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te/stay night》为何卫宫士郎屡次被说是伪善?
孔子的一些话经常被认为是废话,但实际上,孔子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伟大。
因为他把道德观最源头、最核心的部分,用自己一言堂的方式(而不是哲学思辩的方式)给解决了,并且影响千年,成为社会共识。
比如,定义什么是“仁”。孔子说,仁者,爱人也。仁就是爱别人,爱别人就是仁。
为什么仁就是爱人呢?孔子不告诉你为什么,只告诉你,就是这样。
那么,什么是“爱人”呢?孔子说,爱人,就是亲亲之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这是一种差序之爱,不是对所有人相同的爱,而是先爱自己,再爱自己的亲人,再爱自己的朋友,再爱自己的邻居,再爱亲人的亲人、朋友的朋友、邻居的邻居,再爱本国同胞,再爱邻国友人。
有关人性,孟子说性善,所以重教化;荀子说性恶,所以重法律;孔子不说善恶,只说,性相近。
性相近,是一个很伟大的论述。
意思就是说,不管你是王公贵族,皇室帝胄,平民百姓,富人穷人,人性都是相近的。不以你的出身为转移。
有了性相近这个论断,才有“性善”“性恶”的讨论基础。
那么怎么与人相处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四条原则,基本决定了中国人的底层道德观。
西方人经常会说,你们中国人没有信仰,那你们怎么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呢?你们为什么要遵守道德?
中国人答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道德观的底层逻辑就是这么写的。
问题是,西方人为什么会认为,没有信仰,就没有道德?
因为西方人的思想源头,并没有这样一个一言堂来规定道德的人,他们的思想源头,是在搞哲学思辨。
亚里士多德,把“爱”分成了三种类型。功利之爱、快乐之爱、德性之爱。
那如果我对一个人,完全陌生,既没有功利,又得不到快乐,更感受不到德性,我要不要爱他?
亚里士多德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人类的思辩,无法超越肉体的束缚,所以最后,永远是利弊考量。
只要开始考量利弊,就要离道德越来越远了。
你父母把你养大,他们老了,没用了,要不要养?
你靠哲学思辩,相当于悖逆自己的肉体和欲望而行,十分难以得出一个能够被公众接受的答案。
一言堂就简单了,因为你要孝。你不孝,就不是人。
哲学思辨,是解决不了道德观的底层逻辑的。
除非有神学的参与。
所以当西方进入神学时代后,他们道德观才完善起来。
为什么要行善,为什么要仁慈,为什么要爱人?
因为你有原罪。
每个人生来就有原罪,所以必须行善救赎自己,不然要下地狱。
而且神无所不知,你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知道,所以不能作恶,哪怕偷偷作恶都不行。
你行善也可以不要求奖赏,因为神的目光就是奖赏。
如果你不信这套,那你就是异端,大家都要杀你,你死后还要下地狱。
大家都信教,都执行这样一套道德伦理,那社会就和谐了。
换言之,中国人行善,是因为追求仁,追求差序之爱,这是一种个人选择。
而西方人行善,是因为他们相信有天堂地狱,因为他们相信有神在评判一切,他们是为了自己死后的待遇才行善。
所以中国人在面对外国、远道而来,完全陌生的人类时,会首先执行“性相近”的原则,认为你和我一样是人。
接着执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原则,对其平等对待。
最后执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原则,混熟之后就可以合作了。
但是西方人在面对远方完全陌生的人类时,会首先考虑一个问题:你信不信神啊。
你不信,那你是异端。异端没有人权,随便杀。杀了不下地狱。
不过他们比较进步的一点在于,他们会一边杀,一边试图传教,如果你信了教,你就有人权了。
这是两边底层代码不同,导致的不同行事方式。
在日本这边,就非常特殊了。
日本这边的伦理观,受到儒家、佛教、神道教的影响,再加之后来武士阶级的影响,最后形成了两个关键词:集团主义和武士道。
集团主义:日本人会永远将自身置身于一个集体之中,对自己的价值评判,并不是由自己本心来决定,也不是由神来决定,而是由集团这个大他者来决定的。
所以日本人没有“良知”,他们约束自己行为的动机,往往是“这样会给大家添麻烦”。是“耻感”。
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和日本人很不同。
