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些人会热爱唐庄宗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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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3 1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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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确实很可爱。

公元885年,黄巢起义刚刚平息,大唐王朝名存实亡,天下已碎裂成上百个破片,社会严重失序,百姓命如草芥,几乎所有割据军镇都品尝过人肉的滋味。

当然,陇西郡王李克用家刚刚出生的公子哥李存勖并不理解什么叫世道艰辛,太原宫舍富丽堂皇,饮食起居有人专侍,想玩什么一呼百应,赢在起跑线的感觉似乎有些索然。

由于经常观赏当世最顶级的歌舞艺人现场表演,他培养了极高的音律造诣,老爹专门安排大儒教习《春秋》,他手抄一遍大体已通晓微言大义,打小跟着父亲帐下的精锐纵马驰骋,他练就了精骑善射、胆略绝人的作战素养。

对少年李存勖而言,这个天下间还有点挑战性的,似乎只剩征服这个天下了

他们家本姓“朱邪”,祖上世袭西突厥沙陀部酋长,在大唐王朝羁縻政策统治下镇守陇右,曾追随唐太宗李世民平定薛延陀诸部,屡立战功、深得信重。

他爷爷朱邪赤心因镇压庞勋起义有功,被唐懿宗赐国姓李,拜为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

他爹李克用虽然是个一目失明的“独眼龙”,颜值受了点影响,但身怀一箭双雕的惊人射术,在军中号称“飞虎子”“李鸦儿”,是平定黄巢的首功者,更是享誉沙陀的大英雄。

在老爹麾下鼎鼎大名的“十三太保”中李存勖排名第三,也是众多干儿子中唯一的亲儿子,打仗天赋与生俱来。

公元895年,邠宁节度使王行瑜联合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镇国节度使韩建攻入长安,逼得唐昭宗出逃石门。

还是新兵蛋子的李存勖兴奋地追随老爹勤王平叛、征战沙场。

面对刀光剑影、生死搏杀,他眼里的亢奋似乎远多于恐惧,血液中的战斗基因从此苏醒。

或许是因为儿子作战表现优异,或许是为了帮心目中的继承人增加曝光率,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李克用竟然安排年仅10岁的李存勖带队赴国都长安献捷。

唐昭宗刚刚还驾回宫不久,惊魂甫定,情绪低落,但见到奶声奶气的李存勖仍不由大加赞叹:

“此儿有奇表!”
此子可亚其父!”(大意是能让他爹屈居其后,从此,李存勖有了一个响亮的外号“李亚子”。)

心情转暖的唐昭宗不仅慷慨地册封李克用为晋王,还赐了酒卮、翡翠盘等名贵宝物给李存勖,甚至极为罕见地任命他为检校司空,遥领汾州、晋州,并亲切地抱起这位娃娃刺史抚摸着其后背亲自洗脑:

“儿将来之国栋也,勿忘忠孝于予家!”

李存勖大概是听进去了。

7年后,当老爹的死对头朱温围困太原城,惊慌失措的李克用正在犹豫是逃往大同还是躲进大漠时,17岁的李存勖主动找到父亲,讲了一段正气凛然且很有深度的守城见解:

  • “盛衰有常理,祸福系神道”,我们“家世三代,尽忠王室”,而今“势穷力屈,无所愧心”,这是大义。
  • “物不极则不反,恶不极则不亡”,“朱氏攻逼乘舆,窥伺神器,陷害良善,诬诳神祇”,应该快作到极限了,这是大势。
  • “大人当遵养时晦,以待其衰,何事轻为沮丧!”这是大局观。

李克用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日渐长大的儿子,欣然接受谏言,坚守太原不退,成功耗到劳师远征的朱温军染上瘟疫被迫撤围。

李存勖21岁那年,恢复元气的朱温遣军攻打河北沧州,由于守将刘守文的父亲刘仁恭过去反复在朱温和李克用之间横跳,“独眼龙”半只眼睛都看不上他,坚决反对救援。

但李存勖却认为唇亡齿寒,不能意气用事:

  • “此吾复振之道也,不得以嫌怨介怀。”
  • “九分天下,朱氏今有六七,贼所惮者,惟我与仁恭尔。”
  • “我之兴衰,系此一举,不可失也!”

李克用也是一时枭雄,当然深知其中利害,果断派兵攻取潞州(今山西长治),既实现了“围魏救赵”的战术目的,又占据一大军事重镇,从朱温身上撕下一块肥肉。

潞州也称上党,自古就是天下之脊、战略要冲,且地处李克用、朱温和刘仁恭三方交界区,是晋军楔入梁境的一根钉子,搅得老朱整天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朱温转过年公然篡唐建梁,称帝不到一个月,便豪掷十万大军强攻潞州。

李克用赶紧派出老将周德威救援驻守潞州的李嗣昭,但志在必得的后梁军“筑垒环城”、修建“夹塞”,一方面彻底切断了城中音信,另一方面也可赖以坚壁清野、与援军从容对峙。

硬耗了年余,潞州城中“士民饥死大半”,潞州城外周德威想尽办法频频冲阵,却收效甚微、无力解围。

雪上加霜的是,后方急得脑门生疮的晋王李克用没能等到战局明朗,便油尽灯枯、抱憾而终。

据传说,他临死前把李存勖叫到床边,给了他三支箭,絮絮叨叨交代了三句遗言:

