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到底叫汉高祖还是汉太祖?
“高祖”是刘邦活着的时候大家就这么叫他。当时已经叫习惯了,所以一直以来对刘邦的称呼都是“高祖”。
反而“太祖”和“高皇帝”是刘邦死了之后,大家给他上的庙号和谥号。由于出现的晚,也就没有取代“高祖”的生态位。
所以“高祖”当然不是“高皇帝”+“太祖”的合并简化,更不像有些回答说“高祖”这个称呼是错误的,还有些回答发明一些古代的“共识”,说“高祖”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就更离谱了。
另外,觉得西周就有生谥的请跳转本文第三节,不要在评论区给我科普了,谢谢。
弌.楚汉生谥
刘邦这几个名号的关系,《史记·高祖本纪》说的非常清楚:
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
这是刘邦刚死,大家给刘邦上庙号的时候的事情。当时群臣就称呼刘邦为“高祖”,可见“高祖”是刘邦活着时候就有的叫法,而“太祖”和“高皇帝”是刘邦死后议定的称呼。
那问题来了,为什么刘邦活着的时候就有“高祖”这样一个看着像庙号的名字?
原因很简单:楚汉这帮人全是文盲,根本不知道谥号和庙号是死后才有的。
我们暂且把这种活着时候就有的谥号叫“生谥”,楚汉这群人搞生谥的不只刘邦一个,最著名的应该是项梁立的楚王后代——楚怀王熊心。
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闲,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
当然《史记·项羽本纪》里解释说:因为“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为了唤起民间对楚怀王的同情心,所以立熊心为楚怀王。但是无论如何,叫一个活着的人“楚怀王”,而且“楚怀王”还是他祖先的谥号,这个行为都很迷惑。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这群人并不理解谥号是什么,单纯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厉害就取了。
除了楚怀王,起兵反秦的英布也号为武王:
乃使使者召大司马周殷举九江兵而迎武王,行屠城父,随(何)刘贾、齐梁诸侯皆大会垓下。立武王布为淮南王。《史记·高祖本纪》
周殷反楚,佐刘贾举九江,迎武王黥布兵,皆会垓下,共击项籍。《史记·荆燕世家》
同时割据岭南的赵佗也自称武王,后来还自称武帝:
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史记·南越列传》
南越王尉佗自立为武帝。《史记·孝文本纪》
赵佗儿子即位后,也顺理成章自号为“文帝”,还刻了一个“文帝行玺”的印,现在在广州南越王博物馆里放着:
要是几十年前的六国贵族们知道,他们这帮打着六国名义复国的子孙们文盲到连谥号是给死人用的都不知道,恐怕真的要气的活过来把他们揍一顿。但很可惜这帮贵族武德不够充沛,估计在打架上真的还是打不过这群文盲。
秦楚之际发明名号是一种风气,而秦始皇自号“皇帝”可能就是这股风潮的引领者,楚汉人因此把战国君主的谥号和秦始皇自号的“皇帝”误当作一种东西,以为都是活的人给自己取的“尊号”。于是既然你秦始皇功盖三皇五帝能叫“皇帝”,那我项羽力压五霸三王就叫“霸王”——这都是生造的名号。至于“高祖”、“楚怀王”、“武王”则是拿一个听说过的很厉害的名字往自己身上套。究其根本,就是这群人文盲,根本不知道谥号和庙号是死后才有的。
可能有些人刻板印象觉得项羽是“贵族”,总得懂点。但项羽是个毛的贵族,他就是个破落户,借着他们家以前的社会关系混黑社会的,不要指望这帮人的文化教育。其实战国时候大家就已经很文盲了,遭秦火之后,楚汉真是一个全民文盲的时代。
附带说一下楚武王熊通,《史记》说这位楚国的老祖宗也自号为“武王”:
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为武王,与随人盟而去。于是始开濮地而有之。《史记·楚世家》
但这则材料看起来像战国人编的,说明至少在战国就已经有人搞不清楚谥号是什么东西了。
弍.拨乱反正
上文提到的《史记·高祖本纪》的这句话:
群臣皆曰:“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
在《汉书·高帝纪》被修改成这样:
群臣曰:“帝起细微,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曰高皇帝。
原文的“高祖”被班固替换成了“帝”。
