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桃花源这样的封闭聚落最终都会因为近亲繁殖的问题而自然消亡吗?
先说结论不会
甚至在浙江就有类似桃花源的故事
现代的世外桃源
1948年春节过后几天,我应聘到新昌中学任教。因新到一地,必定会出门去逛逛街景,使我印象最深的是看到一位明朝服饰的老者。他道服髻发、布袜土靴,挑着一担草药来县城换食盐,我上前与他寒暄,他总是吞吞吐吐,不愿与我说话似的。
约有半年时间,又一次在街上碰到他,他正用一束药材向杂货铺里换取一包大小不一的缝衣针,当我再想去寒暄几句时,他又支支吾吾地走了。
据当地年老的学者相告,这位明朝服饰的老翁,大家称之为“竹舟先生”,住在回山区的一个深山冷岙里,与世基本隔绝,只一年进城几次来换取一些食盐、针或其他,也不愿与人多说话,据说是明亡时不愿归顺满清统治的将军和遗民后裔。之后,我在新昌城里,再也没有机会能碰到这位竹舟先生了。
约是1950年的冬季,我当时担任宁波文工团的业务团长,为了想觅取一个如何从垦荒得到耕田,来说明土地应是农民自己的剧本题材,我就带一位通讯员,背上背包(当时干部外出是自己带衣被的),来到新昌儒岙区(未到县城,而直接从奉化搭汽车至拔茅,又从拔茅转车到会墅岭,再步行到儒岙镇(区)所属的一个山岙小村,这里已是接近更偏僻的回山区了。
当晚,我住在这个没有地名的小村庄口的一间茅屋里,说来也凑巧,次日,正是近中午时刻,却在屋门口很巧的逢到这位竹舟先生,但见他背负重重的一筐食盐,气喘喘却又步履健壮的向我住所走来。他歇下了,我就搬一条板凳给他坐下,又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又递给他一支香烟,他却从自己的腰带中解下烟囊,我立刻阻止,并与他点燃香烟搁在他咀唇上。就这样,他开始与我交谈了,说他住在儒岙进去回山地方的一个山里山、岙里岙的地方。今天黄昏前一定要赶回家去,我问他有多少远,他也回答不出,只伸出一只手(大约四五十里),我领会了。
灵机一动,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一可探知遗民生活,本是我夙愿,二可能得到开荒得良地的线索,我就征他同意,说要送他回家,他有些尴尬,几经商量,只同意我送他半程,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叫通讯员小赵迅速打起背包就走。
小赵同志用一根扁担,一头挑起竹舟先生的那筐食盐,一头是两只背包,他感到两头有轻重,不好挑,我索性把水壶拎包全都放在背包上面,还把竹舟先生的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也一股脑儿放进去,两头才平衡。我则迅速从邻屋中叫出女主人,付给她五角钱,作为我二人的住宿费,她坚决不要,定要找还我三角钱(即三千元),这才放行。
开始十几里是山岭间羊肠小道,当碰到两座山岭后,连这山迴路转的景况也消失了,但竹舟先生却很熟悉,在依稀可辨的疏草路上,如履平地,我们就跟着他走,多少次,他要换肩挑担,都给小赵同志坚拒,这一路上就是闷走,很少讲话,可能是竹舟先生性格内向而静默寡言,也可能是不愿与世人多谈,三可能是彼此语言有距离。
再行二十里许,我们在一个小涧旁几石上休息了,他再三要我们驻足而返,我哪里肯呢?我拿出了几张“糊拉头”、“麻花”三人分食,他坚决不受。(糊拉头即大春饼,麻花即扁的油条)再三劝食,他才吃了。我从水壶中倒开水给他,他却在山涧中用双手捧水而饮。当他再三劝我返时,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跟他进山。他无法拒绝我,只说一句:“我们那边是从来不欢迎山外客人的。”
