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让你意难平的短篇小说?
我与皇兄是龙凤胎,梁国强大,父皇要送一子为质。
但他舍不得儿子,就瞄上了我。
三个月后,我女扮男装,跪在梁国皇宫的大殿,看似镇定,实际早汗湿了后背。
因为一旦遭识破,就是横死的下场。
春日清光中,那少年君主笑着问我:「就这么怕吗?」
后来,我不得不提醒他:「陛下,我是来为质的,不是来和亲的。」
——我在梁宫中的十年,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十年。
1
阿娘是父皇最不待见的女人,因为她生了一对龙凤胎。
在我们大燕,向视双生为不吉,尤其在皇室,龙凤胎更是祸胎灾星。
为了惩罚阿娘,父皇褫夺了她的封号,降她为宫婢,自己宠幸别的女子时,就要阿娘在床帐外伺候聆听。
他说这样,才能洗去阿娘一身罪孽。
可他玩到兴起时,又不忘拉了阿娘上去,父皇虽然厌她,但也舍不得阿娘的绝世美貌。
皇宫里的黑夜,总是格外痛,又格外长。
阿娘常带一身伤地回来。
她回来后,有时候就不吃也不动地坐一整日,有时候,就抱着我和哥哥的其中之一直掉眼泪。
我和哥哥,总是想尽办法逗她开心。
年幼时的我们不懂,为什么阿娘看着我们,眼泪反而掉得更多了。
可从始至终,阿娘都想以她柔弱的身躯,为我和哥哥撑起一方狭小的天地,让我们平平安安长大。
所以她经年隐忍着。
我和哥哥十三岁这年,父皇终于想起了我们。
那是我和哥哥,第一次走出自小生活的永巷。
那时候的父皇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而他虽然子嗣众多,却并没有什么成器的。
我听见阿娘与唯一照顾我们母子三人的嬷嬷说,这或许会是我们命运的转机。
也许很快,我们就不用忍饥挨饿、衣不蔽体地过日子,父皇总算原谅了她生龙凤胎的过错。
我听了阿娘的话,也感到很高兴。
我这十三年来,从未吃饱过饭。
我以为是我们大燕太穷,直到我走出永巷,才发现永巷外的皇宫,各类点心堆成了山,大家穿的衣裳都那么美。
我和阿娘的希冀,只持续了短短半日,就被打得粉碎。
父皇之所以要见我们,是想送我去大梁为质。
历朝历代,都没公主为质的道理。
何况梁人点名要的,也是父皇的儿子。
父皇原本的打算,是送哥哥去。
养了多年的累赘,终于可以物尽其用。
父皇挺满意。
可那日在皇宫的后花园里,他随口问了哥哥几个问题,惊觉他眼里最没用的废物,竟比其他的儿子们,都要聪慧有天赋。
实际上,父皇与他的那些儿子,也并没什么情分。
可在他眼里,皇子到底是比公主有价值。
他看向了哥哥身边,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我。
阿娘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哭着打了哥哥一巴掌:「让你出风头!」
哥哥也抱着我哭,连连懊悔自责。
可对父皇的决定,我们向来只有逆来顺受的份。
那一夜,我在阿娘咸湿的怀抱里沉沉入睡。
她和哥哥,坐在我的床前无声流泪,直到天明。
2
打小照顾我们的嬷嬷,自请随我赴梁,得到了父皇的恩准。
阿娘哭着给嬷嬷磕头。
临行之前,父皇嘱咐我,到了梁国,万一被人发现我是女儿身,就说是我阿娘舍不得哥哥,才背着父皇偷梁换柱,总之千万别连累到燕国。
他知道,我不敢不答应,因为阿娘和哥哥还在这里。
毫无疑问,阿娘和哥哥爱我,而我也爱他们。
哪怕昨晚梦中醒来,我亲耳听见阿娘抱着哥哥痛哭:「阿琰,还好走的不是你!」
我依然深爱他们。
就像他们爱我一样。
哥哥追着我的马车,一路到了宫门,他的眼泪,洒过脚下每一寸土地。
「阿遥,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说:「好。」
马车速度渐快,我向着哥哥摇一摇手。
他踉跄追了几步,身形变小,看不见了。
3
我赴梁的第二日,天上就开始下雪。
之所以要赶在这寒冬腊月出门,是因为依照约定,质子需在来年春日,抵达大梁国都。
梁都遥远,路途需耗费两月。
我从未出过门,走不多远,就受不住风霜侵袭,生起了病。
嬷嬷没日没夜地照顾我,等我病好,她却病倒了。
我一开始的时候还未发现,直到嬷嬷如往日一般,将我冰冷的双脚捂进怀里,我才惊惶发觉,她的身体竟然那么烫。
嬷嬷病死在了我赴梁的路上。
她本可以不用跟我来的。
我走以后,阿娘和哥哥的日子定会好过许多。
嬷嬷照顾了我们十多年,若留在宫里,想必以后也不会过得太差。
可是从小,她就最心疼我。
她比阿娘还放不下我。
嬷嬷临终前,死死抓着我的手。
她的眼底,是燕国边境漫天的大雪,说着说着就全化成眼泪:
「梁帝凶恶,前路更是凶险难测,阿遥啊,你一个人,可要怎么办啊?」
我知道,她是病糊涂了。
因为她向来尊称我「公主」,哪怕我住在永巷,从无人认识,更没人记得,旁人就是历数父皇有几个女儿,也绝不会数到我。
这是嬷嬷第一次唤我「阿遥」。
「嬷嬷,不要抛下阿遥!」我抱着她滚烫的身躯,前所未有的害怕。
这种恐惧,远胜我得知自己将要代替哥哥,远赴梁国的时候。
「乖阿遥,不要怕,如果怕,就把嬷嬷的骨灰带在身边吧。
「半夜里闹鬼,也是嬷嬷想要护你,嬷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想要害你的人!」
最后,她哭着说:「公主,对不住,老奴没能陪你走到大梁的国都!
