寻枪》类似,作为物理人类的形态消失,其灵魂归于自然流沙,随之才能完全进入敬畏自然的作为物种之本性,将自己彻底交给“心底本能反应”。
《南京南京》里,崇高人性是中国人拥有的“对生命尊严的向往”,让他们能够在物理力量占据绝对优势、自己被迫卷入到当代社会的人间地狱----军国主义之社会思想、民族入侵所导致的“大屠杀”--中,依然能够进行各种形式的反抗,为的是让自己能够像一个具有崇高人性的人类一样,有人类尊严地去死。而另一方面,日本人基于自己本国的社会属性,被其诱发出了人性中的暴力与杀戮一面,组成了物理世界里的“大屠杀”,将人性堕落的地狱环境与现实社会的侵略战争进行了合一。
《王的盛宴》也延续了这种表达,刘邦在内的所有人都困在了鸿门宴与其背后的“阿房宫”之中,那是权力欲望的争夺、大成之地,前者是现实社会中最体现厚黑权谋的地方,后者则是人类社会里政治系统的最顶端,刘邦等人身处在权力社会之中,在前者里争斗,共同以后者为目标,本质并无不同。因此,所有人的结局也无关是否进入了阿旁宫、成为其主,都会面临各种形式的惨烈死亡这一不完美结局,因为他们只是由社会诱发了负面人性的失败者而已,即使最超凡脱俗的兵仙韩信也无法超脱其中,而现实里最成功的刘邦也在阿旁宫中疑神疑鬼,并没有达成目标的喜悦,反而受困于目标之中依然存在的“深藏威胁”,因为自己依然受困于权力欲望,也承受着对其他同类者算计自己的担忧,无法获得真正的自我成功,代表成功的大将军盔甲(对于盔甲原主人、权力维度中最强力者项羽的压倒,夺走盔甲)与阿房宫反而成为了困住他的心魔,他的一生是其自述里的“我的一生都是鸿门宴”。
《749局》延续了一贯的创作内核,又试图以商业类型片的外表进行包装,而陆川显然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甚至他在文艺片这一“老本行”上的表现,其实也是相对平庸的,规整“教条”有余而天赋灵感不足。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749局》都很难被视为一部合格的电影。如果说它能获得“积极表述”的话,那么也只是作为“解读对象”而言的。甚至由于类型化表面对内里的隐藏,它看上去比陆川那些打明牌的艺术片更富于一点趣味。
因为他终究不是最顶级的电影艺术家,当他真的拍正经艺术片时,多少会失之于机械、刻板,所用手法、立意选择、思想内核、题材运用,都落于了文艺电影的“俗套”之中,以质量而言不算低,对于看惯了艺术片的人而言却失去了一些存在的必要性,在艺术片领域中的存在价值因独特性不佳而终究有限。但当他想办法发挥“文人智慧”,着力于“赋能商业类型片”时,我们就会看到一个不成功的类型片,同时也是不算失败的“类型藏头诗”。它会显得非常“别扭”,但从作者思路的角度出发,却也算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