  • 朱温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跟我斗了大半辈子,枉我当年救过他一命,他却恩将仇报,差点烧死我。你一定要灭了这个鸟梁朝,然后到祖庙里交还一支箭,让为父瞑目。
  • 燕国的刘仁恭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当年我听了你的建议帮了他,后来轮到咱落难时他却袖手旁观。给你第二支箭,荡平燕国,为父消恨。
  • 契丹的耶律阿保机当年跟我歃血为盟、约为兄弟,后来却与朱温勾勾搭搭、暗通款曲。你拿着第三支箭,扫平契丹,替我雪辱。

如果这个传言属实,可能有不少人要怀疑李克用是不是病糊涂了。因为跟朱温死磕尚且处于下风,而刘仁恭实力正盛,契丹国力更是在上升期,幻想逐个干掉这三大强敌,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年仅23岁的李存勖一脸平静地接过了老爹递过来的三支箭,没有一丝畏难情绪,没有半点忐忑不安,似乎对铲平这三座大山满怀迷之信心。

当然,三座大山毕竟还很遥远,可以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趟过两道险关:一是如何接住父亲权杖,二是如何解除潞州之围。

他首先把李克用的好朋友张承业和“久总兵柄”的亲叔叔李克宁这两位顾命大臣请到父亲灵前,拿捏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悲伤表情大倒苦水:

父亲把沙陀大政交给了我,但我年纪尚轻、资历还浅,实在担心有负重托。
叔叔您德高望重,深受诸军拥戴,我看还是请您来继承大位,等我更成熟一点,再听从叔叔调遣,您看如何?

突然被将了一军的李克宁心里翻江倒海,虽然做梦都想到那个宝座上过过瘾,但哥哥刚刚咽气,吃像当然不能太难看。

而这个毛还没长齐的侄子显然是在逼自己表态,出招丝滑、不着痕迹,如果再让他继续“成熟”下去,恐怕自己骨头渣子都会被碾碎。

就在他还在思考如何把话说得圆一点时,老谋深算的张承业率先抢答了:

晋王临终前已有成命,克宁和我奉诏辅政,岂能另生妄念!

不知道这一老一小两只狐狸是不是早就排练好了,措手不及的李克宁只好支支吾吾附和:

“吾兄之命,以儿属我,谁敢易之!”

于是,仍在哭哭啼啼的李存勖在两大辅臣拥戴下,正式袭位晋王、河东节度使。

然而,原来老爹手下那些战功赫赫、手握重兵的干儿子们并不买账,“强项不拜”的、当面甩脸子的、请病假不上班的大有人在。

这些年,他们替李克用冲锋陷阵、南征北战,和李存勖穿着同款的华服、享受对等的待遇,每个人都感到对那顶帽子还有一丝丝机会,可到头来还是上了这个糟老头子的当,干儿子终究比不过亲儿子。

特别是耳根子柔软的李克宁,在“素刚悍”的老婆和不平衡的侄子们撺掇下,最终决定跟命运掰掰手腕,开始谋划先干掉老太监张承业和大将军李存璋,剪除李存勖的羽翼。

对太原城中涌动的暗流,李存勖仿佛一无所知,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老爹灵前守孝,既不烧“三把火”,也不提新口号,更不跟“太保”们瞎较劲,摆出一副软弱可欺的无能人设,放任各路牛鬼蛇神尽情表演。

李克宁首先出招了,以分兵对敌为借口,请任统辖蔚州、应州、朔州的大同节度使。

这是个一箭三雕的妙计:

  1. 先远离太原坐山观虎斗,等侄子们闹腾差不多了,再杀个回马枪摘果子。
  2. 割据云中就有了和太原分庭抗礼的本钱,完全可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猥琐发育。
  3. 如果暗中把太原卖给朱温,掀翻侄子后,将来自己凭借三州根据地也还有机会逐鹿中原。

算盘打得很精,但也暴露了与李存勖离心离德的单飞立场,更意味着他已把哥哥“以亚子累汝”的临终嘱托彻底抛到了脑后。

让李克宁喜出望外的是,大侄子竟然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只是说还要听一听大家的意见。

看来这小子还是太嫩,既没多少城府也没什么主见,之前可能高估他了。

然而,好猎手总是以猎物的姿态面对真猎物

看似懵懂无知的李存勖其实只是在麻痹对手,以拖待变。

果然,没过几天,变数骤然出现。

或许是为了立威,或许是为防泄密,或许是因为有私仇,李克宁将都虞侯李存质公然擅杀。

可惜,杀鸡儆猴如果用力过猛也会把猴吓跑

李克宁谋反团队有个叫史敬熔的核心成员,大概是因为不愿重蹈李存质的覆辙,选择向李存勖的母亲曹太夫人告了密:

李克宁与李存颢等“谋执王及太后以降梁”。

史敬熔没有直接去找李存勖,说明他对这位新晋王也没什么信心,更说明这位新科影帝已成功迷惑了所有人。

除了他母亲。

知子莫若母。曹太夫人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儿子找来,让史敬熔复述了一遍掌握的情报。

其他的,交给儿子就够了,曹太夫人对自己与丈夫联合出品的杰作信心满满。

证据已固化,可以收网了。

隐忍多日的李存勖秘密请来最信任的张承业和叔叔图谋干掉的李存璋,再打苦情牌:

我这位叔叔实在很奇怪,我主动让位给他他不接受,偏偏要杀了我投降梁国。
“骨肉不可自相鱼肉,予当避路”,我还是带着母亲离开太原逃命去算了。

身为最佳捧哏的张承业立即接住话头:

“臣受命先王,言犹在耳。存颢辈欲以太原降贼,王欲何路求生?不即诛除,亡无日矣。”

老同志说得对,那就诛除吧!

