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张议潮归唐的行为?
张议潮归唐的目的之一,是为河西走廊补充汉族人口
河西走廊的汉人正面临着人口危机。
特别是张议潮本部归义军的人口,还比不上北大清华一年的招生人数
可以说,从张议潮举义到曹氏家族中兴,归义军这一脉人马能在胡族的汪洋大海中坚持一个多世纪,已是不可思议的奇迹,靠的是当地人“白发丹心尽汉臣”的精神信念,和爆发出的超强战斗力,否则光凭这点人口,早八辈就让蛮夷吞得渣都不见。
巅峰时代的归义军,曾得到非常溢美:
“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敦煌写本 《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
地盘没浮夸,“户口百万”实属放卫星了
归义军的核心区始终在敦煌,敦煌人口顶峰在唐玄宗天宝末年,共有户6395,口3.2万人。后面会证明,这是个相当可靠的记载,即使有隐漏,也相去不远。人少不打紧,那时候,正处在盛唐的尾巴上,河西走廊地区,也就是敦煌周边的甘州、肃州、凉州、伊州等地一派繁荣,各州彼此照应,也还热闹红火:
“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资治通鉴》)
但盛世表像之下,潜藏着生育危机。据残存的原始文书,学者们发现敦煌等边防要地,青壮年被频频繁的征兵、征丁以及逃亡,出现大面积单亲家庭,男女对比长期失衡,据荣新江的考据,女性人口甚至达到男人的三倍。也就是说,敦煌人口很难超越三万的上限,连正常的生育率都无法保证,敦煌如此,周边可知。
安史之乱爆发,河西唐军主力东调,敦煌军民孤立抵抗吐蕃长达约30年,人口民生大受减耗。由于敦煌的坚强,吐蕃统治后不敢横征暴敛,八十年间基本安静,人口应当有所恢复。整个河西,日子虽不如盛唐,但相差不大,唐使刘元鼎曾到过河西走廊东端的兰州,看到这里“地皆粳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只是人心思唐。父老见到唐使麾盖,扶老携幼,沿路夹观。有老者上千人拦路又哭又拜,泣不成声,“问天子安否?”、“今子孙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来?言已皆呜咽。”(《使吐蕃经见纪略》)
为了化解唐民的反抗意识,吐蕃大力宣扬佛教,从印度延请高僧来讲经,敦煌有不少外来佛学教团驻留,在有限的绿洲广占田产,敦煌僧人数量直线上升。僧人既不生产,也不生育,进一步抑制着人口增长。
到了9世纪前叶,河西各州卷入吐蕃内乱,真正的劫数来了,吐蕃叛将论恐热挥兵一路三光,对和平居民进行无差别屠杀
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资治通鉴.唐纪六十四》
虽说论恐热兵败被擒,传首长安,但他造成的浩劫使整条河西走廊都“顿化为龙荒沙漠之区,无复昔之殷富繁华矣”(《文献通考》),这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也决定了归义军未来命运的,是凉州(武威)的彻底衰落。
凉州位于河西走廊中段,是连接西域与中原的咽喉,不论汉唐,凉州都是河西走廊的中枢首府。亦是河西乃至西域稳定与否的压舱石。做为中西交汇的丝路要冲,凉州商贸发达,文化多元,向来还盛产精兵猛将。
白居易齐名的元稹,也就是《西厢记》的男主原型,曾这样追忆凉州的当年: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麻稠。 葡萄酒熟恣行乐, 红颜青旗朱粉搂。 楼下当垆称卓女, 楼头伴客名莫愁。 乡人不识离别苦, 更卒多为沉滞游。