「老奴这辈子都对不住你!」
我知道,嬷嬷她又恢复了最后一瞬的清明。
第二年,春暖花开日,我带着嬷嬷的骨灰,走进繁华的梁都。
4
我被安排住在一处偏远的宫殿。
招待的梁人说地方简陋,请我将就,可我又怎会觉得将就。
过去,我和哥哥、阿娘住在永巷,巷子里,有经年刮不散的阴风。
若那时候能有这样干净、明亮的住处,我们简直梦里都要笑醒。
可是现在,我的身边没有阿娘和哥哥。
我远在异国皇宫,随时面临身份被揭穿的危险,陪伴我的,只有嬷嬷的骨灰。
我几乎每一夜都做噩梦。
梦里,那位雄才伟略的梁帝,仅仅一眼就看破我是女扮男装,震怒之下,他兴兵血洗了燕国皇宫,还特地跑去永巷,将我的阿娘和哥哥翻出来杀了……
我午夜梦回,望着四下里岑寂又陌生的宫室泣不成声,只能绝望地抱紧嬷嬷的骨灰罐。
多少次,我都盼望它能有一点点闹鬼的动静。
可它始终安静。
5
住在梁宫里的日子,很长时间都没人记起我。
倒也不是那种不记得。
一日三餐,都有宫人按时送来。
生活起居也都有人照料。
我的日子,简直比在燕皇宫里要好太多。
只是我一直未得梁帝召见。
这就比较难捱了。
因为根本不知命运的细线何日会断。
我整日里提心吊胆。
一个月后,梁宫的氛围陡然慌乱,丧钟鸣响个不停。
梁帝竟驾崩了。
十四岁的我第一次觉得,人生如此荒谬。
普通人是,帝王也是,谁都逃不过。
我那父皇花天酒地,一辈子都用在宠幸女人和作乐上,安安稳稳活到了白头,且还将日复一日地活下去,不知终点。
而这位传闻里的梁帝呢?
听说他上马能战,下马能治,是当今天下最英明果决、雷厉风行的雄主,八方的武将和谋士都想要投奔效忠他。
可他不过四十余岁,就因年轻时的旧伤复发,溘然长逝。
梁帝的儿子不多,他离世前,挑了自己最看好的一个,传下皇位。
我以为梁帝那样的人,他挑中的人,定然也像他一样。
所以,骤然听到新帝传召我的消息,我恍惚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走进皇宫大殿时,我的双腿都是软的,跪下以后,根本不敢抬头看御座上的人。
直到那座上传来一声少年的笑:「就这么怕吗?」
6
我这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汗。
春日的清光里,我错愕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少年君主温雅含笑,俊逸如画。
他整个人,都像是才从画里走出来。
我没想到,这世上除我父皇和我想象里的梁帝外,竟还有这样的帝王。
他问了我如今的吃住,又问起我一路来梁的艰辛。
他仿佛对我一路所见的山川风物,很感兴趣。
只可惜我来时天寒地冻,又沉湎于失去嬷嬷的悲伤,等到冰雪消融,察觉天地春来,已是渐近梁都了。
这一路,都实在没有什么见闻可说。
他并不失望,只是望着殿外的天空,流露一丝憧憬。
后来的年月,他再没有过那样的神色。
而那时候的我并不知,他名赵邈,天高地邈的邈,和我名中的「遥」字是一个意思。
那日的最后,赵邈看着我说:「殿下若有空闲,可以一起来读读书。」
7
我已不记得,那日是怎么回到住所的。
很久过去,我都依然觉得像在做梦。
我提心吊胆了三个月,竟如此轻易就过关了?
天真的我还不知晓,年未满十四岁的我,要瞒过旁人的眼睛自然容易。
可十五岁的我就很不一样了。
8
因为自小短吃少喝,我和哥哥十三四岁,看着都才只有十一二岁,长期的营养不良下,我的肤色蜡黄黯淡,根本看不出来男女。
可在梁皇宫里待了一年,我却像抽条似的长了起来。
等惊觉自己身形的变化,白日里,我不得不用束身的布条,紧紧勒住胸口。
我的面容也日渐粉嫩白皙,遗传自阿娘的好相貌,慢慢显露无遗。
这就比较没办法了。
但想来哥哥应也是这样的面若好女,我就并不怎么惊慌。
我想阿娘,也想哥哥。
想哥哥的时候,我就照一照镜子,我知自己看见的,定然也是哥哥如今的样子。
想阿娘时,我就种菜。
过去,阿娘和嬷嬷就常带着我和哥哥,在永巷的院子里种菜。
梁宫的小黄门们很好说话,我想要蔬菜种子,他们第二日就给我寻了来,足够我种十年。
我所住的小院,很快就郁郁葱葱一片。
大家都夸我是种菜的一把好手。
这一日的中午,我还在瞌睡,忽然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
我的第一反应,是梁国皇宫里,也有偷菜贼吗?
从前阿娘和嬷嬷种的菜,总被永巷里的宫人挖走。
那些人有时是趁夜色,有时干脆明抢。
所以哪怕我们种再多的菜,也还是填不饱肚子。
但我现在种菜,并不是为了填肚子。
谁若想要,我大可以送给他。
只要他不像我从前一样挨饿就可以了。
我走到院子里,只看见一个身着宫装、明媚如朝阳的姑娘,四仰八叉摔倒在我的菜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赵悦。
9
赵悦是赵邈的皇姐,大梁皇室的长公主。
我见她时,她也不过十七八岁,在皇宫里放风筝,风筝恰好掉进我的院里。
她寻风筝而来,却跌倒在菜地。
我把赵悦扶起来,又替她捡回风筝,寻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身上的泥土。
她看着眼前的青青菜畦:「这都是你一个人种的?」
我点点头,得知她的身份,忽然有些忐忑。
在永巷的时候,阿娘和嬷嬷种菜,总要小心翼翼地掩藏着。
有一回被个贵人看见,不仅狠狠地责罚了我们,还毁了菜地。
我怕赵悦,也像那贵人一样。
可她却惋惜又歉疚地看着我的菜:「你可真厉害,都怪我笨手笨脚,把它们压倒了。」
她的眼睛忽然一亮:「要不然,我帮你种菜吧!」
我忙推辞。
赵悦鼓起腮帮:「你定是嫌我笨,那不然,我让底下的宫人们帮你吧。」
我再次拒绝了。
我住的宫院不大,能种菜的地方就那么点儿,我自己种都不够,哪舍得分给别人。
赵悦「噗嗤」笑了:「那下回,带你去御花园里种菜,那地方大,你尽管种个够。」
我惊讶:「皇宫里可以随便种菜?」
赵悦比我更惊诧:「为什么不可以啊?」
原来皇宫与皇宫,是不一样的,国与国不一样,公主和公主,更不一样。
那一日,赵悦拉着我聊了很久。
我们聊菜地,聊风筝,聊大燕的皇宫,聊大梁的市集。
聊我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一年多前赵邈问过的问题,赵悦几乎也全问了一遍。
只不过这回,我并没有像当初面对赵邈一样,脑子空白一片,几乎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竭尽所能地回想,把我还能有印象的一切,统统告诉了赵悦。
赵悦听得很高兴,我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
我的心里,仿佛有一处沟壑被填平了,那地方自来荒芜,却在那一个下午,盛开起一朵小花,隐隐约约像是友谊。
我不敢说出口,只在暗地里欢喜。
赵悦离开的时候,我给她装了一大兜我亲手种的瓜果和蔬菜。
这是我第一次送东西给别人。
李唯舟找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一身男装的我,比赵悦这个收礼物的人还要激动。