继位刚满一个月的李存勖态度谦卑地摆了一桌盛宴,诚邀朝中百官莅临指导。

对貌似天真无邪的侄子并未设防的李克宁大摇大摆赶来赴宴,结果连同李存颢等反骨仔被事先埋伏好的刀斧手打包送去了尸骨未寒的李克用处报到。

通往权力的红毯往往是血染的

在一个月的不动声色铺垫下,一顿饭的杀伐决断给太原城各大势力带来了强烈震撼,桀骜不驯的“太保”们终于恭敬地匍匐在了新晋王脚下。

然而,雷霆慑服不是心悦诚服,潞州之困还没解,李存勖的王座远未坐稳。

实际上,经过一年多的殊死搏杀,前线局势已更加严峻。

借李克用去世之机,朱温亲临前线督战,撤换先锋大将,增运粮草补给,狠加攻击强度,并下手诏极力劝降李嗣昭,对潞州志在必得。

李嗣昭虽当场撕毁了诏书、斩杀了信使、亮明了死守决心,但城中“资用将竭”,周德威也已率晋军主力退屯乱柳(今山西屯留县),守城前景不容乐观。

再次震惊天下的是,年轻的新王李存勖不仅没有动员新军驰援前线,反而下令老将军周德威班师回太原。

一定有人认为这是乱命、是胡闹,但周老将军只能解读为这是新老板对带走大部兵力的自己不放心,毅然奉诏回军。

李存勖赌赢了,周德威把部队驻扎在城外,独自一人徒步入城,“伏先王柩,哭极哀”,“谒嗣王,礼甚恭”,清晰表明了自己的忠诚立场。

脑细胞烧死最多的还是朱温,周德威的撤军给他留下了广阔的遐想空间。

这位斗争经验极其丰富的老江湖判断,太原城内必将掀起一场烈度空前的内讧,谁输谁赢不重要,反正总有一方必然会跳到自己船上,到时候小小的潞州城还不是唾手可得?何必费那么大劲跟这个死倔的李嗣昭硬拼呢!

然而,就在朱温得意洋洋返回开封享清福、梁军上下沉浸在莫名的乐观情绪之时,深知自己拖不起的李存勖已紧锣密鼓地组织战争动员,再次赌上了身家性命:

  • “上党,河东之藩蔽,无上党,是无河东也。”
  • “朱温所惮者独先王耳,闻吾新立,以为童子未闲军旅,必有骄怠之心。”
  • “若简精兵倍道趣之,出其不意,破之必矣。”
  • “取威定霸,在此一举,不可失也!”

于是,彻底被点燃斗志的晋军将士闪电突进,仅用时6天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机动到梁军所筑的“夹寨”外,趁着凌晨大雾,打响了赫赫有名的“三垂冈之战”。

“十三太保”之首李嗣源强击东北角,老将周德威猛攻西北角,首次领军亲征的李存勖居中调度、指挥若定,三路大军填沟烧寨、越战越勇,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导权。

睡眼惺忪的梁军无力招架、手足失措,很快丢下数以万计的尸体和堆积成山的物资撒丫子南窜。

这是李存勖继位后的第一场胜仗,更是梁晋缠斗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晋军第一次获胜

望着斑驳的潞州城墙,心绪难平的李存勖脑中仿佛浮现出自己5岁那年随老爹来此校猎的场景。

当时冈上还有纪念唐玄宗的庙宇,李克用在祠前置酒摆宴,听着伶人们演奏的《百年歌》,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指着自己的儿子大胆预言:

“老夫壮心未已,二十年后,此子必战于此!”

23岁的李存勖眼前一片朦胧,虽说此战提早了一年多,但老爹如果泉下有知,也当再饮一大杯吧!

过去与李嗣昭有点小过节的周德威兴奋不已,跑到早已失联的潞州城下大声呼喊:

“先王已薨,今王自来,破贼夹寨。贼已去矣,可开门!”

但一直在城头观战的李嗣昭似乎认为这场仗赢得太快、太轻松、太匪夷所思,一定是周德威这老贼变节了,配合梁军演了场大戏诓骗他,差点下令放箭。

直到身着孝服的李存勖跃马而来,李嗣昭扑通一声长跪不起,“大恸几绝”,潞州城由此全面解围,李嗣昭和周德威这两员大将更是成为新王的铁杆拥趸。

获悉败报的朱温惊出一身冷汗,满眼嫉妒地凄然长叹:

生子当如李亚子!”
至于吾儿,豚犬耳!”

1964年,毛泽东忆起年轻时曾读过一首咏叹三垂冈战役的史诗,专门给秘书田家英写信,请他帮忙查一查。

这首诗就是清代严遂成写的《三垂冈》:

英雄立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只手难扶唐社稷,连城犹拥晋山河。
风云帐下奇儿在,鼓角灯前老泪多。
萧瑟三垂冈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从正月十九接班继位到五月初一大胜梁军,李存勖仅用100天时间,便俘获了军心民意、积攒了巨大威望。

考虑到新败的梁军暂时无力反击,刚刚即可汗位的耶律阿保机心思还在整合塞北草原上,幽州的刘仁恭因被孽子刘守光夺位囚禁内部正乱作一团,李存勖赶紧抢抓难得的机会窗口,启动了系统性的改革重塑:

  • 禁盗贼,平安晋国建设成效显著,老百姓安全感大增。
  • 恤孤寡,李存勖每次出行路遇贫困群众时,总会下马慰问,社会底层感激涕零,对其奉若神明。
  • 征隐逸,延揽优秀人才出山入仕,赢得了知识分子和地主老财们热情拥护。
  • 止贪暴,推进廉洁行政,改善政府形象,干群关系大为密切。
  • 峻堤防,以各路军阀未有的战略眼光,拯救濒临崩溃的北中国农业生产,改变以抢为主(当时已几乎抢无可抢)的军粮供应模式。
  • 宽狱讼,消解戾气,倡导和谐,社会凝聚力不断提升。
  • 整军纪,晋阳兵成为北中国纪律最为严明、战斗力最为顽强、对统帅最为忠诚的队伍。

为给改革创造稳定的内外环境,李存勖在短短2年间联合各方势力对朱温发动了5次袭扰作战,迫使梁军疲于奔命、无暇捣乱。

公元910年,盘踞河北大名一带的魏州节度使罗绍威突然病逝,朱温立即遣军3000进驻今河北衡水一带的深州、冀州,企图吞并“河朔三镇”,对晋军形成三面包夹之势。

定州的成德节度使王熔和易州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恰好处在朱温兵锋之下,为求苟活一命,不约而同地遣使求救,共推李存勖为盟主兴兵攻梁。

由于王熔和朱温是儿女亲家,过去关系一向牢固,晋军将佐普遍主张静观其变、以防有诈。

但李存勖并不这么看。

河朔一带是北中国的核心区,有第三方势力缓冲对晋军不是坏事,但如果眼睁睁看着这里被朱温吃掉,自己势必陷于合围险境,最终只有坐以待毙。

袖手旁观是死,出兵战败也是死,还不如搏一搏尚有一线生机。

况且此时出兵与梁军决战,有利条件还是不少的:

  • 远道而来的梁军补给困难,而晋军以逸待劳,后勤压力小。
  • 梁军先要与魏、赵等地方军血拼,晋军可后发制人、坐收渔利。
  • 骁勇的沙陀骑兵在太行山以东的华北平原更能发挥冲击优势。
  • 魏赵百姓反梁情绪浓厚,作为援军和盟友的晋兵拥有相对更好的群众基础,得道多助。

因此,李存勖力排众议,孤注一掷地选择率军东出井陉关,驻扎在距离梁军柏乡大营5里处的野河北岸,摆开隔河对峙之势。

知敌在先才能赢得先机

李存勖手下大将史建瑭一口气弄来200多俘虏,经严刑拷问、交叉印证,基本确信梁军总兵力在7万上下,几乎是晋军的3倍。

众寡悬殊,本应采取守势,但为避免梁军分兵袭击后方大本营太原,李存勖决定主动进攻,先打蒙他们。

在晋军骑兵抵近营门不断射冷箭、飙脏话挑衅下,忍无可忍的梁军点起3万步骑追了出来。

穷惯了的晋军士卒看着这些头盔闪着金光、铁甲雕着花纹的阔绰老爷兵,不禁自惭形秽、士气大跌。

老将周德威赶紧站出来客串前敌总政委:

汴州天武军这些穿金戴银、财大气粗的屠夫酒鬼、小商小贩都是样子货,十个也打不过咱一个!
咱只要多砍几颗脑袋,就能发家致富了,机不可失,还不猛冲?

打了鸡血的沙陀骑兵“左右驰突”、四进四出,毙伤无数、俘虏百人,轻松撤回野河畔。

首战首胜是好事,但晋军一将一帅却由此产生严重分歧。

李存勖认为梁军是乌合之众,主张速战。

周德威却看到了“贼势甚众”,建议按兵不动、“以待其衰”。

实事求是看,老周的意见是更持重,也更专业的。

因为晋军“所恃者骑兵,利于平原广野,可以驰突”,而当前战场过于狭窄,骑兵施展不开,如果主动后撤,既可以向敌示弱、诱敌出战,又可扩大战场纵深,便于骑兵冲锋。

但略感尊严受到冒犯的李存勖听不进劝,躲在帅帐睡大觉,啥也不干、谁也不见,耍起了小孩子脾气。

忧心忡忡的老周只好去找张承业诉苦:

“大王骤胜而轻敌,不量力而务速战”,“今去贼咫尺”,“彼若造桥以薄我,我众立尽矣”!

因此,他坚决主张“退军高邑,诱贼离营,彼出则归,彼归则出,别以轻骑掠其馈饷”。

张承业越听越气、越想越急,仗着岁数大、资格老,二话不说直奔帅帐,一把掀起门帘狂喷:

“此岂王安寝时耶!周德威老将知兵,其言不可忽也!”

打小沉迷表演艺术的李存勖打着哈哈从床上一跃而起,欣然接受老同志谏言,拔营北撤,屯兵高邑。

误以为晋军要跑的梁军果断追击,大造浮桥、猛抢石桥,必欲强渡野河、展开部队。

然而,晋军扼点守要,顽强抵抗,有效拖住了梁军攻势。

不信邪的梁军指挥官集结全军、列阵出击,周德威顺势且战且退,一步步把战场引向了高邑南部的平原地带。

梁军虽摆开绵延六七里的浩大阵势,看着挺唬人,但两军从上午巳时打到中午,均已人困马乏、逼近极限。

恰在此时,鸡贼的晋军放出暗藏已久的精锐骑兵,给步兵抽空歇歇脚、补充点干粮创造了条件。

而一直到太阳落山,养尊处优惯了的梁军饿得前胸贴后背,仍未腾出手塞口饭,渐渐生出退意。

敏锐注视着战阵变化的周德威使出洪荒之力大喊:

“汴军走矣!”

