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最后一批留守老人老去之后,农村是不是就空了?
四川很多偏远的乡村,现在已经基本上空了。
我每次回到老家的小山村都会感慨,千百年来,无数先民在这偏远的山村里开垦建设,终于把这大山深处的家园打理得有模有样,然而当他们的后代一去不回时,却几乎没有人惋惜这来之不易的基业。土地遍布荆榛,道路长满荒草,水渠渐渐淤塞,房屋倾颓破败,坟头无人打理……类似的景象,正在无数个村庄里出现。
如今的孩子们已经很难想象,先辈们为了打造这个深山中的家园,付出过多少艰辛的努力。
老家的山村位于大巴山南侧,历来是有名的“贫困山区”。这个山村交通闭塞,土地贫瘠。即使以旧时的眼光来看,也绝非能让人逍遥过活的世外桃源。然而祖辈们却始终扎根在这地无三尺平的大山里,劈山筑路,堆土造田,引水作渠,一代代繁衍生息。在这偏远的山村里,人间烟火的气息绵延至今,始终未曾断绝。
在我的印象中,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商品经济和工业化的大潮仍未席卷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没有公路,没有电力,没有天然气自来水。几千年来中国传统的农耕生活依然在这里重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男耕女织。通向现代社会的道路被大山阻隔,时间仿佛停滞了。人们用最为传统而低效的劳作方式在贫瘠的土地里埋头忙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为求得在今天看来微不足道的收获。
小时候,父亲在邻乡的一所小学教书,每年都要带母亲和我回老家去几趟。在儿时记忆里,回家的路是如此的漫长,让人不由得望而生畏。我们首先要坐摩托车沿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颠簸大半个小时。这条简易公路在一个山梁前戛然而止,再往前,便是摩托车也无法通行的崎岖山路。从这里开始,我们要徒步走下山脚,涉过一条小河,再登上对面的山顶。一路跋山涉水,往往要折腾整整一天,对于小孩子而言,足以让他每一次听到要回老家的消息便开始愁眉苦脸。
经过漫长艰苦的跋涉,我们终于看到了村子的标志:一株巨大的黄梁树,那也是每一次返乡之旅即将抵达终点的记号。
这棵古树不知道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树干可四五人合抱,枝叶遮天蔽日,站在十几公里外都能一眼望见。它的树干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能容下好几个人藏身。大概因为这棵树太老了,老得有了仙气,经常有人在树上挂起红布条,焚香许愿,据说还挺灵验。
以这棵大树为起点,再走几百米就到了爷爷奶奶所住的老屋。一路上分布着面积不一的水田或者旱地,虽然贫瘠,但一块一块都生长着不同的庄稼,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土地便是村民们数百年来在大山深处的安身立命之本,祖辈们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筚路蓝缕,聚沙成塔,一锄一耙开创下一片基业。
爷爷奶奶的居所坐落在一片竹林环抱之中,是一个小小的“撮箕口式”三合院。不大的院坝里铺着青石板,已经在岁月磨砺之中变得残缺不全了。
这是一家典型的瓮牖绳枢之户,墙壁是简陋的土坯墙,墙上裂缝有的已经大得可以塞进拳头。但它依然有着谨严的格局,坐北朝南、两侧对称,正中是堂屋,供奉着神龛,摆放着两位老人早早预备下的“寿木”。
每次我回到老家,都觉得两位老人一直在忙碌:打谷摘菜,挑柴担水,喂猪养蚕,缝衣晒被,编筐补席,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不同于现代都市人想象的田园牧歌,在这样贫穷闭塞的山村里,只有用最为辛勤的劳动才能生存下去,稍有松懈,饥荒便会降临,一大家人便面临死亡的威胁。饶是如此,直到父辈这一代,忍饥挨饿仍然是他们儿时生活中的常态。
爷爷奶奶一生辛劳,直到去世也没有过上几天富足日子。然而他们就是在这样贫瘠的土地里和艰苦的条件下,依靠微薄的产出,养活了包括父亲在内的八个子女,让自己的家族在村子里一天天兴旺起来。到今天,他们的后代基本上都走出了大山,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其间多少回含辛茹苦,多少年负重前行,衣食无忧的我们已经很难想象。