他再看看同样一脸笑意的赵悦,脸色顿时就沉下来。
李唯舟是朝中重臣的儿子,和皇室姐弟关系密切,日常出入宫闱。
赵悦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但她是真正的公主,有足够的立场撒气:「李唯舟,早知道我就不来捡你这破风筝!」
原来那个她一看就笑的风筝,是李唯舟亲手做的。
李唯舟走近我们,原本不悦的神色,忽然一滞。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一双狐狸眼,似有狐疑划过:「这位是?」
「是燕国的皇子,周遥。」赵悦的声音里似有倨傲,「也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哪怕在大燕,都没人知道周遥是公主。
所以我一直用的自己的本名。
李唯舟声音沉沉地眯眸:「燕国、皇子?」
我感到一阵莫来由的胆寒,仿佛被那锐眼给看穿了。
可他却并没说什么,就带着赵悦离开了。
10
那日过后,赵悦常来看我,我们坐在菜地里聊天,吃她带来的各种小吃,听她讲朝中各位大人的八卦。
作为回礼,我常送她自己种的新鲜果蔬。
有一日,赵悦把我刚摘下的甜瓜,送到了赵邈的案上。
不知道是真对我种的甜瓜很满意,还是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大梁皇帝命人送来了一道汤。
那是一道很普通的补汤,梁都贵族家的男孩子们,到了年纪,家里人都会给他们炖的,说是喝了能长身体。
所以李唯舟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劈手把那汤碗夺了去,还不忘记瞪我一眼:「你喝这汤干什么?」
他也不怕烫,话音刚落就一饮而尽。
赵悦气得直打他,还要拉他去找赵邈评理:「李唯舟,你是不是有毛病?你自己家里没汤喝吗?」
我们三个拉拉扯扯到了赵邈那。
赵邈正在书房里读书,太傅也在。
他和太傅也没听我们废话,而是说:「三位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坐下吧。」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大梁皇帝的伴读。
其实在我来以前,赵悦和李唯舟,也给赵邈伴读。
可赵邈要习帝王之术,其他两人的课业,比他轻松很多。
所以赵悦能在赵邈读书的时候,偷溜出去放风筝,李唯舟也能溜出去找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来以后,赵邈总想跟我们一起开溜。
我们四个在太傅的眼皮底下偷传纸条,商量诡计,最常用的伎俩,莫过于一个人装肚子疼,其他的人护他去休息,假模假式传召太医。
李唯舟的演技最好,一个月内把全身上下都痛了个遍,以至于太傅大人一看见他就头疼,再三建议李家公子体弱多病,要不然陛下还是换一个伴读吧。
赵邈没换伴读,但我们换了个人生病。
我捂着小腹,痛得脸色发白,额间的鬓发都沾湿了。
赵悦还夸我演得真好,简直甩李唯舟八百条街。
她不知道,我是真的痛啊,痛得在床上翻来滚去,痛出了一裤子的血……
太医还在来的路上,我倒抽着,像一条濒死的鱼,感觉自己真的快不行了。
赵悦和赵邈也察觉了不对劲,赵悦哭得好大声,赵邈隐忍地红了眼。
李唯舟沉默地看了看我们,率先走出去。
赵悦逮着他破口大骂:「李唯舟,你这个人简直铁石心肠!」
李唯舟回头,一把将赵邈也拉走了:「赵悦,我看你才是真缺心眼!」
赵邈推开他,重新扑到我的床前:「周遥,你好起来,朕许你回国!」
我瞪圆了眼睛,连打滚都忘了。
赵邈实在是一个很心软的神,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崩溃、破碎越来越重。
可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啊啊啊啊……
李唯舟遭不住了,一嗓子石破天惊:「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周遥她是个女的吗?」
十五岁的我还不知道癸水为何物。
十七岁的少年僵在我的床前,后知后觉,通红了脸。
而我也在床上愣住了。
强忍着痛意,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严藏死守的秘密,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揭开。
11
第一个接受我女儿身的人是赵悦。
她还很高兴:「怪不得我看你那么顺眼,原来你也是女孩儿!」
待听我破罐子破摔地说完这其中的曲折,赵悦气红了眼:「你那父皇,根本就不是人!」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对赵邈说的,赵邈很久都没有见我,就连赵悦和李唯舟,也没再被传召去伴读,他们主动去了几次,都被赵邈赶了回去。
我自认为大概也能猜到赵邈的想法。
是我,或者说我们燕国骗了他。
他不忍立时杀我,却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等他想好了,或许我就能再见到他了。
到时候,无论他杀我也好,把我当筹码,向燕国兴师问罪也罢,我都能够平静地面对。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提醒他,实际我这筹码一文不值。
真的只是提醒而已。
打定主意后,我自己都惊诧,生平第一次,我竟然不对未卜的前路感到恐慌。
我专心地侍弄我的菜地。
因为赵悦他们更偏爱瓜果,所以我这菜地,现已是半个果园了。
又一季的瓜果成熟,李唯舟和赵悦来过好几次,每回都要带走一些。
可不知是我料理得太好,还是这梁宫中的水土太肥沃,沉甸甸的果蔬,很快就又挂满了枝头。
我踩在木架上,很欢喜地采摘,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道:「你俩来得正好……」
可我没想到,来的竟是赵邈,等到我发现,惊得一脚踏空,差点从木架上摔下来。
赵邈也慌了,一把托住我的后腰。
就那一个惊慌、窘迫的对视,我就知道,我所以为的那些东西,都不会来了。
我打来井水,洗了两根刚刚摘下,最新鲜的黄瓜,赵邈一根,我一根。
我讨好地道:「陛下,其实一直想给您送去的……」
「倒是不劳烦你。」赵邈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皇姐和李唯舟,隔三差五就给我送,哼,一定是李唯舟那头狐狸的主意。」
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俩人从我这带走的瓜果,大多数都悄悄摆在了赵邈的几案上。
赵邈不见他们,他俩也总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果子送进去。
目的就是想让赵邈想起我的好。
可我有什么好呢?
擅长种瓜种菜?