不知队友战况的梁军各部都怕自己变成孤军,纷纷全速后撤,李存勖乘势发起总攻。

陷入骑兵屠杀的梁军将士不得不弃铠投仗、撒丫子狂奔,“数十里僵尸枕籍”,痛苦而绝望的嘶吼震天动地、不绝于耳。

“柏乡之战”很快落下帷幕,朱温引以为傲的龙骧、神威、神捷三大精锐全军覆没,285名将校被俘,2万余级惨遭斩首,战马、粮草、器械损失不计其数,梁军元气大伤,自此一蹶不振。

河朔地区全面倒向晋军,梁晋争霸的天平开始逆向倾斜

主动放低姿态为王熔歌舞祝酒并与其约为亲家后,深感河朔统治基本稳固的李存勖正式发布檄文、打出兴复唐室的旗号,兵分三路大举南下,迫使垂垂老矣的朱温不得不拖着病恹恹的老骨头亲临前线御敌。

但素来主张良辰美景不可辜负的李存勖并没有把老爹的这位宿敌放在心上,竟然在两军大战时偷偷翘班,专程跑去欣赏黄河盛景,吓得正准备渡河驰援的一万多梁军士兵弃船四散。

年近六旬的老朱当然不清楚这个26岁的年轻人脑子里在想些啥,只要别把自己拖死在战场上就谢天谢地了。

然而,李存勖再次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士气正旺、势如破竹的三路晋军竟然毫不拖泥带水地撤回了太原。

因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通观全局的李存勖意识到,正在急速下坡的梁国存量实力仍然强大,没必要现在就冲上去兑子,等它跌到谷底再去捡漏也不迟。

刚刚在幽州悍然称帝的刘守光才是当前心腹之患。

因为一旦自己和朱温陷入持久消耗战,这小子百分百会偷袭晋军后路。

而如果自己强攻“桀燕”政权,时日无多的朱温或许未必有精力赶来救援。

而且这个志大才疏的刘守光比他爹更加荒淫残暴,不仅囚父杀兄、奸淫父妾,还拥有梳人脸的铁梳子等系列刑具发明权,已然大失民心,走到灭亡边缘。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李存勖果断命周德威兵出飞狐口,与成德镇和义武镇联军征讨刘守光。

为预防朱温乘虚偷袭,李存勖这一次没有亲征,而是选择坐镇太原充当战略预备队。

事实证明,朱温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即使老病缠身仍然点起50万(号称)大军御驾亲征,围攻河北枣强和景县,企图攻其必救、迫其回援。

然而,陷入两线作战的李存勖不仅没有撤回周德威的北线部队,而且没有离开太原大本营,甚至也没有增兵协防南线,因为他已经在那里预置了李存审和史建瑭两员战将。

只有几千兵力的他们把部队化整为零拆成5个小分队,到处虚张声势,伪造大部队杀回的迹象。

晋军俘虏一批梁兵后,杀掉大部分又把剩下的小部分砍胳膊卸腿放了回去。

这些勉强捡回小命的幸运儿争先恐后地向领导报告:晋王到了!

他们并不知道,晋军特战小分队已换上梁军的衣服乘着夜色尾随而至。

这些人闯进营门后便“纵火大噪,弓矢乱发,左右驰突”,对柏乡恶战仍心有余悸的梁军误以为晋军主力来袭,根本无心恋战,纷纷仓皇逃命。

为稳妥起见,自以为逼回李存勖战略目的已经达成的朱温略显狼狈却心安理得地烧毁营垒,连夜撤回了冀州。

当各路侦察兵获取的战场情报完成多点交汇后,立体复盘了此战全貌的老朱终于绷不住了,羞惭愤恨五味杂陈,一口老血直冲脑仁,病情更加恶化,连轿子都坐不住了。

战机已失、军心涣散的梁国部队只好蔫头耷脑地护送时日无多的老板打道回府。

然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回到大梁没几天,向来以睡儿媳妇为乐的朱温最终惨死在了亲儿子朱友珪屠刀之下,不甘不愿地去找死对头李克用团聚了。

朱友珪虽然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弑父自立后一个多月便动员起5万大军进攻河中,但二代与二代的含金量差距是巨大的,在李存勖亲自领军救援下,梁军再次无功而返。

与此同时,后顾无忧的周德威正在北线大杀四方,很快兵临幽州城下。

对生活始终充满好奇的李存勖当然不愿错过灭国大戏,他亲自赶到幽州指挥了最后一战,轻松俘虏燕帝刘守光和仍在蹲班房的刘仁恭。

公元914年农历正月十五,虚岁刚满30的李存勖骑着高头大马、伴着激昂凯歌回到太原城,身后跟着盔明甲亮的得胜之师和被白娟捆绑的刘仁恭父子。

完成太庙献俘仪式后,他亲临刑场斩杀刘守光,并派大将李存霸将刘仁恭押送到大同的李克用陵前,剖心钻血、祭奠老爹,完美还上了第一支箭。

从此,李存勖接受王熔、王处直等共推,担任已亡唐朝的尚书令,在太原开设霸府、建立行台,正式启动灭梁步伐。

当时,横亘在梁晋之间最强大的军镇是大名府一带的老刺头魏博镇,只要啃下这块硬骨头,黄河北岸除契丹外将再无强敌。

瞌睡偏有枕头来。

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恰在这个节骨眼上病死了,刚刚干掉哥哥朱友珪政变登基不久的后梁皇帝朱友贞趁机将魏博一分为二,企图削藩强干、支棱起来。