爷爷奶奶能在这大山深处能有一片基业,完全是他们白手起家,自己一丝一毫积累起来的,几乎没有受过祖上的福荫。
从某种意义上讲,爷爷奶奶是村子里彻头彻尾的外来人。
对于我们这一辈人而言,曾祖父早已是只存在于墓碑上的一个名字。而在父辈的记忆中,曾祖父当年却是山村里的一个传奇人物。
曾祖父出生于当年十里八乡数得着的大地主家庭,家中颇为富足。据说他爱好养马,还拉得一手好丝弦,想来应该是一个风流少爷的形象。然而和许多故事里的纨绔子弟一样,他后来染上了烟瘾,整天抽大烟,没过多少年便把家产败得精光,田地也卖得干干净净。好在他还有拉丝弦玩乐器的特长,便时常在红白喜事中吹吹打打,赚取些微报酬,勉强糊口。
曾祖父一生有过两次婚姻,却没有一个亲生子女。爷爷是与他并无血缘关系的养子,第二次婚姻中他又有了一个继子,这个继子后来在土地革命中参加了红军,成为了一位“大人物”。
据说爷爷是曾祖父当年从外地抱回来的,具体是哪个地方已无从查考。而奶奶本是邻县人,当年她十几岁时逃荒路过山村,便留在了这里,和爷爷成了亲。
那个年代的人总是对自己的感情生活讳莫如深,所以他们是如何相识并成家的,大概连他们自己也慢慢淡忘了。或许是命运之手一次漫不经心的拨弄,让两个原本与山村毫无关系的人定居于此,组建家庭,繁衍生息。时至今日,他们的血脉已经散布全国各地,有了8个子女、20个孙辈、24个曾孙辈、9个玄孙辈——而这组数字还在逐年增长之中。如果不是社会结构发生了剧变,他们将拥有一个在任何乡村社会里都举足轻重的大家族。
由于曾祖父很早便荡尽家财,从此门庭败落。所以爷爷奶奶成亲的时候,除了一间土墙茅草顶的屋子之外,别无长物,更没有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
在这一穷二白的基础上,他们开始了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的创业史。
之前爷爷租种他人的土地,每年按三七或者二八的比例交租,自己辛劳一年,却只能拿到勉强糊口的粮食,这让勤劳能干的爷爷很不甘心,他下决心一定要有属于自己的土地。
爷爷是个聪明人,学各种手艺学得很快,我觉得他要是生在今天,必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他年轻时便学会了篾匠手艺,会编各种各样的竹器;他还会拉手工面,是十里八乡唯一会挂面手艺的面匠;他跟着一个瓦匠烧了一窑瓦,便掌握了个中诀窍,后来自己修房子时,所需的青瓦全是自己开窑烧出来的。
为了实现自己买田置业的目标,爷爷继续租种他人的土地,收获了粮食自己舍不得吃,吃糠咽菜省下钱来;一有空便编制各种各样的竹器,然后挑到集镇上去卖;冬天则走乡串户帮人制作挂面——在没有机器设备的年代里,做面是一个很辛苦的行当,头天晚上就要反复和面、揉面,基本上要干一个通宵,第二天又要赶在面团变硬之前,把面全部挂好,所得收入不过每斤面一两分钱而已;手头实在没有活计了,便上山砍柴挑到镇上去卖,总之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一天空闲。
奶奶也是个勤劳能干的人,除了养猪喂牛操持家务以外,还要在家里养蚕、缫丝。采桑喂蚕是当地农民最重要的副业,却也是个极其繁琐劳累的事情。奶奶每天天不亮便起床,料理完家务后,便提着篮子到处寻找桑叶,一天天把蚕喂大,然后上簇、摘茧。如果直接卖蚕茧倒是省事,但收入也会少很多,于是奶奶一直用纯手工的办法,把一个个蚕茧缫成雪白光滑的蚕丝,其辛苦程度,难以言表。
长年累月的操劳,连睡个懒觉都是奢望,让他们的手指关节都全部变形,手上结满了厚厚的茧子。
就这样,爷爷奶奶一点点地凑钱,零零碎碎地购买土地,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家业。经过十几年的努力,到解放前,他们已经有了好几十亩地,虽然大多数是位于边角的贫瘠土地,但对于一对白手起家的夫妇而言,已经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爷爷奶奶勤劳能干的名声,也在乡里广为传播。
有了土地,他们又打算修房子。为了省钱,从山上砍树、搬运,每一个流程都亲力亲为。那些房梁屋檩,全是爷爷一根一根自己扛回来的。至于屋顶上的瓦,垒土筑成的墙,院坝里的石板,毫无疑问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作品。所以,那个不大的“撮箕口”造型的小院子,虽然简陋,然而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浸透了他们毕生的心血和汗水。