我想着,扑哧一声把自己逗乐了。
赵邈不知我在笑什么,但他啃着黄瓜,良久也弯了弯唇:「不过,到底还是比不上这刚从树上采下来的鲜嫩。」
「陛下- -」
「嗯?」
「黄瓜不是长在树上,是长在藤上- -」
「……」
12
我第一次穿女装,是在那一年的上元佳节。
我们四个计划了好久,要在那天出宫去看灯。
赵悦捧出一大堆的新衣裳和新首饰,从下午起,就不遗余力地打扮我。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不停地穿衣、脱衣、穿衣、脱衣……我有理由怀疑,赵悦她在玩一种很新的游戏。
最后,她终于选中了她最心仪的一套衣裳,搭配好合适的发髻和首饰后,又亲自动手,给我施了淡淡的口脂。
「遥遥,你好美啊!」她望着我,一脸惊艳。
这表情,活脱脱像永巷里宫人们口中,父皇见到美人。
但我想,那表情在父皇脸上,定然惹人生厌。
可赵悦做来,却只让我欢喜。
原来,我也可以让人感觉到美吗……
我望向镜子,有生以来头一回,望见的不是哥哥,而是自己。
赵悦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去给赵邈和李唯舟瞧。
李唯舟狐狸眼微弯,笑着赞了声:「不错。」
赵邈许久都没出声。
我以为他不喜欢我这副样子,毕竟我还是名义上的燕国质子。
「要不然,我还是换回……」
「很好看。」赵邈低低地说。
他说话时,眼尾及耳廓微红。
不知道为什么,我察觉这一点后,原本很坦荡的心绪,竟然也变得不自在起来,面泛红云,仿佛饮酒。
李唯舟和赵悦一齐打趣:「咱们都还没有出宫,你俩怎么就先喝上了?」
待到出宫,我和赵邈想方设法,把赵悦和李唯舟也喝到微醺,他俩也就不好再笑话我们。
那一年的元宵夜,我和赵悦在人堆里看烟火。
赵邈则在烟火下看我。
李唯舟在看赵悦。
13
元宵灯会后,赵悦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穿男装了。
她甚至不惜摆出皇姐的架势,对赵邈以死相逼:「要遥遥穿回男装,除非我死!」
赵邈表示:「阿姐,倒也不必如此……」
于是,燕皇子周遥,因为不敬陛下与长公主,被罚于居所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而我,是李大人家的小女儿,因为甚得长公主欢喜,所以长居于长公主殿中。
一番操作下来,赵悦非但成功获得了换装玩偶一枚,还收获了一座生机勃勃的瓜果园。
第二年,她大婚,从皇宫里搬了出去。
剩我还住在她曾经的宫殿。
赵悦的新郎自然是李唯舟。
他俩婚后,也常常进宫来。
直到一年以后,赵悦怀上身孕,进宫的次数才减少了。
换我经常出宫去探望她。
赵悦还是那副性子,她与李唯舟是欢喜冤家,孕吐严重时,总扬言要打死对方。
我和赵邈都笑她,光会嘴上说说。
一开始的时候,赵邈还常和我一起出去。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他越来越繁忙了,皇宫大殿的灯火总是彻夜点亮。
我只能自己去看赵悦。
这天,我正和赵悦坐在一起,不甚熟练地做些小孩子的衣裳。
打小我就没接触过这些,但为了赵悦肚子里的宝宝,笨手笨脚勉强学会一点。
我和赵悦争论,我说我绣的是蝴蝶,她非要说是蚂蚱。
最后,她宽容地摆摆手说:「蚂蚱就蚂蚱吧,万一我生的是儿子,穿蚂蚱还比蝴蝶合适。」
我俩商定,生女孩儿就叫「小蝴蝶」,生男孩儿就叫「小蚂蚱」。
我一天比一天地盼望小蝴蝶或者小蚂蚱的到来。
可那日,李唯舟行色匆匆地走进来。
「燕国来人了。」他对我说。
这一句「燕国来人」,害得赵悦险些动了胎气。
14
燕使臣提出要见我,赵邈没有不允的道理。
但赵悦放心不下,非要挺着大肚子,跟我一起回宫。
事实证明,好在她来了。
我两年多没穿男装,怎么扮,都扮不回从前的样子。
反而还折腾得镜中的自己面红气喘,星泪点点。
若说这副样子,都没被人认出是女儿身,实在太牵强了些。
最后还是赵悦出手,为我垫粗腰身,涂暗肤色,又加粗了眉毛,遮住鲜艳的唇色。
这样,才勉强看出几分当初那质子周遥的影子。
燕使臣并不认识我,但这并不妨碍,他为我带来阿娘和哥哥的消息,也将把我这边的情况,带回去燕国。
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哥哥派来的。
我走之后,阿娘和哥哥就从永巷里搬了出来。
阿娘只剩下哥哥一个孩子,不再是生下龙凤胎的灾星,以她的美貌,自然受宠,第二年就被封了贵妃。
而获得了正常教导的哥哥,很快就如利剑出鞘,在父皇的一众皇子里脱颖而出。
两年前,父皇宠幸妃子时,忽然动弹不得,自此吃喝拉撒,俱在床上,全靠他人料理。
从那时起,哥哥就逐渐把持了朝政。
如今的大燕国朝诸事稳定,几乎都已由哥哥做主。
「公主,再忍忍,殿下说,他马上就能接您回国了。」燕使臣带来哥哥的话。
我许久才说一声「好」。
自己都很难置信,我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一刻,竟没想象里开心。
15
燕使臣的到访,并没在大梁朝堂掀起太多波澜,大臣们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赵邈二十,早该立后了。
可他却寻了各种借口,一再拖延。
所有人都急得不行,包括赵悦和李唯舟。
他俩让我去劝赵邈。
我不知道这种事,自己该怎么劝,我虽扮过男装,却也没有娶妻生子的经验,要说是以过来人的身份,谈谈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怎么看,李唯舟都比我有优势。
「你去就是。」赵悦催促我,「只能你去。」
单纯的我哪里看见,她和李唯舟对视时,两人眼底闪过的促狭。
可我当真不是一个高明的说客,甚至连合格都算不上。
赵邈听罢我的劝解,竟然大怒。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
他气红了眼地问我:「你就这么想我娶别人?」
「我……」我被他问住了。
大梁皇帝娶不娶谁,是我一个燕国质子,该考虑的问题吗?