然而,向来有牙兵作乱光荣传统的魏博人可不卖皇帝面子,一个叫张彦的小头目振臂一呼,迅速敛起500骄兵悍将,轻松囚禁了中央派来的新领导。

深感脸被打疼的朱友贞立即派大将刘鄩进兵平叛,屯驻洹水(今河南北部卫河的支流安阳河),威慑魏博。

面对汹涌而来的外部高压,正在城中大肆释放兽性的乱军只好请求敌人的敌人李存勖施以援手。

运气爆棚的李存勖实在不知该如何掩藏自己的喜悦心情,亲自带兵进驻魏州,开始了收土收心倾情表演。

他把乱兵头子张彦和到处烧杀抢掠最遭人恨的7个首恶分子拎出来暴训一顿后当众处斩,并把500乱兵收为侍卫亲兵,定名帐前银枪军。

这是一个极为冒险却有奇效的神仙安排,不仅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更让这500人成为他的死忠粉,当然,也小小满足了一下李存勖搞怪得逞的虚荣心

几天后,当他带着这些新保镖抵近梁营侦查敌情时,遭到刘鄩的5000伏兵重重围困,多亏这些新收的小弟誓死护卫才勉强捡回一命。

但一向不喜生活平静无波的李存勖并未感到丝毫后怕,甚至隐隐有些兴奋,漫不经心地自嘲:

“几为虏嗤。”

在他眼里,折在这里只是有点没面子而已。

可刘鄩是个“一步百计”的务实派,根本不跟李存勖斗气,他料定晋兵轻易不敢再次过分靠近营盘侦查,便把旗帜插在草人上、把草人扎在驴背上,绕着城头兜圈子,然后趁夜黑风高亲率主力直奔晋军老巢太原而去。

直到整整2天后,李存勖终于发现情况不对头,赶紧火速回援。

或许是运气真的站在李存勖一边,刘鄩大军开拔后的10来天里始终是阴雨天,泥泞不堪的山间小路行军极难,而李存勖的骑兵部队沿大路狂追,距离已越来越近。

雪上加霜的是,驻防幽州的老将周德威发现刘鄩异动后也已派出千骑驰援太原。

无可奈何的刘鄩只好改变路线、退兵自保,辗转到达山东莘县,再次与李存勖的追兵摆开对峙之势。

由于刘鄩坚守不出,深感泡蘑菇打法太无趣的李存勖把部队交给李存审,自己带着亲兵撤了。

被朱友贞催得耳朵起茧的刘鄩终于下定决心,偷袭晋军重镇邺城。

可惜,他严重低估了晋军的战斗素养,自己派出的1万先遣部队竟然被邺城区区500守军痛扁一顿,更要命的是,李存审和李嗣源两路援军正在逼近,刘鄩只能再次放弃偷袭,调转马头撤军。

然而,闷头走了没多远,刘鄩猛然发现一支规模不小的精锐骑兵拦住去路,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对面那个主将不就是晋王吗?

方寸一乱,阵脚必乱。面对李存勖和李存审、李嗣源3路大军围剿,刘鄩仅带少量亲兵艰难突围、退守黎阳(今河南浚县),而7万梁军主力“歼亡殆尽”,梁晋争雄牌面彻底翻转,接到战报的朱友贞捶胸顿足:

“吾事去矣!”

契丹的耶律阿保机当然不会坐视李存勖一家独大,亲率50万大军入寇幽州,结果被赶来支援的李嗣源俘斩万计,无奈缩回漠北。

北疆暂时无虞,自信心暴涨的李存勖迅速推锋至黄河岸边,开启了灭梁之战。

对向来视李世民为偶像的他来说,战争就是一场游戏,只有在战场上肆意杀敌才能让他酣畅淋漓。

李存审等手下将帅苦苦阻止他先登陷阵、孤身犯险,甚至连吴、蜀国主也委婉劝他不要次次身先士卒:

“元元之命系于王,本朝中兴系于王,奈何自轻如此!”

但他根本不以为然:

定天下者,非百战何由得之!安得深居帷房以自肥乎!”

不愿养膘的李存勖一意孤行地跨上战马再次出征,结果在胡柳陂之战折损了老将周德威,惨胜而回。

追悔莫及的李存勖捶胸顿足,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丧吾良将,是吾罪也!”

此后的德胜之战、同州之战、镇州之战主要是李存审、李嗣昭、李建及、阎宝等大将率军打的,李存勖没有跑到前线凑热闹。

或许是河朔地区逃不掉叛乱的宿命,李存勖在太原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定州的成德节度使王熔便被养子张文礼杀死,中原火药桶再次熊熊燃烧。

最见不得养子坏规矩的李存勖勃然大怒,派出重兵对叛军发起强度空前的全面围剿。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小小一个定州之战竟打了一年之久,张文礼虽然吓死了,尸体还被挖出来切成了碎片,但晋军在此战中相继折损了史建瑭、阎宝、李嗣昭、李存进4员大将,李存勖的指挥班子几近瘫痪。

雪上加霜的是,嗅觉灵敏的耶律阿保机再次闻风而动,举倾国之兵入居庸关、下古北口,攻陷涿州、进围定州。

梁帝朱友贞虽说平庸了点,但趁火打劫的道理还是懂的,迅速集结大军伺机北进。

两线夹击+内部叛乱+名将大损的危局下,晋军阵营不少人心态崩了。

有主张放弃北方的,有建议停止平叛的,甚至还有提议退回井陉关以西老家的。

至暗时刻,李存勖又一次孤注一掷赌上了身家性命:

“帝王之兴,自有天命,契丹其如我何!
吾以数万之众平定山东,今遇此小虏而避之,何面目以临四海!”

