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工业革命没有发生在中国?

发布时间:
2025-01-08 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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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讨论这个问题的话,我推荐大家一定要去广州旅游,尤其是两个景点:陈家祠和虎门的海战博物馆。

虽说不一定能得出结论,但至少能引发你对工业革命更多的思考。

你如果去我说的那两个景点,尤其要注意其中的以下展品:

第一,陈家祠里面那些精美的手工艺品。

第二,海战博物馆里面有个一人多高的大齿轮。

这两个要结合起来看,结合起来想。

我是暑假带闺女去的,在没看这些展品之前,我的观点跟教科书上一样,无非就是闭关锁国啊,不争气啊,错过历史机遇啊之类的。但看了之后,我的想法反而更多了。

看了陈家祠的手工产品(既包括工艺品也有家具,建筑等生活用品),我认为,我们国家当时不缺能工巧匠,手工产业也不落后,其中部分产品还是先仿造国外的,然后又返销回去,还有些产品就是承接的国外订货,在国际上相当有竞争力。可见得,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只懂得面朝黄土背朝天,除了农业,我们还算是有手工业和商业的,甚至于水平还不低,时髦度也不差。

看了海战博物馆那个大齿轮,以及配的图片——就是一群纺织女工在车间里干活,一台又一台的机器,那种大齿轮就是裸露在外的,给人一种磕着就死碰着就亡的感觉。

正巧,我女儿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当时的中国没有工业化。

而我在参观了这些展品之后,突然心思一转,反问她:你确定希望工业化吗?

她一时没听懂,所以我继续细化这个问题,我对她说:

假设你依然是一个小姑娘啊,假设生活在当时那个年代,你更希望过哪种生活?

第一种生活,妈妈是南方的一个绣娘,给人织丝绸啊绣花啊之类的,产品卖到国外去,挣的就是这份工钱。至于你爸爸我,有可能给地主家种地,有可能在大户人家的产业(比如饭馆,商店,手工作坊)里面找份工作,但总之,晚上收工之后,运气好,手头宽裕一点,还能给你带块桂花糕,爸爸妈妈一左一右牵着你回家。好吧,就算运气不好,没我想象的那么幸福美好,没我想象的那么田园牧歌,但好歹咱一家人在一起,那咱就想办法节约呗,节衣缩食呗,勤扒苦做呗,总归一家人要想办法活下去。

第二种生活,妈妈在装着这种大齿轮机器的厂里当女工,爸爸在新航路的船上当水手,保不齐哪天就有人哭着来报信,不是你妈的胳膊被齿轮绞断了就是被齿轮拧死了,再要不然就是你爸爸我出海船沉了。你随时都有可能没有爸爸妈妈了。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吓唬人,事实上,这在工业化的早期也就是野蛮生长期很常见,出海的往往九死一生,而进厂的压根就不知道劳动保护和社会保障是啥,就纯耗材。

她想也不想就选择了第一种生活方式。

然后很快就发现了新的问题:既然如此,那没能工业化究竟是谁的责任和错误?真的只是统治阶级的短视吗?

我国的教科书过于简单片面,着重截取近代史被列强吊打的那一节,告诉你国家不够强,打不过列强,给人的感觉就是,工业化是多么美好多么重要的一个东西,错过了实在是太可惜,然后就输输输。

可是,如果我们转换一下视角呢?转换成那个年代的视角,而且是小民视角,就好比我问我女儿的,现在,在你面前有一台机器,它震耳欲聋,它的齿轮能绞死个人,你愿意操作它吗?又或者,你愿意你的妈妈,姨娘,姐妹操作它吗?除此之外,在你面前还有一艘船,一旦上去了,且不说成年累月再也见不到面,就算有返航的那天,十个人未必能回来一个,你愿意自己的爸爸,叔伯,兄弟,丈夫上那条船吗?

别说是工业革命初期的野蛮状态,哪怕就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哪怕科技又进步了,劳动保护和社会保障也比以前增强了,你看有多少人愿意进厂?你看看那些农村留守儿童?看看那些追着大巴车边跑边哭的留守儿童?对着院子里监控摄像头哭的留守儿童?

我跟你们讲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反对工业化,也不是像西方那样搞什么去工业化,也不是想搞什么“大国崛起小民尊严”,而是想引导大家思考一下:工业化并不是一出生就美好的东西,它的早期甚至是带着残忍和破坏性的,哪怕经历了长时间的改良直到现在,都还有不小的副作用。但是,为什么即便如此,人类还是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呢?

是老百姓不愿意田园牧歌吗?是老百姓不想牵着小孩在夕阳下收工吗?难道老百姓天生乐意被大齿轮绞断胳膊或者沉船?

