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过年」过的是什么?
我的叔叔们昨天才从北京回恩施老家。
他们三兄弟,最高学历只有初中,最大年龄已接近六十。
去年一整年都在北京的工地上做建筑工。
房地产萎缩,钱比过去要难挣得多,同样的汗水,要多流一倍,才能有以前的收入。
现在的老板也很不容易,夏天的时候我叔叔给我打电话,说他们现在不能做包活,只能干点工,干一天得一天。
四十多度的高温,他们在脚手架上攀来攀去,工资还那么低,但却一点不敢松懈。
“晒得Lia人呢!”
“Lia”没有这个字,只有这么个方言的音,二声,约可等于“酥软无力”。
我叔叔这样讲,是告诉我太阳把他们晒得站不起来。我还挺担忧的,叮嘱太阳太大了就休息一下。他们哈哈一笑:“这就比不得你这个读书人可以吹空调房咯。太阳越大越要去,别人不干你去干,老板才得给你几个钱儿子呐。”
七八月的北京烈日如火。
但是到了十一月,又开始奇寒奇冷,风一吹,沙子像刀片。
叔叔们虽然自嘲是粗皮糙骨的土农民,其实很怕这种风,刮得脸上起血口子,耳朵也生冻疮。手也是开口裂缝,乌青青洇着血丝丝。
冬至的时候我们聊天。
我叔叔一个劲儿说“冷咧!”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回答要到腊月二十。
真正年根边上了。
前些日子,我婶婶让我帮忙看一下老黄历,她们信这个,害怕宰到跟男主人生肖相同的那一天。我给她们说了哪些天没事,如今年猪都已经杀掉,腊肉早就挂起来。
堂弟、堂妹们在恩施,读书的读书,上班的上班,其实也都放假,但还没有回老家。
窝在一起等叔叔们。
故乡下了多大的几场雪了。
直到昨天,叔叔们“放假了”。
一结束,他们就马不停蹄收拾好,去北京的火车站。
等车的空闲给我打电话:“我们今儿也放假了!回家过年呢!”
三个四五十岁的汉子,笑嘻嘻的。
在他们的面庞上,是风雪沧桑化身的一颗颗砺粒,如贴上去的肉色砂纸。
但他们满心满眼都是回家的高兴。
北京到恩施,超过了一千五百公里。
这么远,他们没有停顿,到了恩施立马转汽车。要翻山越岭,回家。
中国人有很多种回家的概念和诉求。
但对于他们而言。
回家,就是过年。
过年,就是回家。
吃了半辈子苦,受了一整年累。
家和年,在这几天重叠在一起,成为一个不能缺席不能迟到的节点。
我叔叔在村群里问有没有恩施顺风车“求带”。
他们还没吃下午饭,语气只有兴奋的期待。
那些期待里,就是他的年味。当然,也是我的弟弟们的年味。
东南西北,形形色色贫穷富贵的人,都在路上奔走着。
我知道每个人对过年都有他自己的定义,自己的感触。
可是我看着叔叔们这样的奔波,我尤其能知道什么是“过年”。
不是吃几顿大鱼大肉,不是买新衣服,不是亲戚朋友聚在一桌吹牛皮。
而是期待。
是人对自己、对家庭、对未来的一种期待。
窝在自己出生的地方,经营的地方,守护着自己最亲密的人,一起期待。
哪怕明年的苦难不会更少,收入不会更多。
但只要还在热烈期待着,我们就还在鲜活的活着。
叔叔们没有文化,他们或许一辈子也不懂什么叫“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们只是用他们的血肉之躯,蹒跚脚步,于人世的泥泞之中表达着他们的期待。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