见我发愣,赵邈的神色反而软和下来。
他从来都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刀最致命。
「再想想,你真的想要我娶别人吗?」
夜色里,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蛊惑。
待我回过神来,已被他逼在狭小的葡萄架下。
我被逼急了,几乎快掉眼泪:「我不想,可是……」
赵邈轻轻地含吻住我的唇。
我下意识想挣开,他却反而更强势了,万千情潮皆涌向我。
我承受不住,被他亲得双腿发软,脑子发懵,最后,只能倒在他怀里抽噎,才勉强说完刚刚想说的话:「可是,我是来为质的,不是来和亲的呀……」
「那就和亲吧,好吗?」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所蕴含的意思,就见李唯舟和赵悦从黑暗里走出来。
「这下好了,你们两个榆木脑袋,可总算是在一起了。」赵悦笑道。
我惊慌地想和赵邈分开。
赵邈却一手揽住我,眯眸看向他们:「阿姐,有劳你和阿兄费心了。」
李唯舟弯起他那漂亮的狐狸眼:「为陛下尽忠,‘有劳’两字,不敢当。」
我这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16
赵邈不再压抑他对我的情感,除了上朝,他走到哪里都想要带着我。
我无数次地被他按在宫殿里亲。
有一回,我俩不知怎的,还亲去了床上。
赵邈看着我的眼神逐渐幽深。
我心里却有片刻的慌乱:「陛下……」
赵邈抱住我的身子,我俩的心跳交叠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到底谁的更快。
良久,他从我颈间退开一些,压着呼吸温声道:「去吧。」
我拎着裙摆,几乎落荒而逃。
那一日,直到晚间用膳,我脸上的热意也没有消。
大臣们依旧催赵邈立后。
他被逼急了,竟然八风不动地说出「朕心系燕国质子」的浑话。
几个老臣当场被他骇得肝胆俱裂:「陛下莫非是有龙阳之好???」
那是赵邈少有的顽劣。
他后来虽也解释:「朕不过是开个玩笑。」
但很长的时间里,老臣们都不敢再催了。
生怕催太紧,真把人逼出什么毛病。
那一年春节,是我们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新年。
因为赵邈的兄弟们回来了。
先帝子嗣不多,除了赵邈和赵悦,另还有两个儿子,分别是赵邈的皇兄和皇弟。
他俩原本也住在宫里,但随着先帝去世,他们不得不依照国法,前往外地。
如今回来,皇宫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为了方便和兄弟们团圆,赵悦也搬回了皇宫,李唯舟自然陪着她。
赵邈兴奋地拉着我的手,给赵睿和赵津瞧:「阿兄,阿弟,这是你们未来的弟妹和皇嫂!」
赵津气得跳脚:「二哥,你哪里找来这么漂亮的皇嫂!」
赵睿则稳重许多,但仍笑得合不拢嘴,成箱成箱给我送见面礼。
赵津不甘示弱,几乎把自己带回来的东西全搬空了:「待你俩大婚,我还送一份大的!」
李唯舟在旁打趣:「你们赵家人怎么回事,惯会厚此薄彼吗?当初我就没这些东西!」
四兄妹纷纷笑啐他。
他和他们一起长大,自小就像是家人一样。
「现在,这个家又多一个你了。」赵邈对我说。
那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刻。
17
年节过后,赵睿和赵津返回封地,赵悦也要回家去待产了。
她手脚水肿得下不来床,难受得狠了,还是骂李唯舟:「天杀的李唯舟……!」
李唯舟心疼她,非但一汤一饭亲手喂她,还都不怎么和她拌嘴了:「是是是,都怪我,要不是那晚,我……」
赵悦羞红了脸打断他:「呸,瞎说什么!」
我在一边好奇:「那晚,他什么呢?」
李唯舟干咳一声,放下汤碗走出去。
赵悦凶恶地点点我的脑袋:「你啊,什么都敢打听!」
可没过多久,她自己又问我:「你和我阿弟……」
「什么?」我不知道她问什么。
大概是见我愚不可及,她又觉得,和我没什么可聊的,自己在那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阿弟他把持不把持得住……」
我这才听懂了,撒开她跑出去。
赵悦想歪了:「喂喂喂,你俩不会已经?!」
「没有!」我大声地回答她,把灼热的脸庞,埋在室外冰冷的空气。
我在赵悦的院子里堆了一圈的雪人,六大一小,正好七个。
李唯舟看见了,夸赞我堆雪人的手艺不错。
我问他,更想要小蝴蝶,还是小蚂蚱。
他先是对这俩草率的小名,表达了不同意见,之后却说:「都好,这俩都好,只要阿悦能够平平安安……」
18
赵悦生产那天,是我印象里最冷的一日。
冷到让我想起多年以前,燕国边境带走嬷嬷的那场大雪。
不会的,不会的!
我拼命地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赵悦一声声的痛叫,从响亮的撕心裂肺,逐渐变作无声……我心里的慌张害怕,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
一盆盆热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后来连去院子外面倒水都来不及了,直接泼洒在院子里。
我堆的雪人全被血水浇透,融化成了一片。
赵邈得到消息,从皇宫里赶过来。
看到他,我才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冷得要命,早已被冷汗给浸透了。
我们不顾稳婆的阻拦,疯了一般闯进产房。
赵悦气若游丝拉着李唯舟的手,缓缓转动眼珠,挨个看了我们三人一眼。
那一眼里,蕴满了浓重的不舍与悲伤。
她的手,从李唯舟颤抖的掌中滑了下去。
19
赵悦走了。
她拼尽全力生下一个女儿,自己却离开了。
我从没有哭得这么撕心裂肺,几度觉得呼吸困难,想要晕死过去。
十四岁的我或许还对嬷嬷的离世懵懵懂懂。
二十岁的我却已然明白,一个人死了,就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连她们的鬼魂都不会再出现。
我们三个伏在赵悦的尸身上痛哭。
李唯舟最先倒下去,他的下巴和衣襟上竟已沾了血色。
有人慌张地把孩子抱过来,让他赶紧看看孩子。
李唯舟颤抖地把那小小的一团抱在怀里。
这是他和阿悦的小蝴蝶……
是阿悦拼死也要生下的小蝴蝶啊……
李唯舟熄灭的眼底,总算重新燃起了一线光亮。
可是三天后,小蝴蝶也在襁褓里夭折了。
这只蝴蝶没能来得及长大,就迫不及待地飞走。
也带走了她父亲的最后一丝生志。
这个生着一双狐狸眼,向来给人感觉最狡黠的男人,实际上,竟是那么实心眼。