你真以为工业化是纯扶贫纯送温暖的?它还不是照样有克苏鲁的时候?

你看,一旦具体到这种层面,我对工业化的思考就变成了:

1.为什么我国在已经具备了相当水平手工业的前提下,没能进一步发展成工场手工业甚至机器大工业?

2.为什么我国在已经存在地主和佃农的基础上,没有演变成农场主,种植园?

3.为什么我国已经存在工商业了,甚至某种程度和区域还颇为繁盛(参见广东十三行,下南洋),为什么没有发展成重商主义以及大航海?

4.为什么中国也有老板,也有雇工,但就是没能全面演化成资本主义的劳资关系?

真的,你一旦这么考虑,就会发现,很多物质条件中国其实是具备的,但就是卡在质变那一步。

说到这里,我要提出一点批评了,就是,我们国家的意识形态,我们的历史观,是有问题的。

明面上,说的冠冕堂皇,又是什么群众史观,又是什么历史的合力,可实际上并没有大家想象的客观,甚至于可以说,还是中国传统“成者王侯败者寇”那一套,仍然是为尊者讳,为强者讳,为胜者讳,为败者罪那一套。

你比方说,就这个话题本身,一副“非要为没能抢先工业化揪出个罪魁祸首并且加以批判”的做派,真就是我上面说的那套意识形态的生动写照。

大家情绪归情绪,但冷静下来的话,有没有想过一点,如果你真的是贯彻了马克思主义历史观,贯彻了人民史观,贯彻了“历史的合力”史观,你就应该意识到,很多历史问题你计较对错是没有意义的。毕竟,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之所以那样,肯定是包括人民在内的各派力量合力之后仍然是那副样子,仍然是导往那个方向,是你自己的历史与社会规律导向了那个结果。

我看大家的答案,加起来几乎骂了个遍,骂满清的,骂儒家的,骂帝制的,骂劣根性的,骂科举的,骂商鞅的,骂秦始皇不该统一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骂一圈等于是没有意义的?

谁都骂,骂的越多,越说明你没有找准真正的关键点。

你认为谁都有责任,追究的越多,越说明大家都没责任,越说明你没找准真正的责任。

你看谁都像历史的罪人,恰恰说明你其实也不知道谁是真正的罪人。

所以,为什么不换个思路呢?我们要意识到,历史有其自身的条件和规律,它也没规定过谁必须永远辉煌成就永远赢啊,对不对?

你如果跳不出这个思维圈子,非要纠结,你会发现,似乎每个理由都有道理,又好像没道理。

你比方说,觉得大一统会导致僵化,一潭死水,那德意志的统一怎么说?美国南北战争怎么算?有妨碍德国和美国工业化?

你觉得皇帝是累赘?那彼得大帝偏又怎么能推动俄国工业化?

你觉得封建帝制会受到贵族掣肘,拉拉扯扯搞不成工业化?那英国女王也是封建头子,她怎么就干得出来颁布私掠许可证这种没下限的事?她怎么就做得到不择手段?怎么没有贵族拦住她?

你觉得是儒家害的,那人家天主教会怎么说?教廷怎么说?宗教裁判所怎么说?儒家再怎么唯我独尊,好歹立足于世俗,又不是神,你还真以为他天下无敌了?

你觉得被科举耽误了,那人家搞工业化尤其是后来搞成了的,反倒是特别重视教育,还建立了现代考试制度,这说明,考试本身不是阻力,相反,如果针对考试的技术性调整做得好,考试规范和考试科目设置得合理,不仅不是阻力,还是助力。

我前面说过了的,我们在意识形态上,在历史观上,深受中国传统“成王败寇”思维的影响,这导致了我们无法真正客观和心平气和的看待工业化这个话题。

我们首先预设了一个前提结论,就是近代中国输了,列强赢了。

然后,再找到一个原因,列强工业化了,而我国没有工业化。

再然后,就是列强为胜者,为尊者,要讳。所以,我们恨不得把他们的工业化吹得天花乱坠,仿佛工业化是个开关,一按下去,就海清河晏了,就天下太平了,就五谷丰登了,就风调雨顺了,就天下大同了。

紧接着,近代中国既然败了,那就是败者,要罪。所以,我们自我批评起来恨不得批倒批臭,恨不得咬牙切齿说出“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然而,冷静下来想一想呢?

工业化真就百利而无一害?中国没能抢先工业化真就十恶不赦万劫不复?

工业化要真像大家吹的那么“美好滤镜”,那“羊吃人”又是咋回事?“资本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句话又是咋来的?欧洲的工人疯了要起义要暴动?“枕木下的累累尸骨”只是谣言?