然而,自安史之乱爆发,吐蕃趁火打劫,将矛头重点指向凉州,经过血战后,寡不敌众的凉州悲怆沦陷,备受胡虏荼毒:
“陇头已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汉家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驱我边人胡中去,放牛羊食禾黍”(张藉《横吹曲辞•陇头》)
如今再被论恐热这么一糟蹋,几乎成了无人区。
论恐热的大屠杀,成就了归义军,也一手毁了这个本应生机勃勃,大有希望的政权,使他从诞生起就先天不足。
利用论恐热制造的祸乱,张议潮固然能团结民众奋起痛歼蕃兵,收复瓜、沙、甘、肃、西、伊、兰、鄯、廓、河等十一州。然而,已无法扭转汉民族在人口上的颓势。广阔的河西大地,遍布着五花八门的胡族,仅仅甘州(张掖)一带就群聚着吐蕃、吐谷浑、通颊、龙族(焉耆遗民)等“十五家”部落,而肃州(酒泉)地面则以龙族人为主体,凉州等地,更是“人口众多”,以吐蕃、吐谷浑为首,还有数以万计的嗢末、回鹘人,唯独不见什么汉人。
张义潮真正能切实掌握的,只有赖以起家的沙州(敦煌)、瓜州(安西县)二州。他急切想知道还剩多少人口资源,在全境进行细密的人口普查,挨家挨户的登记家庭状况。调查结果非常糟糕,即使人口相对保全较好的敦煌,也到处是荒芜无主的田土。现存敦煌文书中,频繁出现“荒地”、“空地”、“生荒空闲,见无主是实”等字眼。有学者翻捡《沙州图经》和《寿昌县地志》的残卷,好容易寻出一个宝贵数据:敦煌辖下寿昌县某一个乡有户359,进而以此推算敦煌十三乡有户4000,人口2万左右,这就是所谓“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的归义军真实的人口家底。
论恐热的大屠杀,使河西汉族失去人口基础,再难重现旧日的辉煌
张议潮当然清楚,表面上瓜沙等十一州暂时收复了,实际上处境更复杂,更危险!十一州的大部分是他无力直控的,像兰、鄯、廓、河等州,名义上属于归义军,其实是一些蕃族军头依附大唐旗号驱逐吐蕃官府,然后拥兵自重,搞“胡人治胡”。真正靠得住的力量,只有区区几千名誓死追随他,全凭一腔忠勇血气东征西讨的瓜、沙汉家儿郎。就是这么点汉人小伙子,还要分散去驻守甘、肃、伊等光复区,就像胡椒面一样,薄薄的摊在这些辽阔的地域上的几个孤零零的据点里。
因为人少,归义军只能控制着城垣和集市,就连核心的瓜、沙二州也如此,正如遗存文献《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唱的那样“敦煌郡,四面六蕃围”,周郊皆是群胡环伺。那时的张议潮,想必每每登上城头,内心是一片四顾何茫然的悲凉感。
在河西,汉人已沦为少数民族,出路何在?
张议潮将热切的目光投向了千里之外的凉州
凉州尽管汉人无存,却是通向大唐故土的孔道,只要拿下凉州,连通大唐,就能吸收中原的人口资源,让河西走廊慢慢回血。
这是能否复兴汉唐伟业的唯一希望
可是,拿下凉州谈何容易?所谓“无人区”只是相对于汉人,那里蚁聚着吐蕃帝国溃散下来的多路人马,以及游离在势力之间的各类胡族,不仅盘据城内,城外各县与郊野也遍布蕃骑。他们占着数量上的优势,牢牢堵住通向大唐的交通线上。
张议潮孤注一掷,为了光复凉州,冲开一条血路,归义军竭尽全力准备了10年,能凑集出的兵马不过7000人,且汉兵蕃兵相杂,这是归义军几乎所有的家底,不容有失。张议潮亲自出征,抓住蕃人恃众而骄,疏于防备,采取秘密进军,隐蔽接近的方式,在群山、雅丹地貌区、草原、戈壁间传奇一般悄悄穿过无数蕃人部落,千里无痕的来到凉州境内,打了个出其不意
