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周瑞家的送宫花，为什么最后才送给林黛玉？

以前，我听别人讲过一个笑话。

说不知何年何地有个老婆婆，为人呢非常重男轻女，某一日孙女和孙子同来看她，这个老婆婆高兴啊，赶紧给两个孩子各做了一碗阳春面，还特意让姐姐先吃一碗，弟弟后吃一碗，姐姐吃完了，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素面条，老婆婆就赶紧让她出去，结果姐姐还没走出门，弟弟就大喊：奶奶这底下怎么有块肉啊，我最讨厌吃肉了！

周瑞家的伎俩和这老婆婆的做法差不多。

这个故事里，“肉”就是宫花。

黛玉也好、凤姐也好、其他几位小姐也好，都不会把宫花当做什么珍贵的东西。

但对于周瑞家的来说，既然她在今天有分配宫花顺序的权力，她就一定要充分地把这点权力发挥到极致。

如果你看懂“送宫花”这一章，就能明白为什么贾府会走向衰败。

周瑞家的在文中有三次重要出场。

第一次是送宫花惹恼黛玉。

第二次是帮刘姥姥叩开了贾府大门。

第三次是家宴时，尤氏被婆子慢待，周瑞家的比自家主子受辱还急，急吼吼的催人拿办婆子，为此导致凤姐被邢夫人羞辱。

这三次出场里，大家最爱讨论的是第一次送宫花，因为涉及黛玉嘛，总是有口水仗要打。

但实际上第二次第三次出场更值得细思细品，这是一出高明的连环画，只把这三场大戏连起来看，我们才好理解周瑞家的为什么要“慢待”黛玉，这里容我先讲一讲周瑞家的后两次出场。

一. 周瑞家的引荐刘姥姥

话说刘姥姥的女婿本和王家有旧，于是在这个窘迫的冬天，刘姥姥带着孙子板儿上贾府找王夫人打秋风，照理来说，以刘姥姥的身份是不可能被贾府正式接见的，于是刘姥姥先找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打通关系。

周瑞家的为何大发善心帮助刘姥姥这个贫婆子，文中有言：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

这段话很简略，包含的信息却很多。

周瑞家帮助刘姥姥的第一点是刘姥姥的女婿王狗儿曾经帮助周瑞买地，注意，这里的争买田地并不是正常的土地买卖，而是低价买良田好田之类的以势压人。

周瑞也不是帮贾府买公田，而是给自己办理私产私藏小金库。

第二点是周瑞家的本心——显弄体面。

周瑞家的为什么非要刘姥姥面前弄体面？

这点先卖个关子。

我先说周瑞家的是如何帮助刘姥姥进贾府的。

周瑞家的心里明白，王夫人是不会见刘姥姥的，所以她想了一个招数，把刘姥姥领到了王熙凤的面前，故意夸大了刘姥姥的身份。

【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

前文刘姥姥自述只见过王夫人一次，周瑞家的故意夸大了刘姥姥的身份来历，把刘姥姥说成是太太的老朋友，那么作为王夫人的侄女，贾府的二奶奶，王熙凤总不能显得比自己的姑姑还拿大，必要见个面摸摸来意。

当然凤姐也不是好糊弄的，虽然被周瑞家的这几句话架住见了刘姥姥，但她一见面就知道这样的农户人家，不可能是王家的旧相识，所以见面只问好不好吃果子，不问刘姥姥的来意，也不打算搭理刘姥姥，又打发周瑞家的去见王夫人，要王夫人给个“准话”。

然而周瑞家的回来是这样说的：

【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
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