他在赵悦的灵前自尽了。
消息传来的时候,赵睿和赵津给新生儿的贺礼,刚刚送抵国都。
其中,还有一封给李唯舟的书信——
「李唯舟,我们赵家人,可从不厚此薄彼啊!」
可惜李唯舟,再也看不到了。
赵邈把他们一家三口,合葬在了一起。
20
我和赵邈很长时间,都没能从骤然失去李唯舟和赵悦的打击里走出来。
过往去哪里都是四人行,如今,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整日整日坐在当年遇见赵悦的宫殿,一动不动盯着大门。
这里早就没有菜地了,可我总觉得,下一瞬,那个耀眼明媚的姑娘,就会推门走进来。
她想捡回心爱的风筝,却摔倒在我的菜地。
我可以放心地和她聊天。
因为几个时辰后,李唯舟才会过来,把她领走。
他一开始看见我们在一起,还不高兴。
可不久以后,也是在这个院落,他一口一口喝光了那碗端给我的,不适宜的补汤。
李唯舟也是护我的。
那时的他们就像是一道最温暖明亮的光,偶然照进我这不起眼的小院。
我余生的凄苦阴霾都被驱散了。
可是现在,他俩又离开了。
我的心里,仿佛再也开不出花……
21
那一年的春天来临之前,我还收到另一人的死讯。
燕国皇帝,也就是我名义上的父皇,总算是死在了那张,他这一生耗费时间和精力最多的床上。
我的哥哥周琰加冕为帝,正式临朝。
他确实是一柄稀世宝刃。
当年千锤万凿出世以后,飞快地将众人斩落,在父皇的一众儿子里脱颖而出。
这些年,燕国朝堂在他实际的掌控之下,国力蒸蒸日上。
如今,这雪亮的剑芒终于直接指向各国。
国与国间的局势陡然紧张。
半年以后,哥哥彻底拒绝了赵邈愿迎娶我为后的提议。
他只愿以最隆重的仪礼,迎接我还朝。
还是那位熟悉的燕使臣带来消息。
一夜之间,我成了大燕家喻户晓,代帝王蒙难的功臣。
我将是大燕国朝唯一且最尊贵的长公主。
赵邈哄我:「回去吧,遥遥,你回去,替我劝说你的兄长,你说服他,我就能来娶你了。」
事实证明,他劝我,比我劝他,要高明许多。
我一度被他说服了。
我走这日,梁都的百姓很多都来看我,赵邈也站在城楼上目送我。
我看着熟悉的街景,忽然从缓缓行驶的华丽车驾上,跳了下去。
因为我猛然发现,来此经年,他乡竟已是故乡了。
除了永巷,我甚至不知道大燕国的皇宫长什么样,但我却熟悉大梁国都的每一条街道。
每一处适宜游玩的地点,每一家最有名的店铺,都留下过我们四个人的身影。
「遥遥,你怎么这么傻?」
赵邈从城楼上冲下来,疯狂地拥抱、亲吻我,我才知道,他也早已泪湿满襟。
「你才傻呢。」我含着眼泪,却笑着说,「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办法说服阿兄的,放我回去,你对他,就真的一点掣肘也没有了。」
那一夜,我沉沦在赵邈的怀里,随着他的情动起起伏伏。
他一次又一次地,将我送上颤栗的最高点。
我承受不住,几乎是哭着求饶。
「遥遥,遥遥……」他一边唤我,一边将我的呜咽,尽数含吮入腹中。
22
事实证明,我非但高估了自己,也错估了哥哥。
我的拒绝还朝,不仅没有牵制到他,还直接成为了他起兵伐梁的借口。
各国都有对哥哥的非议流传,说他枉顾亲妹生死。
没有我当年甘冒性命之危,代兄为质,又哪来他周琰今日。
而梁国在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后,非但没有借机做文章,梁国君还愿以皇后之位迎娶。
怎么看,都是燕国欠梁国一份人情。
可雄主做事,什么时候又论及人情。
人们惊觉,燕国的新皇周琰,竟像极了当年那位早逝的大梁先帝。
可他不仅比先帝年轻,更比先帝狠辣。
先帝逝世时已四十余岁,周琰今年,堪堪才二十一。
23
燕、梁两国交战三年,赵睿和赵津两兄弟,相继都死在了连天的战火里。
赵睿死的消息传来时,赵邈就生了一场重病。
待赵津死时,赵邈的身体完全被噩耗摧垮了。
二十五岁的他鬓边竟已有了白发,支着病骨坐在榻边,一遍又一遍,翻看那两人的遗物。
这里面,有他们小时候的玩具,有他寄去的家书,甚至还有我送去的风干瓜果……
赵津的最后一封信,停留在他说下次回来,要我们请他吃国都的稻花鱼烩。
他的封地偏远,向来就少河鲜,可他却从不抱怨,还常常令人送来当地的独特之物。
我望着那信笺,几乎流干了眼泪。
赵邈的眼泪,则早在赵睿死时就已流干净了。
他的眼窝枯槁深陷,像是仅仅残存一个躯壳还在人间。
我知道,这世上最英明果决的雄主,至少都有一副冷硬的心肠来配。
而赵邈他,很显然并没有。
虽然他一直努力地想要做好。
他从登基起,哪怕最调皮荒诞的年岁,也不曾荒废过一日的朝政。
这三年里,更是励精图治、日夜不息,说是君王死于社稷,也不为过。
可他还是未能免于亡国的悲剧。
哥哥带人攻破了大梁的国门,大燕将士的铁蹄,踏进大梁的国都。
梁都残破的瓦砾上,我终于又见到了哥哥。
十年的时间,原来我已与他长得完全不一样了。
「妹妹。」他唤我,「你不肯回来,哥哥就只能亲自来接你了。」
24
周琰将我和赵邈,一起带回了大燕。
他囚禁了赵邈,也将我锁在宫中。
我的阿娘,如今已贵为太后,她看到我的第一面,便泪如雨下。
而我眼里的她,几乎还和当年一样年轻,一样貌美。
倒是我变了许多。
但我知道,阿娘依旧爱我,就和当年,她送我走时一样。
所以我求她,让我去见赵邈。
阿娘想也未想就拒绝了:「阿遥,阿娘知道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可你如今已回来了,咱们大燕,你想要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
我疯狂地摇头告诉她,我其实没吃任何苦,真正苦的,是现在。
嬷嬷可以为我作证。
嬷嬷死后第十一年,我总算带着她的骨灰,回到大燕。
而最爱我的嬷嬷,终于也在她死后,帮了我一次。
阿娘对嬷嬷的记忆,远比我对嬷嬷的更长久。
她从我的手上,接过嬷嬷的骨灰罐,抱在怀中泣不成声。
痛哭之后,阿娘终于松了口。
她瞒着哥哥,将我送到了赵邈那。
25
赵邈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
但他恍恍惚惚看见一道人影,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我:「遥遥?」
我与他相拥,他的身体已那样瘦弱,几乎只剩下一把病骨。
他听着窗外传来的动静,问我:「那是什么声音?」
我听出来,那是大燕国都的百姓,在街头欢庆征梁大军的凯旋。
赵邈也听出来了。
他无力地笑笑:「遥遥,你的兄长,是一个很优秀的国君。」
而一个很优秀的国君,自然会善待他大梁的百姓。
因为世上已没有大梁了。
曾经的大梁百姓,今后也将成为燕皇治下的子民。
他们或许会有一时的恨火,但终究也将和大燕的百姓一样,自此只为大燕的丰功伟业高歌欢呼。