又在没有路的荆草丛生的山林里穿来穿去约行二十里,太阳已快下山了。我在行走四五十里路中,从没见到一间民房或一块梯田、一个凉亭。只看到山环山,岗叠岗,树掩树,溪绕溪,几乎没有一二丈的平地,可算是蛮荒之地,更奇怪的是沿途极少见到森林,只有稀稀拉拉的树木,镶嵌在兀石峰峦之间,风景并不美,印象中是一个相当贫瘠的不毛之地,使人们无法在此生息。
当夜幕低垂的时候,一条草径出现了,约莫再行三五里弯弯曲曲的小道,绕过几个小土岗,看到了几椽草芦及三两间古老的瓦屋,隐隐的在丛林中点缀,一丝丝炊烟余雾袅袅,我知道,这二十世纪“世外桃源”即将到来。我也辨不出是在新昌境内还是新昌县“飞地”(新昌有几块飞地位于天台县境之中)。
进入“世外桃源”的入口处,首先见到的是一座似土地庙又非土地庙、字纸炉又非字纸炉的土瓦笼,半已圮塌,荆草枯藤丛生,看来已有几百年光景了。从这里远眺近辨,村庄零落地分散在一条小溪两旁,傍着山麓,山上一座座古坟点缀着,在暮色中更显得萧条荒凉。竹舟先生不声不响陪我们走五六十里,又不声不响领我们进村,即进入一处破旧不堪的又矮又小的瓦房中,屋内漆黑一团,他没有叫我们坐,就进另一屋内。
片刻,从内屋出来一位老人,掌着一盏油灯,油灯象绿豆般大。再看这位老人,面黄肌瘦,蓄着乱七八糟的胡髭。分宾主坐定,另一妇女又点来一盏稍亮一点的油灯,并在火缸里取出一只古旧的瓦缶罐,用土碗泡了一杯茶给我饮,茶叶梗多叶大味苦,但仍馥郁清香,还带着一点烟火味。
开始谈话了,他说的是文质彬彬的语辞,除了有三分之一难懂外,其余我都尚能懂得或悟得。在谈吐中,我知道他就是当地最高的长者,既是一姓族长,又是私塾教师,我也告诉他我的假身份,说也是教书的,以争取他与我更有共同语言以及可以避免意外的政治性隔阂。的确,他说了最怕世俗的官吏、兵痞、盗贼、僧侣、游民等来干扰他们安居乐土的生活。
老人兴致勃勃地问起山外的情况,我看他似无所知。我就以极缓慢的语气,从清代三百年说起,又说道孙中山推翻清皇朝,之后,军阀混战,九一八、七七事变(我把日军称作倭寇),最后解放了全中国。他频频点头,似懂非懂地插问几句。这是小屋里外已围集了近二十人,有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他们都与竹舟先生一样,穿着明代服饰,但都是用麻布或土棉布织成,用青灰色的土颜色染成,并无一点点花纹边饰,看来是相当清贫俭朴简陋,并且布也很粗糙,一看就知道是土布机织成的。
当语言不通时,我拿出了金星钢笔在笔记本反面书写,他借着暗淡的清油灯看着辨着,我就随手在袋里摸出一放大镜送给他(原是我外出时看地图用),他高兴极了。我又把这支伴随我已十几年的金星钢笔送给他,他像握毛笔一样地试写着,纸也给划破了。当我示范地斜握书写时,他大声笑了,向我表示谢意。我告他这笔尖是黄金制的,他诧异地用放大镜仔细地观察,最后他向我作揖施礼,我急忙扶住他,在纸上写了“区区小物莫挂齿”,他笑了,内心感激之情露于声色。
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中,我发现他身旁的人从不插话,也不发笑,鸦雀无声,从中也可看出他们规矩极严。我这位通讯员因为缺乏文化,也从不插咀,只是默默地坐在竹椅上打瞌睡。老人也问起他,我说是我学生,老人也就更放心了。因为从他的口中了解,在几十年前曾来了一个******,在村里捉鸡追鸭,使全村男女余悸几十年。