这两句话说的是恰到好处啊。

意思就是刘姥姥你别不好意思，放心大胆地说！

然而王夫人真的有那么喜爱刘姥姥吗？

未必。

在刘姥姥第二次进大观园的时候，这次王夫人全程参与，通过平儿转述之话，是这样的。

【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求亲靠友的。”】

平儿是更加客观的转述者，可见王夫人并不喜欢刘姥姥这种上门打秋风的行为，她更希望一次性买断这种亲戚关系，以后刘姥姥就不要上门了，更别提让刘姥姥敞开了提要求。

所以周瑞家的通过这一句可能根本不存在的话，给了刘姥姥开口要钱的机会，也堵住了凤姐的推脱。

最后凤姐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

刘姥姥很高兴，周瑞家的也很高兴。

刘姥姥得到了过冬的钱，周瑞家的得到了虚荣和体面。

在临行前，刘姥姥给周瑞家的银钱，周瑞家的不肯要。这不是周瑞家的施恩不图报，是因为周瑞家的的本心只在显弄体面，而且刘姥姥的这点银钱的回报周瑞家的看不上。

这个人情，她期待更大的回报。

而周瑞家的第三次出场，才算彻底将这个“陪房”的心计划全部暴露了出来。

二. 周瑞家的争办醉婆子

事情的起因是贾母过寿诞，家里的奴婢们也有酒喝，喝多了就不想专心工作，划水偷懒摆烂

东府的尤氏就被两个吃醉酒的婆子慢待了。

尤氏心里不爽，于是发狠道：

【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儿叫来。”
袭人笑道：“我请去。”
尤氏道：“偏不要你去。”
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说：“奶奶素日宽洪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
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
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断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贾母的寿诞，不适合大张旗鼓的拿人惩罚，于是众人劝暂且放她们一马。

没想到这话被周瑞家的得知，立刻千里迢迢跑着来拍马屁。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到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小丫头子就把这话告诉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的主人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的便跑人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口内说：
“气坏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给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日算帐。”
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门还大开着，明灯亮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芽儿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了他们，说这几日事多人杂，一晚就关门吹灯，不是园里人不许放进去。今儿就没了人。这事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才好。”】

尤氏面上无光，周瑞家的倒比自己的亲妈受了气还急，这边跑来尤氏面前讨好还不够，又急吼吼跑到凤姐面前搭架子吹火。

【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又说：“这两个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时常我们和他说话，都似狠虫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脸上过不去。”
凤姐道：“既这么着，记上两个人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日，捆了送到那府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他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
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捆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里派人看守。】

直到这里，作者才闲闲一笔写明

周瑞家的之所以这么急三火四的，完全是因为她和婆子之间存在私怨，借题发挥。

各位看，这次凤姐可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周瑞家的

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天先记下名字不要发作，等过几天忙完了，再处罚。

这话说的干脆清楚，没有一点难以理解的地方。

可是周瑞家的是怎么做的？

她立刻出门，狐假虎威地让林之孝家的马上进大观园处罚这两个婆子，一面让把两个婆子捆起来放在马圈里。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么事，此时已经点灯，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进话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才歇了。大奶奶在园里，叫大娘见了大奶奶就是了。”
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意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经撒开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
尤氏笑道：“这是那里的话，只当你没去，白问你。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姨娘因笑道：“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又是个齐头故事。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且素日又与管事的女人们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闻得八九，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般如此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道：“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巴巴的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快歇歇去，明儿还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

这一系列的事情最终引发了邢夫人和凤姐的矛盾，邢夫人深恨凤姐不给自己面子，半夜就兴师动众地叫人来处罚自己的人。

于是转天当面给凤姐难看，而凤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当众羞辱后气的直哭。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人，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头脑，憋得脸紫涨，回头向赖大家的等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人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王夫人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日的事说了。
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
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开发。凭他是什么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干了泪，洗面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

周瑞家的公然假传圣旨，挑唆主子打架，使邢夫人和凤姐的矛盾激化，为的不过是借着凤姐的威势，处罚两个和她有私怨的婆子而已！

从周瑞家的做的这两件事身上，实际上折射出贾府中独特的奴婢生存环境。

贾府的主子们是管理层，然而这些陪房管家是实际上的执行层，主子们的命令，需要奴婢们来进行具体执行，这就给了她们为自己谋取私利的空间。

更改薛姨妈的命令调换送花的顺序，可以讨好凤姐。

夸大王夫人和刘姥姥的交情引荐刘姥姥，可以为下一次争田买地做铺垫。

凤姐明明说日后查办，周瑞家的却威胁林之孝家的立刻办理，既可以借着主子的手铲除仇人，又可以在尤氏面前卖好，显示个人权威。

而如果主子发难，她们只需要一言不发，溜之大吉，或者撒谎说自己关心则乱，就可以全身而退。

三. 奴婢可怕

时代变了，很多人可能没有见过周瑞家的这种人，或者见到了却没有意识她们的险恶。

在他们看来，几朵宫花的去留顺序，办理案件的时间缓急，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周瑞家的先去谁的房间后去谁的房间不过是亲疏远近之别罢了，至于处罚奴婢也是她们确有不对，周瑞家的借机发难也有道理。