是是是,你站在历史的将来,以积贫积弱被列强欺辱的局面作为对比,会后悔“早知道当初就工业化了”,可问题是当初不知道啊。

就像我前文说的,当初你就当着大家的面,说有两条路,一条是女的进厂当女工,被大齿轮绞死绞残,一条是男的迈上伟大新航路,十个回不来一个。我跟你说,都轮不到皇帝啊,贵族啊,官僚啊之类的,就普通老百姓都能当场给你扬了。就像我问我女儿的那样,她说不愿意!她宁可穷一点苦一点,也不愿意。大航海动不动整船都沉了什么概念?我们就算是王朝末期乱世都很少这么主动糟践自己的!

你站在历史的未来,看见工业革命是机遇。可是,在当时,在它的成果还没完全兑现的初期,在那些被扔进工厂这个血肉磨坊的人眼里,工业就是克苏鲁,他们自己就是血肉祭品,你看工业革命是机遇,他们看工业革命还是劫难呢。

你非要这么论的话,那就不光是中国了,当时没工业革命的多了,遍布五大洲四大洋,你挨个去问罪?

为什么不反过来想呢?那就是,能工业革命才是特殊的,没能工业革命才是普遍的。

好了,前面铺垫了啰哩巴嗦一大堆,你如果不满意,非要我下一个明确的结论,那我就说了(当然喽,不一定十分确切):

很简单,以中国的条件,生产力的量变迟迟未能抵达生产关系的临界点,因此一直卡在质变的前夜。

至于为什么,又进一步分为两大点:

客观上,中国的条件(包括但不限于地缘,资源,幅员)对于生产力的量变有极大的容量,更难积累到质变。

主观上,中国从上到下,从帝王将相到普通老百姓,真的有在认真的维系长治久安,而不是突破(这就是我说的历史的合力,大家的合力就是求稳,而不是求变)。

要理解这一点,你必须站在中国的历史,中国的角度。

中国是一个文明大国,也是文明古国。

你想象得到与想象不到的历史惊涛骇浪,我们都经历过。

我们五谷丰登过,也饿殍遍野过。

我们曾在唐朝饮马贝加尔湖畔,也曾经衣冠南渡过。

我们经历过高祖休养生息,也经历过末年的疯狂兼并。

你说王朝周期律平均三百年太短,我觉得还太长呢。美国建国有三百年?苏联建国七十年就亡了,你连蒙元都比不了,还好意思嫌弃我三百年的周期律太短?我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在维持长治久安了。

我哪一次王朝覆灭是因为工业水平不够?你苏联七十年就亡,难不成是工业程度还不如蒙元?

话不能这么说的嘛,对吧?

你站在中国的历史,没有哪一次王朝覆灭是因为工业不够,你让我们怎么想?我再怎么吸取经验教训,也想不到工业革命啊。

我凭借自身的体量和经历,能想到的肯定是减少并控制内部消耗和内乱,尽最大努力延续王朝寿命啊。

事实上,我们也正是这样做的啊。我们中国社会的一切设计,全都是围绕这个来的啊。

那要不然呢?

就好比,我如果现在告诉你,说五百年后有强大的外星生命入侵地球,你现在就应该积极推进“生物学革命”,拼着哪怕死掉90%的人,也要培育出一批战斗力堪比仙人的新人类,你信?

再好比我女儿,她看了大齿轮也不愿意选择工业革命。也许,在某个将来,她也会后悔,会觉得“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就该让你们老登进厂”,可问题是,在她还过着“爸爸妈妈牵着她走在夕阳下”的日子时,她当时也是一定不愿意让爸爸妈妈去面对大齿轮和沉船的。

说实话,若不是后来被列强欺负惨了,谁想得到工业革命那一茬啊?

知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什么意思不?就是,从古至今,这TM谁想得到啊?

是是是,等我们吃尽苦头,终于也下定决心要搞工业化,赶上工业革命,当裤子也要搞原子弹,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可那个时候也已经错过了“第一”这个时间点。

当然喽,你要是问我,说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能否靠自身进入工业革命。我肯定说能啊。

也许,等江南的树都砍光了。

也许,等漕运的河流都干涸了。

也许,等黄土地都变黄沙了。

也许……也许……

只要你等,只要你耗,总归会耗到生产力不质变不行,不搞工业革命不行,不突破不行的地步。

但问题是,没等到啊。

我们苦心研究了一辈子的长治久安和维稳,怎么知道地球上另一个角落的另一群人,没想那么多,先糊里嘛里过着再说,过不下去了就博一把突破呢?这谁能想得到呢?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你自己的历史合力就是这样起作用的嘛,你能怪得了谁?

没能首先工业革命怎么了?是罪过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