一会儿,一位村姑进来了,她一示意,老者就请我们随村姑去吃饭,我们彬彬有礼地暂时告别老者。
村姑在前引路,小赵与我打起了手电筒,又引来一批围观者的好奇。经过了一个小土坡,进入一间茅屋,土桌板凳相当陈旧,上面热气腾腾地放了几碗菜饭。我们坐下来,也无人作陪,只有一位年约50来岁的老者,为我们酎上了两竹筒热的醪酒。这浊酒浓郁酽稠,氤氲扑鼻,可能也因肚子饿了,我呷了几口,非常清淡可口,似黄酒非黄酒,似水酒非水酒,象酒酿液稍带甜味。而大碗菜呢,倒是落刀鲜野味又非野味,另一碗则是萝卜干丝清蒸,有两只带壳鸡蛋,因为我们已走了一天路,饿了,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这时屋内又来了好几个村童,也是象古画里的儿童一样打扮。我就在背带里掏出几张“糊拉头”及“麻花”分给孩子们,但孩子们都不受,倒还是长者接了过去,稍稍分一些给孩子们。
饭后,也并没有人与我们多谈。就在这家茅屋的里间,临时搭起了木板为我们就寝,我们同睡一床,盖的是自己带来的被头,因厨房内有火缸余热,被子虽薄也不嫌冷。茅屋的主人,这位50多岁的老农,因语言大多不通,只不断用手示意,我们也就呼呼入睡了。
天还未亮,主人已起床烧饭烧水,我们也只好起床,小赵打好背包,在溪水里洗脸漱口,热情的主人用手示意我们吃早饭,早饭也就是糙米饭及昨晚吃剩的菜。这一次,倒是主人一家和我们同桌而食,我发现他们捧的是老竹根做的竹碗,才知道我们吃的粗瓦缶的碗是他们祖宗几代留下来的“古董”。
为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吃饭住宿都要付钱,当我把钱币交给他们时,他们莫名其妙地根本没有一点反应,只拿起来看了又看,我才悟得他们几百年来只知道以物易物,根本不用货币。于是想到我们自己带来的东西中去找,倒还是小赵机灵,促我把搪瓷口杯、钢精饭盒、空白笔记本、剪刀、六用开刀、指南针等都送给他们,并且形象化地介绍了用途,主人很高兴,特别是这位村姑,更是雀跃欢乐。她把所有的“礼品”全用一只竹篮装着,拉我们同去族长处,当族长点头后,小姑娘才收下,可见他们规矩之严。
我向族长提出要到全村参观,他听不懂这个新名词,写了也看不懂,只好说:“去看看。”他点了头,就亲自陪同我们倒村里去走了一转。
他走得很慢,还时常咳嗽喘气,他就找来竹舟先生陪同,还从袋里拿出昨晚送他的放大镜东看西看,我知道他很喜欢这个小礼品。想要送竹舟先生一件小礼品,什么都没有了,只好把我的两个手电筒相送,并告诉他电池用完到回山或儒岙,或城里去配,他谢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因只怕他不肯收,但他上前与族长示意,族长点了头后他才道谢。
我们有这位常接触世外桃源以外的人作向导,使我们了解更多的东西。这里没有地名,只有沈家、陈家、王家、张家四个掺杂在一起的大致的地域。他自己说,是看风水的。村中婚嫁丧事,造坟建屋均由他择日择地。他说,这里几百年来与山外交往几乎断绝。只为了缝衣针、纸、墨、笔等,才每年外出几次,以药材掉换,一般均由他负担,他今日来明日去,夜宿凉亭庙寺,才能走一趟城里。有时还带上挑盐的一、二人。除此之外,一切衣、食、住、行均能就地解决。他们既种稻、麦、豆、菜、瓜,也畜猪、牛、羊、鸡、鸭、鹅,还有几塘鱼虾,他们不愁旱及涝,得天独厚的环境给他们生息几百年,我想起了康衢老人《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田而食,凿井而饮,帝力何有于我哉!”