撂下狠话,李存勖亲率五千精骑直奔契丹兵锋飞驰而去,疾行到河北高碑店北部的一片桑林时,与契丹先头部队迎面遭遇。

慑于晋王威名和晋军威势,一万多契丹骑兵不战而溃,反向冲击了正在摆渡沙河的主力部队。

在李存勖兵分两路强力掩杀下,契丹兵死于水淹、马踩、刀砍者数不胜数,连阿保机的一个儿子也成为晋军俘虏。

获悉战报的耶律阿保机只好弃围定州、退守望都。

然而,气势一成,谁挡谁疼。

李存勖率一千银枪军直冲兵力数倍于己的契丹大军,竟成功迫使这支骄傲的马背劲旅再退到易县。

恰逢一连十几天大雪纷飞,平地雪深厚达数尺,冻死、饿死的契丹人马一个挨一个铺满了道路。

心头滴血的耶律阿保机举手指天,长叹一声“天未令我至此”,颓然退回漠北。

可能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38岁的李存勖却志得意满,深感天命在身,欣然接受跟屁虫们劝进,迫不及待地在魏州登上皇帝宝座,建立辖13军镇50州的后唐帝国。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好这个“重生”的“大唐”。

老将李嗣昭战死后,其次子李继韬接班驻守潞州,竟公然叛附梁国,并策应梁将董璋急攻泽州(今山西晋城),剑指后唐西都太原。

可惜,他还是误判了这位从不按套路出牌的新皇帝。

李存勖放着西线不救,反而命李嗣源率5000步骑连夜冒雨渡河,一举袭破梁国防守空虚的东部重镇郓州(今山东菏泽郓城县),把匕首顶在了梁都汴州头顶,挑衅地摆出一副与梁帝“换都”兑子的姿态。

同样自命不凡的朱友贞终于被激怒了,拿出压箱底的家当凑出四路大军,企图与唐军决战:

  • 董璋率陕州、虢州、泽州、潞州兵马自石会关直驱太原;
  • 霍彦威率汝州、洛州兵马从相州、卫州、邢州、洺州逼近镇定;
  • 王彦章、张汉杰率保銮骑士等万余兵力回攻郓州;
  • 最受信任的段凝率5万主力部队自高陵津渡过黄河,阻挡亲临澶州的李存勖。

连禁军都派出去了,梁京汴州已几乎不设防。

为免唐军趁虚偷袭,脑洞大开的朱友贞下令掘开滑州(今河南滑县)以南的黄河大堤,打造了一条似乎固若“金汤”的天然防线。

自开战以来,唐军粮草缺口越来越大、辖境百姓越逃越多、朝廷税收越缴越少、仓库积蓄越耗越薄,已逼近崩溃边缘,如果分兵防守,必然左支右绌、难逃败局。

有重臣甚至提议以郓州为筹码与梁议和,两军划黄河而治、平分天下。

骄傲的李存勖当然不会接受这个在他看来“如此吾无葬地矣”的窝囊方案,但让他赌上身家性命与梁国死磕到底,决心也确实不好下。

在人生中大概最漫长的这一夜,李存勖请来好几批文武智囊,反复征求意见、权衡利弊:

  • 从接老爹的班算起,整整15年了,自己衣不解甲、马不下鞍,不就是为了一雪国仇家恨吗?现在皇帝都当了,难道要认怂?
  • 就算撤军言和,可一旦军粮告罄,将士恐怕还是会作鸟兽散,江山谁帮你守?
  • 梁帝决河自固,印证了汴州空虚无疑,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纵然司天工作人员猛泼冷水:“今岁天道不利,深入必无功。”但“丈夫得则为王,失则为虏”,在赌桌上鲜少会输的李存勖断然决定:奇袭梁都!

毕竟风险系数极大,这一次豪赌前,李存勖命令高级将领们把家眷安置在兴唐府(魏州),并带头与夫人刘氏和儿子李继岌诀别:

事之成败,在此一决。若其不济,当聚吾家于魏宫而焚之!”

寒冬十月,天现日食,为这悲壮一幕更添了一层灰色滤镜。

冒着身死国灭、全家自焚的奇险,李存勖挥动马鞭,决然踏上征途。

后梁君臣虽然知道李存勖喜欢冒险,但实在没想到他敢赌这么大。

面对段凝的5万精兵,李存勖没有选择正面硬刚,而是从杨刘渡过黄河,与郓州的李嗣源合兵一处,再渡汶水,奇袭中都(今山东汶上),从汴州东面突进。

身为仅次于李存孝的天下第二高手,号称王铁枪的中都城守将王彦章仓促应战之下重伤被俘、全军覆没,再无山川险阻的汴州东门洞开,完全暴露在后唐军铁蹄面前。

留给朱友贞的布防时间只剩下3天,仅有几千控鹤军的大梁城笼罩在一片伤感之中。

虽然第一时间派出去好几波亲信,向带走了主力部队的段凝求救,但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这几乎是徒劳的。

由于黄河已被自己这个大聪明掘开,段凝就算不是个水货,救兵也只能绕行白马津渡口,赶回勤王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敌人没挡住,救兵回不来。

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的后梁末帝朱友贞把家人们集合在一起抱头痛哭:

“运祚尽矣!”

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万念俱灰的朱友贞向自己的侍卫长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

“与卿俱死!”