奴才会有什么坏心思呢？

然而我要说这种看法太浅薄了或者说心思太单纯了。

宫花和处罚是隐语。

宫花是钱，处罚是权。

一个仆人越过主人弄钱弄权怎么会是小事呢？

送宫花这件事情，其实其他的地方都没有错。问题就在于凤姐一定是排在最后面的，

因为给凤姐的那四只花并不是送给凤姐的，而是凤姐拿了这四枝花，可以再决定这四枝花的去留，也就是说，余下四枝花是专等小姐们挑剩下了，再打赏给别人用的。

但是周瑞家的为了显示自己，给平儿特地留了好花，所以先把四枝花送给了平儿，然后再到林黛玉这儿送花，又因为她急着去处理女婿冷子兴的事情，所以冷言冷语，也不对黛玉介绍这些花。

以上是送宫花这件事情的经过。

结合我此前所讲的婆子们的目的，不难发现，周瑞家的在这里看似只是办事不周到，事实上她的行为有着更深层次的利益驱动。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人，是薛姨妈的人，她不是故意怠慢黛玉，她对黛玉没有意见，也不是想要挑唆薛姨妈和黛玉的关系。

她的核心目的是抢夺主子的话语权，从而行使自己的权力。

也就是王夫人这一级和小姐这一级之间，挤出她的操作空间，方便她上下其手。

这也是红楼梦里所有管事婆子的核心驱动力。

她没有按照主子的想法去做这件事情，这个事儿本身比她故意怠慢黛玉更加恶劣和可怕。

周瑞家的通过讨好王夫人，讨好凤姐，借助主人的威势，吞噬其他人的利益，这看上去只是奴仆和奴仆之间的事情，但是事实上。随着奴仆的胃口越来越大，它就会忍不住去撕咬主人。

从送宫花开始，到引荐刘姥姥进大观园，再到公然违逆凤姐的旨意，这一切都证明周瑞家的所代表的奴婢们的野心和胃口已经遏制不住，已经逐渐开始想要抢夺贾府主人的利益。

不要小瞧周瑞家做的这三件事情，不要因为刘姥姥是个好人，就觉得周瑞家做这件事情是在帮助穷苦人，如果刘姥姥是个坏人呢？

这三件事情就可以用成语来概括。

阳奉阴违，引狼入室和自作主张。

一个封建时代的奴仆，在主人家里弄权，弄到这种地步，说明这个家的当家的已经废了。

而探春在之后所说的脂粉案也印证了贾府的腐烂。

探春在改革的时候，说过一件事，说如今每个小姐每月除了基本的月例外，还有二两银子的脂粉钱，但是用这二两银子买来的东西是根本用不了的！

堂堂的小姐，公中发下来的胭脂水粉比丫鬟用的不如，这些小姐还不敢去争，只能再另外掏钱外面买胭脂水粉来用。

平儿：如今我冷眼看着，各房里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一半。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迟些日子，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弄些使不得的东西来搪塞。”
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也不敢，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得现买。就用这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儿子买了来才使得。若使了官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么法子，是铺子里坏了不要的，他们都弄了来，单预备给我们？”
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样的，他买了好的来，买办岂肯和他善开交，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了。所以他们也只得如此，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姑娘们只能可使奶妈妈们，他们也就不敢闲话了。”

为什么呢？

因为采办的人说了，他们这些采办在外面要靠办事儿的人去办事，而这些办事的人，他们给采办交上来的就是这些用不了的东西，采办还不敢得罪他们。

如果得罪了他们，那么下次他们交上来来的东西会更差，而且你将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给你下绊子。

他们宁可得罪小姐们。

也不敢得罪办事的奴婢们。

这些办事的是什么人？

就是婆子和他们的管事丈夫。

当主子的威严逐渐被消解，这些奴婢毫不客气地掏空了看似巨大的贾府，这才是真正地从根上开始烂了。

更过分的如迎春的奶娘，直接把迎春的头面拿去当掉，而且从来就不打算赎回来。然而，迎春能怎么样呢？

无可奈何。

这就是贾府中一部分奴仆的生存状态和生存逻辑，他们寄生在贾府，依靠贾府层次分明的地位差异，利用长辈在道德上的优势谋取利益，在这一过程中逐渐掏空了贾府，而这些人又不是可以轻易驱逐的，因为她们往往是老主人的陪房，是这个主子那个主子的亲戚，谁敢得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