“姑臧(凉州)虽众,不寇坚营,忽见神兵动地而至,无心掉战,有意逃形”。归义军大破强虏,一举光复凉州。
然而,吐蕃主力仍在,察觉来敌不过区区几千人马后,又重新麇集起来,在城外连群出没。张议潮亲率将士以殊死决绝的勇气以少击众,不给吐蕃人再起的机会,冲上去刺刀见红,以气势压倒对手。
凉州郊野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决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人持白刃,突骑争先。须臾阵和,昏雾张天”,归义军“头中锋矢陪垅土,血溅戎尸透战袄”、“汉家持刃如霜雪”(《张议潮变文》),最终吐蕃人被以一当十的归义军在意志上压倒了,士气崩溃,星散而逃,但张议潮早有布置,归义军四面合围,大开杀戒,“列乌云之阵,四面急攻,不过五十里之间,杀戮横尸遍野”,杀得“魁首斩腰,僵尸染于榛莽”,且又“虏群畜以川量,掠其郊野,兵粮足而有剩;生擒数百,使乞命于戈前”,光是缴获的驼马就以万计。
只是可惜!如此漂亮的歼灭战,虽说终于打通了整条走廊,得以一睹故国山河,可此时的大唐,早已风雨飘摇,内变不断,无力给远方的亲人以多少助力。唐廷虽说从山东调来2500兵力驻守凉州,不久后还是弃守了。受累于人口短板,仅凭归义军难以对遥远的凉州实施“长臂管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这一战略要地归了嗢末人。嗢末人有点像哥萨克,他们也来自吐蕃旧帝国压迫下的各族群,包括青藏高原的象雄人、苏毗人以及陷没的河西汉人等等,慢慢发展出自有的文化认同,形成一个新族群,自号嗢末)。
东征前功尽弃,归义军向西打到伊州(哈密),也打不动了,只好由着回鹘盟友仆固俊单飞,仆固俊不愁没人,表面上打的还是归义军旗号,实际部下全是回鹘人,他们一路西征,攻下西州(吐鲁番),最终收复北庭(吉木萨尔)、安西(龟兹),表面上归义军恢复盛唐旧疆,实际上西域再没拿回来,仆固俊从此拥兵自立,建立了著名的高昌回鹘政权。
张议潮去世后,归义军依赖那点量少质优的汉人,又维持了一段表面的强盛,但东部的甘州一带出现新的劲敌:回鹘人驱逐群胡,蚕食甘州,最终形成了强大的甘州回鹘政权。他们不像归义军,归义军只是一潭无源之水,而甘州的回鹘人却源源不断的有“活水”注入。回鹘毕竟是草原大帝国的底子,曾与吐蕃、唐朝并立争雄,后虽败给吉尔吉斯人,依然船破还有三斤钉。
甘州回鹘最强时,人口超过三十万,他们重建了甘州城,据说新城面积大到人们要一天时间才能走完。他们屡屡败在归义军手下,甚至可汗都被杀掉,但他们背后是无休止的草原突厥语部落的加入,对归义军“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渐有淹没这片汉人绿洲孤岛之势。
归义军与中原阻隔,又得不到唐朝的信任与帮助,在胡族的汪洋大海里如同绝域孤岛,打退一批,又来一批,应接不暇。到张承奉手里,已是两面受敌,西线还要应付西州(高昌)回鹘的威胁。张承奉强打精神,正式建国,国号“西汉金山国”,张承奉本人自封为“白衣天子”。
建国之后,张承奉东征西讨,所向无敌,号称“继五凉之中兴,拥八州之胜地”。同时却把仅剩的一点人口资源消耗殆尽。当他派遣宰相罗通达西征楼兰,北讨回鹘(正在攻伊州)时,如此级别的官员,如此战略重任,拿出手的人马才区区一千:
“骁雄点一千精兵,天佑顺盈,神军佐胜……回剑征西,伊吾(伊州)弥归”(敦煌文书《白雀歌》)
甘州回鹘又一次大兵来袭,“西汉金山国天子”张承奉到底是张义潮的孙子,豪气冲天,强势应战。部下作《龙泉剑歌》鼓舞斗志:
“我帝雄威人未知,叱咤风云自有时;祁连山下留名迹,破却甘州必不迟!”