他们也刈草为燃,伐木建屋制家俱,也有半业余的打铁匠,几百年来都是明末时遗留下来的刀、枪、矛等等武器作原料。古老的传统的耕耘播种操作方法一直沿用至今,全村四姓只有二个石臼,四只石磨,织布缝衣,捕鱼虾,榨油、制坯烧砖瓦等,处处显出原始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社会缩影,确是“帝力何有于我哉”。
从谈话中,更了解几百年来就是四姓通婚,四姓之中各有族长,但总管村务的即是这位私塾老师兼族长者,他又兼行医,也常为村里人写祭文、祝辞、春联等,他教的全是四书五经。或《千字文》、《百家姓》。至于《幼学琼林》、《三字经》、《朱子家训》等,他们尚未听到过,(因是明末以后的私塾教本)。他们因为缺乏纸、笔、墨,多是用石板石笔书写。男女都穿着土布麻衣,都是明代式样。他们没有日历,却知道时令节气,因为族长手中有一本很破旧的“万年历”,也只有竹舟先生有一个祖传的“日晷”,能对着阳光读出“子丑寅卯……”的时辰。他们不懂历史,只知道四姓祖先是在朝廷中做大官或武将的。只因清兵侵入,不甘沦为异族臣民,择此世外桃源来隐居,并订下规矩,不准子孙与山外人交往。怕混进满族人或汉奸,使祖宗受沾辱。四姓之中也有矛盾,但规矩是防范于初,一有矛盾即进行调解,并说了唐代张九龄以“百忍”为例,说忍耐,故这个村名为“睦庄”。
老族长口中似隐约地知有孙中山此人,也知道清人已败退,但半信半疑地仍不准村民往山外走。他也知道有“长毛”(太平天国军队),但只知此名词而不知其底细。如说他们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则他们对于明朝以前的朝代仍略能知之,只明代以后的国事则非常朦胧了。他们于每年春节,必要挂起四姓祖先的画像,分批跪拜并进献贡品,特别是洪武帝朱元璋及军师刘基,几乎家家户户都设有灵牌。可见他们几百年来对明室正统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当我问起崇祯帝吊死煤山、李自成、张献忠、史可法、郑成功、吴三桂、洪承畴等历史人物时,他们都不了解,估计是凭历史口传而失,即使问他在明末时舟山一带抗清的鲁王,壮烈成仁的张苍水,也一无所知。估计是他们的四姓祖先入山隐居之时,必是清兵进窥浙东的仓卒之际,因信息断续而使后代子孙无从了解。
我又问起两位老人,有否山外人到此,他们说几年难得有一二人来,为的是崇山峻岭无路可循,只有去年底(1949年底)曾有三人穿村而过,在村里未作停留。我问他们穿什么衣服,他们也说不准,只记得每人都背了一个小包袱。我说他们就是的军队,两老也听不懂,我也无从解释。(次日我到回山乡政府里了解,云1949年底好像有解放军前来本区剿过匪)。
走完了这弹丸之地,不过半个多小时,与族长谈话倒不少。又每到一处,总有几位老的少的依门观望,各家各户也均有猪、鸭、狗、鸡、羊豢养着,但都是相当小。我问那些鸡、养、猪等已养了多少年月了,从回答中可知道比山外同龄的要小一半。于是,我又好奇地观察了男女老少村民,似乎都因几百年四姓通婚“近亲繁殖”而比山外人也略矮小一些。
见一妇女正在织布,机杼声百步外就能听到,进去一看,门幅只有一尺左右,但非常厚实,据族长说,全村只有这么一个布机,已用了几百年。
整个村子里没有一颗桕子树,故蜡烛与灯笼与他们无缘,用的都是篾竹麻杆做的“火把”,实际上,“鬼叫进门,鸟叫出门”,晚上无事也不必串门。
边说边走,走到竹舟先生的家门口,竹舟先生并不邀我们进去,倒还是族长老人说出这是竹舟的家,我也就顾不得什么,踏进了他的大门。
这也是一间破旧不堪的瓦房,壁上挂着一张古琴,只留着一二条粗的红弦,琴面上断纹条条,一看就知道这已是几百年前的旧琴。我问竹舟先生能鼓琴否,他摇摇头,我知道这是因无弦而失传了。我又看到墙上有一对裱在杉板上的对联,但只有几个非常模糊的字迹,已难能成句,他说是他幼小时已看到挂在这里的。
我们回到了放背包的地方,族长就命竹舟先生送我们走。我看看手表已是八点多了,于是就与族长话别。一群村童赶来,驻足而且送我们两位“山外来客”归去。
这一次走的不是原路,而是爬上一座很高的山岭。竹舟先生说,这是近路,他一直送我们到昨天来的通回山小路为止,我们说已认识了路,请他留步。我又把一个军用水壶送给他,他这次无法再请示族长了,就表示谢意。我们走着走着,约走了五六百步路时,回头一看,他还是呆望着我们,我们向他挥手致意,他才举起双手向我们遥遥示别。
我们到了回山、又到了儒岙,搭长途车回到宁波,即去鄞县土改指挥部。
“有心栽花花不发”。想写一个农民开荒得田,又被地主夺占的题材,未能如愿,得到的却是一个稀世奇闻的见闻。思想上更敬佩这些爱国的子孙代代相传;也为四姓中的矛盾能防范于初起,更感到勤劳及自食其力的人民惨淡经营的精神……给世人的启迪是相当大的。我似乎从这次访问后得到不少启发。
(本文为宁波地委文工团团史附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