有了地,有了房,终于在村子里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业,初步实现了爷爷奶奶的奋斗目标。然而此时历史的车轮已经行进到公元一九五零年,在改朝换代的大潮拂过这个边远闭塞的小山村之际,正当壮年的爷爷奶奶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还懵然无知。
出于节俭,也出于传统农民对于土地的那种热爱,爷爷奶奶虽然有了好几十亩土地,但他们从未出租土地,也没有请过长工,一直是自己两个人勤勤恳恳地耕作。
没想到这一点却在土改时阴差阳错地帮了他们大忙。划分阶级成分时,爷爷奶奶被划成了“老上中农”。如果他们出租过土地,或者请过长工,多半会被划成富农甚至地主,那么在以后的癫狂岁月里,他们乃至父辈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就难说得很了。
由于阶级成分仍然是农民,爷爷奶奶的土地没有被重新划分,一切似乎和解放前没有什么两样,无非是交公粮时换了个对象而已。然而没过几年,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运动又开始了,各地以村为单位开始大办“人民食堂”,每家每户的土地被集中耕种,各自贮藏的粮食被充公。据父亲回忆,办食堂时,我们家交出的粮食是最多的,堆满了整个院坝,这些爷爷奶奶平时舍不得吃的粮食,都交给了公办的食堂。
父亲曾经感叹,爷爷奶奶都是那种最朴实、最本分的农民,他们一生经常忍饥挨饿,却从未赖过国家一粒公粮。每年秋收之后,爷爷都要一个人背着一百八十斤粮食,走上几十里山路到区公所去交公粮,年年如此,从未懈怠。在“人民食堂”开办之初,爷爷仍然像在家里那样,舍不得多吃一碗饭,而有的人,早已放开肚皮大吃大嚼了。
好景不长,随着积存的公粮被消耗殆尽,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也随之来临。那个饿殍遍地的年代里,这个本来就偏远贫困的小山村也难以幸免,经常都有人饿死的消息传来。此时爷爷奶奶已经有了八个子女,养家糊口的任务分外沉重。
然而几年后,全家不但没有一人饿死,八个子女还没有一个瘦小干瘪,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拯救全家的,仍然是爷爷奶奶的勤劳和能干。他们不但要比平时付出更多的劳动,还要想尽办法从地里、从山上、从水里找吃的。奶奶从地里捡来别人不要的苎麻头、芭蕉头,磨成浆做成类似“米豆腐”的食品,用没人当成食品的“臭黄荆叶”做凉粉,还带领着几个孩子到处摘松花、捡野生菌,总之,能填饱肚子的办法,他们几乎都尝试过了。
捱过了困难时代,虽然不再有饿死人的危险,但生产力的低下和制度的不合理,加之“文革”十年动荡,全家人仍然经常在饥饿线上徘徊。直到改革开放后,重新包产到户,生活才有了些许改观。
而此时,爷爷奶奶已经步入暮年。
聊以慰藉的是,八个子女都已成家立业,一生的使命算是完成了,虽然手中的活计还是放不下,和现在的老人比起来还远称不上“安享晚年”,但压在身上的担子,终归没那么重了。
闭塞的交通和落后的经济,像两条无形的枷锁,将村民们牢牢地束缚在村子里。
千百年来,生活于此的人们也习惯了这样的命运: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劳作,然后择一抔黄土埋葬在这里。
然而总会有人想要走出去,并为之付出了艰苦的努力。
父亲就是他们那一辈中第一个走出这座大山的,而他改变自己命运的办法,就是读书。
在那个年代,求学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极差的学习条件和极低的升学率,让无数农家子弟早早辍学而归——更何况这是在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里。
难得的是,虽然爷爷奶奶都没什么文化,但他们却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他们说过,只要子女愿意读书,他们就会想尽办法供他们读下去。