第二天,自中都过曹州一路长驱直入的后唐大军兵不血刃地开进大梁城,立国16年的五代第一代后梁宣告覆亡。

站在宫墙俯视城景的李存勖心潮澎湃,这一次又赌赢了,老爹留下的第二支箭可以归还了。

称帝仅仅半年的李存勖从此成为中原共主,个人威望到达顶点,自信心也膨胀到了极限。

然而,人生有时就像高台跳水,艰难登顶后便断崖式坠落

像样的大仗基本已经打完,周边小国普遍低头称藩,就连炸毛的四川也被摩擦得跪地乞安,雄踞中原的李存勖把都城迁到洛阳后,生活不可避免地归于平淡。

但对生性好动的这位大男孩而言,平淡实在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煎熬。

为释放无处宣泄的精力,他逐渐把视线完全移入了自儿时便痴迷不已的戏曲领域,并很快由普通票友发展到骨灰级玩家。

玩就玩到极致。

他并不满足于在台下当个看客,他需要的是沉浸式参与,经常登台献艺、倾情演出,甚至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李天下”,彻底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影帝”。

穿上戏服体验别样人生的感觉让他沉醉不已,为了浸淫表演艺术,他可以乐此不疲地与世称“伶人”的表演艺术家们平等地互开玩笑,甚至允许他们公开抽自己耳光。

为尊崇这些演艺人才,李存勖对他们大肆受贿、干预朝政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安排好几个实力派演员去当刺史,而追随他们父子南征北战的元老宿将们却得利甚少,不可避免地积累了怨气。

为心无旁骛地投身演艺事业,素喜偷懒的李存勖将后梁降臣几乎不加甄别地原职留任,眼巴巴等着分蛋糕的中高层河东勋臣仅仅捡了点残羹冷炙,心中的怒火不住翻腾。

为监督封疆大吏们乖乖打工,他贸然恢复臭名昭著的宦官监军制度,大力加强管财务的租庸使权柄,试图绕过藩镇节度使,变相强化中央集权,彻底得罪了地方实力派。

然而,随着张承业、周德威以及李存勖生母曹太后等老同志相继过世,天下间已没有人能够劝得动这个孤家寡人。

他那位生性贪婪吝啬的皇后更不省心,整天绞尽脑汁大肆敛财,进一步加剧了兵困民疲、府库空竭,连禁军都发不出粮饷,冻饿而死或被迫典卖妻儿的底层士兵更是大有人在。

从上层到基层、从中央到地方,李存勖已经把天下人都得罪遍了,但他入戏太深,全然忘了自己不是专业伶人,更不是业余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龙椅之下潜藏着炸药包。

在严重的怠政、失衡的政权架构和此起彼伏的马屁声中,他浑然未觉,自己的戏妆或许并非最厚、部下的演技未必逊色半分

公元926年,征蜀大军在花光庞大开支后胜利班师,后唐距离统一中国看似已近在咫尺。

但朝不保夕的魏博戍卒却看不到一点盼头,索性继续发扬“优良”传统,又一次举起了反旗。

久居上位的李存勖出离愤怒,决定启用老将李嗣源率领皇帝亲军“从马直”前去平叛,并冲动地撂下一句狠话:城破之日,不留一个活口!

遗憾的是,气话并不解决问题,反而进一步坚定了叛军固守决心,更让本就对他们抱以极大同情的从马直寒了心。

虽说唐军大概云集了后唐明宗李嗣源、后晋高祖石敬瑭、后汉高祖刘知远、后周太祖郭威等五代中的四代大鳄,阵容堪称豪华,但军心一失,军力归零

就在李嗣源刚刚部署好次日攻城任务的当天夜里,这些骁勇的从马直们也发动了叛乱。

骤然成为光杆司令的李嗣源被叛军劫持,不情不愿地当了反一号。

亲兵已经倒戈相向、精兵尚在征蜀归途的李存勖决定亲率卫队固守汜水关,等待平蜀大军回援。

可惜,所剩不多的卫队竟也背叛了老板,猛攻皇城兴教门。

41岁的李存勖最后一次披上战袍、跃马冲锋,似乎找回了一丝久违的酣畅。

但四面楚歌下即便项羽重生恐亦无力回天,仅仅当了3年皇帝的李存勖最终被流矢射中,死于绛霄殿,没能成为李世民2.0版,只当了个“半截英雄”

其亡也忽焉,树倒猢狲散。

包括皇后刘氏在内的宫人争相逃命,那个躺在血泊中的帝尸竟没人愿意多看一眼。

只有一个叫善友的伶人没有走,他将宫里能找到的乐器集中堆放在李存勖身上,点起一把大火,给这幕以乱世创业为背景、以嬉笑怒骂为基调、以顽皮少年任性追求自我为主线、以大半个中国为舞台的乱世悲喜剧画上了休止符。

欧阳修写过一篇搏兔而用全力的著名史论《伶官传序》,把后唐庄宗李存勖这位“伶人皇帝”拎出来现身说法,极力推销“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朴素道理,试图给领导们敲敲警钟洗洗脑。

然而,很多人宁愿扎进甜言蜜语中齁死,也不愿听几句逆耳忠言重生

特别是久居上位者,往往陷在部属们精心编织的“信息茧房”里,对世界知之不真,却又迷之自信,很难听得进那些碍眼、刺耳甚至扎心的警语谏言。

欧阳修一片苦心,终究只能错付了。

或许即便让他穿越到李存勖面前上一课,恐怕仍然很难改变这位我行我素大男孩的人生轨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