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在很多中国人的眼中，俄国文学首屈一指，而美国文学只是二流的？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美国文学在实际上的水平和成就，确实高于大多数中国人的认识。普通中国读者对美国文学的认识止步于马克·吐温和福克纳的乡巴佬玉米棒子编年史（借用毒舌纳博科夫之语），不知唐·德里罗、托马斯·品钦、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为何物，不识华莱士·史蒂文斯、哈特·克兰、约翰·阿什贝利之诗篇，未闻珍妮弗·伊根、蕾切尔·库什纳、本·勒纳等新秀之名。事实上，单论二战之后、冷战之后，尤其是今天的世界文坛，美国可能是最有活力的，而俄罗斯文坛大概在1960年之后就萎靡了，之前靠吃帝俄老本还活跃了几年，现在是真的不行。

问题是，俄罗斯文学的上限远高于美国两百年来文学的全部总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是西方现实主义文学的巅峰，这是大多数美国小说家自己也会承认的事实，尤其是菲利普·罗斯、乔纳森·弗兰岑这类直接对标托翁的当代美国作家，基本上都不会认为自己有超越托翁的能力。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两个20世纪中叶的美国文坛巨佬，基本上都学托尔斯泰，菲茨杰拉德得托尔斯泰之精致优美，海明威得托尔斯泰之简洁纯粹，二者都未得其真传，论视野、格局、体量更无法相提并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尽管不如托尔斯泰之八面玲珑，但他对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影响恐怕更加深远剧烈，直接影响了托马斯·曼和卡夫卡，间接影响了福克纳和索尔·贝娄，跨两代影响了德里罗、品钦、托妮·莫里森、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等美国巨佬，然而这些后人基本上没有一个获得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当的正典地位。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估计是战后美国作家中各方面最接近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但即使是他也最多算个邪典大佬。更何况，这几个当代美国作家，影响力仅限于英语世界，出了英美知道的人就少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可是世界驰名商标，从非洲到日本都大受欢迎。你华莱士有几本《卡拉马佐夫兄弟》可以对标？

美国医学院要求学生在医学伦理课上读托尔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哈佛的文学课上会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哈佛大学一位土耳其裔女教授埃莉夫·巴图曼的小说处女作的书名是《白痴》，直接向陀思妥耶夫斯基致敬。这不就是认可么？反苏亲美斗士如纳博科夫，也对托尔斯泰推崇备至，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恨铁不成钢，在康奈尔和巴德学院等美国高校课堂上不遗余力地推广俄国文学。现如今，美俄关系如此紧张，也无法阻碍美国高校的学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难道不是明证？

中国人认识中的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在英美被认为是现代戏剧大师，是继古希腊三大悲剧家和莎士比亚之后的最伟大的戏剧剧本作家，其剧本《海鸥》《三姐妹》《万尼亚舅舅》《樱桃园》在全世界上演了一百二十年，经久不衰，从英国火到日本。美国戏剧的巅峰，也就是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田纳西·威廉斯三人，可有得比？战后美国剧坛，没有一部舞台话剧的国际影响力盖得过《海鸥》或《樱桃园》。

美国文学唯一比俄国文学强的就是诗歌，毕竟惠特曼《草叶集》和T.S.艾略特《荒原》两首长诗一举奠定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诗歌的百年传统，世界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叶甫盖尼·奥涅金》。问题是就这，还是建立在英语的世界影响力高于俄语，导致绝大多数人不懂俄语，无法领略普希金诗艺之超群绝伦。俄罗斯进入20世纪后摧残自家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自杀、阿赫玛托娃和曼德尔施塔姆饱受迫害、布罗茨基直接润了。反观英美，收获了华莱士·史蒂文斯、埃兹拉·庞德、T.S.艾略特、e.e.卡明斯、哈特·克兰、W.H.奥登、伊丽莎白·毕肖普、泰德·休斯、菲利普·拉金、艾伦·金斯堡、约翰·阿什贝利、詹姆斯·梅里尔、艾德丽安·里奇、西尔维娅·普拉斯、乔佛里·希尔、谢默斯·希尼、露易丝·格吕克、安妮·卡森等一众一流的现代主义诗人，乘势而上，走向世界，还影响了中国的穆旦、郑敏等人。

这么说吧，美国文学上限低、下限高，俄国文学上限高、下限低。美国文学强在诗歌和现代主义，强在表现20世纪中产生活。俄国文学强在小说和现实主义，强在表现19世纪贵族生活。真要论视野的广度、观念的深邃、技艺的高超，拥有托翁和陀翁的俄国文学永远完爆任何其他一个西方语种的文学。真要论文学繁荣期的长盛不衰、文学创造力的持久、文坛活跃度的持久、文学传统传承的连续不断，那么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没有直接受到物理波及且在二战之后经济繁荣至今的美国则完爆人才断代多次的俄国。

一个普通中国读者，要读一些经典文学作品，打下文学知识的基础基本功，就必须阅读俄国经典文学，阅读普希金、果戈里、冈察洛夫、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

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或创作者、研究者，要了解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21世纪当代文学的近况，拓展专业视野，紧跟学术潮流，则必须阅读二战之后灿若星群的当代美国小说家，必须阅读索尔·贝娄、约翰·加迪斯、诺曼·梅勒、约翰·厄普代克、苏珊·桑塔格、托妮·莫里森、菲利普·罗斯、唐·德里罗、科马克·麦卡锡、托马斯·品钦、乔纳森·弗兰岑、杰弗里·尤金尼德斯、迈克尔·夏邦、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珍妮弗·伊根、蕾切尔·库什纳、本·勒纳。

19世纪沙俄文坛，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全部的优秀作家，可是这小小一群人偏偏就写出了迄今为止西方传统中最伟大的小说和戏剧作品。20世纪美国文坛，一本书的容量也容纳不了全部名见经传的优秀纯文学严肃作家，可是这么多人中却没有一个能超越托翁的现实观察者，没有一个能超越陀翁的心理观察者，没有一个能超越契诃夫的舞台话剧剧本作者。我猜，这跟沙俄文坛主打一个贵族地主创作、美国文坛主打一个中产平民创作有关。由此可见，数量和质量不是一回事，二者从来不是均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