当然,囿于家庭条件,他们能提供的支持,也就是尽量保证父亲的学习时间,不让他承担更多的农活而已。当时学校没有食堂,午饭得靠自己携带干粮解决,而就这一顿午饭,也不能保证随时都有。据父亲说,他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匆匆忙忙喝一碗粥便赶往山下的学校,要是中午没有饭吃,便只能忍饥挨饿,放学后一路爬山回到家里时,往往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没有极强的意志,很难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求学,事实上能坚持读完中学的人,确实也寥寥无几。然而父亲还是坚持下来了,成绩始终名列前茅。恢复高考后,他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公办教师,虽然收入微薄,但总算脱去了“农壳”,成了村子里数百年来第一个“吃皇粮”的人,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当少年时代的父亲在求学路上踽踽独行之时,他大概也从未想到过,自己努力读书的结果,会给自己和后代带来怎样的机遇。或许是因为有着山里孩子特有的勤劳和踏实,父亲在工作中一向勤勤恳恳,教学业绩广受好评,才三十出头便当上了校长,并和母亲相识结婚,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此后的发展也算顺风顺水,我们家一路从村里搬到镇上,又从镇上搬进城里。父亲不仅靠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更为下一代继续前进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如今,他的儿子能在省城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距离他凭借一己之力走出大山,也不过四十年而已。四十年在历史长河中不过弹指一瞬,对一个家族的命运而言,却已是沧海桑田。
更多与父亲同辈的人,也开始尝试走出去,大多数人的选择是到经济发达地区务工。其时,商品经济早已在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数以亿计的农民工南下北上,构成上世纪末一道别样的风景,也成为推动中国经济起飞的重要动力。
当这股外出打工的风潮终于刮到偏僻的山村时,有些胆子大的村民开始选择抛弃土地,外出打工,这些身上还带着泥土气息的人们扛着行李被褥,以新奇的眼光打量着城市里的一切,然后慢慢学着适应这个与乡村迥异的地方。当他们带着远比耕种土地更为丰厚的收入回到村里后,又刺激着更多人结伴奔向大山之外。这股打工风潮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带走了村里几乎所有的壮年劳动力。
随着这些人在村子里的消失,传统的乡村生活,已经快到了落幕的时候。
公元1994年的冬天,76岁的爷爷在老屋里安详地走了,永远告别了这片他洒下了无数汗水的土地。
爷爷素来节俭,身后却称得上极尽哀荣。在八个子女的尽力操办之下,小山村里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这大概也是对操劳一生的爷爷最好的告慰。
在我的记忆中,那场葬礼在当时的村里可称盛大:堂屋里搭起了规模宏大的灵堂,各色供品和纸扎的冥器层层叠叠摆满供桌,数不清的花圈帐幔从院子里一直绵延到几十米外的田地,院子里摆开了几十桌的流水席,前来凭吊的客人络绎不绝,迎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送灵那天晚上,整个村子几乎彻夜未眠,院坝里聚满村民,哀乐响彻群山,主持丧仪的老人用一种绵长而悠远的声调吟诵着爷爷的生平事迹。以大伯为首,头裹白布的子孙们齐刷刷地跪在院坝里,哭声震天动地,而奶奶则端坐在灵堂正中的椅子上,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眼泪。那种悲哀而肃穆的气氛有若实质,密不透风地笼罩在院子上空,让整个村子也为之肃然。
而当年的我未能预料的是,那场盛大的葬礼,差不多也是这个传统乡村社会最后的强音了。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乡村社会开始了急速的崩塌。到今天,随着人口的急剧萎缩,乡村文化和传统习俗日益淡薄,很多乡村甚至已经撑不起一场当年那种像模像样的葬礼。