可是死去的大梁国,终须有皇室的血来祭。
「遥遥,对不起啊,我这一生,都对不起太多的人了……」
赵邈死在了我的怀里。
窗外的和光照耀进来,恰落在他安静的眉眼上。
一时间,我竟有些想不起来,如今已是什么季节。
恍惚中,我只看到当年那个春日清光里的少年。
他迎光向我走来,像是刚刚走出一幅画。
「就这么怕吗?」他含笑问我。
恣肆喧嚣的欢庆声里,我轻轻地拍一拍他。
「阿邈,你不要怕……」
我愈发抱紧他的尸身。
26
周琰闻讯冲进来的时候,只看到两具倒伏在一起的身躯。
向来冷硬坚定、所向披靡的燕皇,竟在刹那间身形踉跄,脸色苍白得几乎站立不住。
「陛下,长公主还活着!」底下人飞快地查探过后回报。
周琰这才收起神情间的裂隙,恢复往日那铁血冷漠、无懈可击的模样:「速速救治。」
「是!」
27
我很遗憾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手腕间的伤口已被精心地处理包扎,周琰派了几十个人看着我,宫里宫外就连一片锋利些的瓦砾都找不到。
我居住的宫殿,处处被饰以最华丽的锦绣,价值连城的补药、珠宝不要钱似的送进来。
就好像我自小住在这里一样。
仿佛我一直是一个很受宠的公主。
可是我日日茶饭不思,我根本就不想留在这里。
但我又还能去哪呢?
这世上,还有哪处地方,是我能去?
一名叫春樱的宫女劝我保重身子,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你说什么?」我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受当年赵悦事件的影响,我和赵邈在一起三年,他都不肯让我怀孕。
可是现在,竟有人告诉我,我怀孕了?
我捂着小腹,眼底涌出难以言喻的欣喜泪花。
我就知道,我的阿邈,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他怎舍得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所以特意派了个孩子来陪我。
这是我和他的血脉。
我与他,与赵悦,与他们所有人间的牵绊,并没有断。
我在大梁国都中的十年,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十年。
就算梁都不存,这世界上也没任何人,能把我的这段光阴抹去。
周琰也不能。
可是第二日,我就再没见到这名叫春樱的宫女。
周琰亲手端了一碗落胎药给我。
28
我看着眼前那张,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哪怕如今,也能看出诸多相似的脸,仿佛看到恶魔。
「周琰,你不能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我苦苦地哀求,「哥哥,不要,求求你不要,阿遥求求你,阿遥求求你,让我留下这个孩子吧,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让这孩子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只会认你,只会认你这个舅舅啊,他眼里只有你这个舅舅……
「你看在我们小时候的份上,看在我为你去梁国当质子,求求你让我留下这个孩子,求求你啊……
「那不然,那不然你先让我生下他,如果是男孩,你就把他抱走啊,随便你送他去哪个地方,哪怕要我们母子今生不见面都可以,我只要他活着……」
周琰悲伤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曾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罢了。
他是周琰啊。
他又怎会允许,天生对他带有血海深仇的孩子,在他眼皮底下降生。
「阿遥乖,哥哥陪着你,哥哥会一直陪着你,打从在阿娘肚子里,我们就陪伴着彼此了,今后哥哥也一直都会陪着你的,你听话,好不好?」
周琰的语气,温柔得根本就不像他。
可他不是赵邈,他只会说着最温柔的话,做最狠厉的事。
他亲手灌我喝下那碗堕胎药。
不一会儿,我的小腹就传来一阵剧痛。
仿佛有什么,从我的生命里永远地流走了。
又或许,流走的本就是我的生命。
周琰一直紧紧地抱住我,哪怕从我身上流出的血污,染脏他的华服,他也不曾放手。
「阿遥,你是不是很痛?痛的话,你就咬哥哥,来,你咬哥哥,不要硬忍着伤了自己……」
可是哥哥啊,我已彻底的,无心可伤了。
29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活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周琰日日来看我,阿娘也日日来看我。
周琰不在的时候,阿娘对我说:「阿遥,你要理解你的哥哥呀。」
我很久很久都不说话,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
阿娘被我看得不自在,问:「怎么了,阿遥?」
「阿娘,」我道,「当年你刚刚生下龙凤胎的时候,明明可以趁父皇发现之前,先掐死一个,对外只要宣称自己只生了一个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不呢?」
阿娘顿时惊慌失措:「你怎么知道……」
可她自然很快想明白,我是怎么知道的了。
当然是嬷嬷在去往梁国的路上告诉我的。
甚至,当年提出这建议的,就是嬷嬷。
所以,嬷嬷最心疼我,因为她一直都愧对我。
要不是当年阿娘心软,我早就已经被掐死了。
「所以,阿娘,我又怎会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
「谢谢你,阿娘,谢谢你爱我。
「谢谢你哪怕更看重哥哥,也仍然爱我。」
阿娘望着我,掩面痛哭。
30
我少年时遇见的那几个人啊,几乎人人都有一把傲骨。
我每日每夜都在思念他们。
周琰看出我了无生志,不仅强令宫女们一眼不错地看着我,还破天荒地抛下朝政,亲自来守着我。
年轻的燕皇眼底第一次浮现后悔,无人见处他痛苦地捶头:「阿遥,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就算他觉得做错,也根本没有办法弥补了。
他无法赔给我一个赵邈的孩子。
何况……
「哥哥,你并没有错,你只是做了对你、对燕国都最正确的决定。
「错的是阿遥,一直都是我呀。
「打从出生,我就是来拖累你和阿娘的,我就不该出生,是我错,是我错呀!」
我缓缓地倒下去。
周琰惊慌地拥抱住我:「阿遥!」
我艰难地笑一笑,伸手抚摸他的脸。