张天子亲自披甲上阵,率领文臣武将浑鹞子、阴仁贵、宋中丞奋勇杀敌,可惜巧妇难为无米炊,丰满的理想敌不过骨感的现实。沙场之上“两刃交锋,各自伤损”,金山国耗不起,战事一长,版图日蹙,渐渐只剩瓜、沙二州及六个小镇。甘州回鹘仗着人多势众,甚至连张氏起家的瓜州(今敦煌市瓜州县境内唐代锁阳城)都一度攻陷,大加屠戮,“百姓不安,多被杀伤,沿路州镇,迤逦破散,死者骨埋,生者分离,号哭之声不绝,怨恨之气冲天”
金山国仅存沙州(敦煌市)一地,为了保住敦煌城,不得不有条件低头,承认对方的宗主地位,甚至认甘州可汗为父,换取实际上的独立自治。战后,据存世文书《管内三军百姓奏请表》的内容,堂堂“金山国”总人口加上少数民族一共也才1万人。
文书来自沙州节度左都押衙安怀恩,做为张氏政权的代表向唐廷上书,开头写着:
“州县僧俗官吏兼二州六镇耆老及通颊、退浑十部落三军蕃汉百姓一万人上表”
后来张氏政权对甘州回鹘可汗的上表,也是自称“沙州耆寿百姓一万人状 回鹘可汗”
这个数量,少得简直令人发指。若再把其中“通颊、退浑十部落”的人口去掉,汉人也就几千人。
不光如此,因为特殊原因,僧人占的人口比例却不降反升,吐蕃攻占敦煌(沙州)时,僧人只有400余,归义军时代却涨到1000多。
因为实在混不下去了,最后归义军众人推举曹议金为首领,取代张氏,废国号。曹议金行汉人传统的韬晦之略,以低调姿态周旋于邻近胡人政权之间,多方联姻,对内休养生息,积聚力量,发展生产,经营贸易。公元925年,曹议金在忍辱负重十多年后,抓住机会,发动复仇战争,大破甘州回鹘,初战攻克甘州、肃州等城,再战击杀回鹘可汗狄银,随后在回鹘人内部扶立自己的女婿为可汗,甘州回鹘可汗从此倒过来认归义军首领为父,成了曹议金的“儿皇帝”,在归义军兵威下,“六蕃总来归伏,一似舜日尧年”,整条丝路重新恢复了畅通和繁荣。归义军地区的人民,终于扬眉吐气,过上了“万姓齐唱快活,家家富乐安眠”的好日子(敦煌藏卷《儿郎伟》),曹议金用高超的军事和政治手腕,实现反转,开创出一个蓬勃的中兴局面。
很少有人知道甘州回鹘的盘子有多大,受此挫折之后,还能对A强辽的大军并取胜,然而他们却吞不下小小的归义军绿洲城邦,反倒受制于人。战争胜利后,曹氏吸取了前任的教训,不再热衷于扩张,转而注重贸易、结盟和发展佛教。为了安抚人心,曹议金对佛教不惜巨资,每开造一座小洞窟,连带造像和彩绘,动辄开销百万,僧尼人数突破1600人,从这个数字看,归义军人口应该恢复到两、三万的样子。
曹氏归义军,一直坚持到宋朝,使用大宋年号,将这个汉人小国的声威一直保持到11世纪。榆林石窟的壁画上,归义军将宋的年号沿用到宋仁宗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
即使被李元昊所并,归义军余部仍在敦煌长期保持着半独立地位。那么点汉族人口,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难能可贵,也算是老祖宗为后人留下的最后一点尊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