比如,中国人在一个集体场合,碰到了很开心的事,开怀大笑,接着触发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则,马上减小声音,怕给别人惹麻烦。
但是假如日本人在一个集体场合,大家都在笑,日本人会想,如果我不笑,会给大家添麻烦,所以也跟着笑。这叫读空气。
那么在这样一种重视大他者而不是内心的文化当中,日本人自然会遭受到内心与集体的撕裂,所以他们会有“本音”和“建前”两个概念。
本音(ほんね)是指内心真实的声音,建前(たてまえ)则是指在公开场合表现出来的外在态度。
为了维护秩序,日本人的本音可能会破坏稳定,所以要用建前来缓冲矛盾。而日本人弥合自身撕裂的方式,就是灵活展现本音和建前。
所以你看到,日剧里在居酒屋吐槽,那是本音。而到了职场毕恭毕敬,那是建前。
在中国,这种行为叫“两面三刀”,而在日本,这种行为是理所当然。
这种文化,在平时的环境里是能够保持和谐的,但在一些极端场合,比如战争时刻,就靠不住了。
比如到了要拼命的时候,大家都喊着鞠躬尽瘁,结果原来是建前,一到了开战前全跑了。
所以日本催生了一种完全相反的伦理逻辑:武士道。
很多中国人对武士道太熟悉了,以至于完全不了解武士道的核心精髓。
武士道的核心是:死亡即目的。
死亡不是选择,不是结果,不是迫不得已,而是目的。
也就是说,活着就是为了死。
“每晨习死,每夕念死。”“所谓武士道,即决意赴死。当生死两难之际,速择死,别无深意。”
死亡是纯粹的,并非为了功利、名誉,也不是为了忠义,而是单纯的在“无念无想”中赴死,如同樱花凋零一般自然。
如果你不是为了死,心中还有忠义、荣誉这种观念,那就不合格。
比如一个武士,他君主对他有大恩,他为了报恩而选择死,那就不符合武士道。
哪怕他的君主对他有大仇,只要他是武士,他就应该为君主而死。因为他的目的就是死。
你说,我过得这么差劲,君主对我也不好,死了家人也没待遇,我凭什么为他赴死?
这种思想就是错上加错。
因为死是纯粹的,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是不看任何利弊的。否则,你就不是个合格的武士。
中国人会觉得,这不有病吗。
但是对于日本人来说,不是的。
集团主义是讲集体,而武士道是讲个人选择。
当你的个人内心和集体利益产生极大冲突后,日本人的解决方法是:改变你的内心(而不是改变集体决策)。
这是用一种洗脑的方式,抹去你的个人意志,告诉你一个崭新的目的(死)。
说了这么多是为了说什么呢,意思就是说,日本人会更加重视“形式与思想的统一性”。
如果你形式是死,思想是求死,这在武士道里,才会被认可。
如果你形式是死,但思想上,却是文天祥、岳飞、谭嗣同那样,有别的理由,那在武士道里就不会被认可。
自从麦天皇把军国主义打倒后,武士道跟着一起打倒了。
那么,日本人的朴素道德观,就有了一个很大的、漏风的空洞。
日本人自身性与集体、社会和谐的撕裂,仍然无法弥合。
所以现代日本社会、日本人,都会显得怪怪的。
大家看到这里,可能已经忘了问题的题目是什么了。题目是:为何卫宫士郎屡次被说是伪善?
因为奈须蘑菇想做的事,就是弥合日本道德观中,个人与集体的这种撕裂。
但是日本人对于善的判断,并没有“爱人”这个底层逻辑。
他对于善的判断,是一种形式,而非良知。
某些行为是善,是这样定义的,所以做这些就是行善。
他的善恶观,是用武士道的逻辑(并不是说就是武士道,而是其逻辑)来进行评价的:
善是纯粹的一种概念,如果你不是为了行善而行善,是为了仁慈、同情、当正义的伙伴这种理由而行善,那就不是真善,是伪善。
卫宫士郎在中国的语境中,就是善。
他的目标是当正义的伙伴。这个目标,不是为了个人的利弊荣辱,这是善心。
他舍生取义,奋不顾死,去帮助他人,救人,同情他人的遭遇,这种行为是仁。
所以,他是地地道道的真善。
但是,他在蘑菇那里,就不是善。
正如“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种想法,在日本武士道精神里,不叫忠诚。
奈须蘑菇的这套价值判断,对于集团主义的日本人来说,还是有意义的。
他的作品里花了很大气力去讨论,何为善恶,为什么要行善,为什么不能为恶。
他应该也能感觉到,这种涉及善恶本源的讨论,靠哲学思辩,在没有神学的参与下,是没有结果的。
而他自己又无法通过日本民众的底层道德观得出一个善恶的结论。
所以最后得出来的结论,跟武士道的精髓差不多。因为善,所以善。
可能以日本人的底层道德观,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那么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了:孔子能够底层植入道德观,真是个圣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