这一年,我们二十五岁。
乍一眼看不再相似,可若细看,又何其相似。
「当然,哥哥你也有错……你不该,抛下朝政大事,跑来看阿遥……阿遥,不想再拖累你了,若有来世,阿遥一定一定,不要和你成为龙凤胎,至少,不要在燕国……」
我倒在周琰的怀里,逐渐没了生息。
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哭喊,疯魔般的喊叫。
他不明白为什么我能在他的眼皮底下,自我了断。
就像他不知道,我们那所谓的父皇,人生第一次和颜悦色对我说话,就是教会了我神不知、鬼不觉,不需借助任何外物,也能静悄悄赴死的办法。
他殷切地嘱咐我,一旦身份败露,千万要干脆利落地自尽。
这样,不但偷梁换柱的事情死无对证,他还能借机向梁帝讨要说法,换取别的利益。
当年我就答应了他:「阿遥记下了。父皇,你也要记得,一定让我的阿娘还有哥哥,搬出永巷啊,那里面可冷了,饭也吃不饱。」
父皇伸手,像是想要摸一摸我的头发,但他的手最终只是停留在半空,冲我挥了挥:「好,你去吧,父皇答应你,从此你的阿娘和哥哥,会有饭吃,有衣穿,你哥哥还会有书念,就像你其他的兄长和弟弟们一样。」
父皇定然也没想到,他教给我的办法,我没用在梁帝那里,反是用在了大燕的宫殿,用在我哥哥的眼前。
我闭上眼。
仿佛又见当年的大雪。
一时竟分不清,这到底是燕国边境的那场,还是赵悦死那日的。
忽然,和风拂过,漫天雪散。
春日的清光下,李唯舟坐在院中,烹一壶茶。
赵邈仿佛正和赵悦对弈。
赵悦率先抬头望见我,笑着招一招手:「遥遥,你来啦。」
「快过来。」赵邈拥着我,在四方的石桌边入座。
李唯舟为我斟了一杯茶:「尝尝。」
他们终于等来了我。
番外 在那个梁帝长命百岁的平行时空
梁帝四十二岁时,生了一场重病。
那是他年轻征战时落下的病根,一朝旧伤复发,险些没扛过去。
但不知是否四个儿女们的诚心祈福感动上天,他昏 昏沉沉病了月余,总算是痊愈了。
梁帝病愈,才想起来要接见那位燕国来的质子。
这实在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
梁帝只看了那远道而来的质子一眼,就没打算管第二眼。
底下人问他要如何安置。
梁帝道:「读书去吧,跟阿睿阿邈他们一起读书。」
这么点大,看起来又那么胆怯畏懦,不读书还能干什么?
于是,周遥就被安排和梁帝的四个子女,哦,还有李家的那小子一起读书。
说起来,李家那小子跟他的子女都十分投缘,宫里头都把他当又一个皇子看。
但梁帝哪能想到,这书读了半年,李家小子就煽动了他的几个小崽子,哭唧唧地跑来找他。
事情的起因是他们发现一个不得了的秘密,那周遥竟然是女儿身。
小伙伴们朝夕相处,自然越来越察觉周遥的异样,最典型的,莫过于她竟然最爱跟赵悦玩。李唯舟不高兴,一来二去就看出端倪。
梁帝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
可听崽子们说罢前因后果,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就是有那么荒唐的君主,和那么禽兽的父亲。
他想先见一见周遥。
但崽子们不让,因为周遥说过,一旦她的身份被梁帝发现,那她就只有自尽的份了。
梁帝气得不轻,既然这样,那他们还跑来告诉他做什么,是要他装不知道吗?
那直接不告诉他不是更好?!
但转念一想,孩子们即使这样,都还要来告诉自己。
还能是因为什么?
因为爱呀!
还有信任。
凭着自己过往的可靠形象,梁帝还是见到了周遥。
依旧弱弱小小的一只,比起半年前,倒是长大了些,但也还是弱小,难为她小小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多。
「今后,别穿你那难看的衣服了。」梁帝对周遥说,「你也是小姑娘,不想穿得像阿悦一样?」
小姑娘含着一包泪,颤颤巍巍看他:「陛下,你不打算向我父皇问罪?如果你、你……」
梁帝无奈地叹了口气:「如果朕问罪,那你就要自尽是不是?放心吧,朕还不至于拿你一个小孩子家做文章!」
周遥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还是忽然间脑门子一抽,竟大着胆子道:「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还要小孩子做质子呢?」
梁帝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互换质子这种事,很多时候是表示国家间的一种强弱关系。
像他们燕国单方面送质子来,就是因为大梁远强于大燕。
可这种话说起来,总有种越描越黑的嫌疑。
雄才大略的梁帝不屑于做这种辩解。
于是,周遥就成了首个质疑并且让他吃瘪的小孩子。
梁帝四十五岁这年,不费一兵一卒,天下俱来臣服。
又过五年,燕国都变成了大梁的一个州。
那时候,燕国老皇帝的坟头草都长老高了,自然更没人计较周遥代兄为质的往事。
燕国老皇帝死时,梁帝打着为先皇奔丧的名义,送周遥回了趟燕国。
护送她去的,正是赵邈。
丧事办完,梁帝就替自己的儿子,向燕国当时的掌权者,也就是周遥的亲哥哥,求娶了周遥,两个孩子正好一起回来。
赵悦的婚事也该办了。
李家那小子好几年前就盯上了他姑娘,但赵悦孺慕他这父皇,一直赖在宫里不肯出嫁。
他倒是很乐意再把闺女多留几年,年纪太小成婚也不好,身子骨都没长全,生孩子有风险。
可怕就怕,李家那小子又煽动了他祖父,对他进行各种死谏……李家小子,惯来爱耍滑头。
梁帝五十岁,天下归心,子孙满堂。
周琰作为燕州牧,为他镇守一方。
梁帝自然不止一次地见过这年轻人。
周琰有能力,更有野心,但梁帝认为,他镇一方足矣,若镇天下,必起灾兵。
周遥和赵邈时常去燕州,看望周琰和她的阿娘。
赵悦和李唯舟先后生下一儿一女,大的叫小蚂蚱,小的叫小蝴蝶,据说是周遥绣花时得来的灵感。
要梁帝说,这灵感,不要也罢。
周遥则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一左一右唤自己祖父。
梁帝感觉这一生都得到了圆满。
当然,他的另外两个儿子,赵睿和赵津,也都找到了各自心爱的女子共度一生。
梁帝六十五岁,将皇位传给了赵邈,自己颐养天年。
赵邈聪慧而又仁善,开疆拓土失却几分血气与冷硬,于守成上却绰绰有余,人到中年更多了几分历练和沉稳,休养生息、仁德治世,是万民的福祉。
梁帝一百岁,赵邈儿子的儿子的儿子们都出生了,五代同堂。
这天下,就像他们大梁的皇室一样,早成了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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