因为班固有文化了,有文化的人不能理解没文化的人竟然可以叫活着的人“高祖”,所以班固觉得这句话有问题,他认为要改成“帝”才符号当时人说话的方式。可惜一改反而改错了,这就是“知识的诅咒”。附带一提,班固写《汉书》的时候,恐怕有不少基于他对历史的认识对史料进行的“校正”,但这些“校正”可能反而有问题,原先他认为离谱的才是对的。
可惜楚汉这群人真的是文盲,他们真的把刘邦叫“高祖”。不过楚汉这群文盲毕竟都封王拜将了,总不能继续当一辈子文盲,还是要学点文化知识的。所以刘邦统一天下后,重点从“取天下”转变为“治天下”,便开始任用叔孙通等儒生制定礼仪。最开始制定的是朝仪,刘邦死后,汉室有了祭祀的需求,汉惠帝便让叔孙通制定宗庙仪法: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叔孙生曰:“先帝园陵寝庙,群臣莫能习。”徙为太常,定宗庙仪法。《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
我认为就是在这个时候,庙号和谥号的礼仪才被正式确定下来,所以上刘邦庙号为“太祖”,谥号为“高皇帝”。至于为什么是“高皇帝”,那可能就是为了“高祖”这个既有事实找补吧。
《史记》里说“高皇帝”是“尊号”,而没有用“谥号”这个词,这大抵因为汉初人觉得“尊号”和“谥号”是一个东西。比如汉文帝的“孝文皇帝”,在《史记·吕太后本纪》说是“谥号”,在《史记·孝文本纪》说是“尊号”:
谥为孝文皇帝。《史记·吕太后本纪》。
群臣皆顿首上尊号曰孝文皇帝。《史记·孝文本纪》
刘邦的儿子淮南王刘长死后,谥为厉王,《史记》也同时用了“尊”和“谥”两个词:
追尊淮南王长谥为厉王。《史记·孝文本纪》
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所以《史记》说“高皇帝”是“尊号”,这个倒不用纠结,“高皇帝”就是刘邦的谥号,只是当时人觉得“尊号”和“谥号”是一个东西罢了。
当然,如果我们可以严格讨论“尊号”和“谥号”是不是一个东西,那答案当然是“不是”。因为秦始皇都废除谥号了,又给自己上“尊号”为“皇帝”,说明这俩一定不是一个东西。只是汉初那帮人实在是有点文盲过头,算上叔孙通在内,也是懂点但懂的不多的程度。
另外刘邦后来肯定也知道“谥号”是死人才能用的东西了,所以给陈涉上了谥号为“楚隐王”。
弎.西周生谥
上世纪金文研究火热后,就一直有种说法,认为西周的文王、武王这些也是活着时候就有的名号,而不是死后的称呼,学界管这种叫“生谥”——但这至今还不是学界共识。
关于这个问题,我只能说至今在我浅薄的认识里,似乎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表明有“生谥”存在。
如果要说我自己的看法,我只能说:我认为“谥号”的“谥[1](Lət)”的词源是“陈列”的“陈(Lən)”,所以“谥号”可能来源于祭祀牌位的陈列,即祭祀的名号,“谥号”也必然是后人为了祭祀,而给死人用的名字。西周的班簋铭文说这个器物被“谥曰大政”,可见不仅人有谥号,器物也可以有谥号,而班簋也是陈列祭祀祖先用的。
商代祭祀是按照日期算,不同的日子祭祀不同的先王,比如“乙日”祭成汤,成汤就称为“天乙”,“辛日”祭纣王,纣王就叫“帝辛”,其他商代王名诸如太甲、太丁也都是这个意思。这种名字我们叫“日名”,就是商代人为了记住祭祀祖先的日期而给祖先取的名字,这种名字纯粹是为了祭祀而使用,并非这些商王真正的姓名,可能和周代的“谥号”作用类似,也是祭祀时给死人用的名字。
如果将“谥号”解释为祭祀用名,似乎还可以解释春秋战国君主有多字谥号的现象,比如在出土文献中,楚平王称为楚景平王、晋平公称晋庄平公、燕昭王又称燕襄王……可能不同小宗在祭祀相同祖先时,所使用的祭祀名并不统一,造成了同一位先王存在多个谥号的情况。
但以上也就一猜,没什么实锤的道理。
至于楚汉的“生谥”和西周的“生谥”(假如存在)有没有关系,那绝对是没有的,我估计刘邦、项羽、英布这群文盲连秦前面是周都不知道,还“生谥”。
亖.总结
刘邦活着的时候就叫“高祖”,这是因为楚汉这群文盲不知道谥号或者庙号是给死人的,觉得听起来帅就用了,所以我们叫刘邦“汉高祖”肯定没问题。
至于刘邦的庙号“太祖”、谥号“高皇帝”则是汉室终于搞清楚这玩意是给死人用了之后,在刘邦死后给他加上的,所以叫刘邦“汉太祖”、“汉高帝”也都没问题。
最后,在分析这种问题的时候,不要预设古人对所有问题都很懂,古人经常文盲乱搞事情,出现离谱矛盾的事情非常正常。如果总是预设古人的行为都有一套共识的规范,而去强行解释史书中的矛盾,那么恭喜你,你又发明了一条“自古以来”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