乡村生活的崩塌,始于前面所说的外出打工的风潮。这股风潮席卷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乡村经济的凋蔽。在几乎每一个偏远乡村,都能看到如出一辙的寂寥景象:田地无人耕种,大多数农家关门闭户,有的房屋已经荒废甚至倒塌,村里难以见到一个年轻人,仍然固守着传统的乡村生活方式的人,只剩下那些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除他们之外的人,大多数都已离开乡村,而且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很可能将不再回来。
这是几千年来中国社会最大的一次转型,当那些还固守着乡村生活方式的老人们都离去之后,延续了几千年的乡村生活方式或许将永远消失。
爷爷去世后,父亲曾把奶奶接到城里住了一段时间,然而奶奶怎么也不习惯,没住多久,便执意要回村子里去。
在我的想象中,奶奶回到山村后,或许会以骄傲的语气向村民们夸赞她儿子有出息,能在城里安家落户,又是多么有孝心,专门把她接到城里去“见世面”——然而当问起她下次什么时候再去城里,她大概会说:不去了,不习惯,还是住在村里好。
当年的我不理解奶奶的想法,父亲将她接到城里,明明是想让她享享福,为什么非要回到啥也没有的村里呢?后来我慢慢明白了奶奶的心情:城市与乡村的差别,并不在于表面的物质条件,而是社会结构的迥异,这让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很难再习惯城市生活。
与城市不同,乡村是一个熟人社会。村里的村民大都同姓同宗,本来就有着血缘上的联系,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一起,彼此当然熟悉得如同一家人。每家有几个人、几头牛,村民们都了如指掌。上午张三和他老婆在院坝里吵了架,下午就会成为全村人的谈资;李四的家里出了点什么事,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几十人聚集到他家里。
乡村也是一个有着浓厚人情味的社会,你帮我插秧,我帮你割麦,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每逢过年,村里住得近或者平时关系好的几家人便轮流作东请客,今天在张三家里吃,明天又去李四家里,而且家家户户必定会施展出自己的最好的手艺,拿出刚杀的“年猪”身上最好吃的肉,买来平时绝对舍不得喝的酒,几桌人一起饱餐一顿,开怀畅饮,热热闹闹地过个年,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是城里人绝对无法想象的。
比如当年爷爷那场葬礼,很多亲朋好友都是抬着花圈,举着布幔,挑着祭品,组成一支小小的吊丧队伍,然后跋涉十几里山路前来奔丧。每当一支队伍到达,担任“知客”的老人便会高声宣布:某家吊丧,孝子贤孙迎候!随之鞭炮炸响,锣鼓齐鸣。像这样充满人情味的仪式感,在快节奏的城市生活中也是难以见到的。
乡村还是一个完备的微型社会,在物质要求不高的时代,基本上生活中所有的需求,在村里就可以满足,所以奶奶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最远也不过去乡里赶场,以前连县城都没去过。
对奶奶而言,到城市里生活并不只是换了个住的地方,而是意味着与过往的生活完全隔离:做了一辈子的农活派不上用场了,原本游刃有余的家务活做起来也磕磕绊绊;城里的路太复杂了,独自出门生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只好天天呆在家里看电视。而心理上的陌生比环境的陌生更加难熬,一辈子结识的熟人没有了,原来的社会关系被一刀斩断,平时能说说话的只剩下家人——可是家人也要忙于工作和学习,不可能拿出多少时间陪她。所以尽管生活条件比农村好得多,仍然阻挡不了她想回到乡村的脚步。
然而,执着于乡村生活的人,也只剩下奶奶这样在乡村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了。更多的人,当他们渐渐适应了城市生活,并在城市里建立起社会关系后,便再也不愿意回到乡村。
毕竟,物质条件匮乏的乡村,并不是一个诗意栖居的所在,能够津津乐道于所谓田园牧歌的,都是即使生活在乡村也衣食无忧的人。让他们完全按农民的生活方式居于乡村,很难说能捱过几天。就像从小习惯了抽水马桶的人,再也受不了粪坑上搭两条木板的茅房。
当离开乡村的人不愿再回去的时候,乡村的没落,已经无可阻挡。
在爷爷去世两年后,奶奶也去世了。她比爷爷小两岁,享寿却一样,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就像六十多年前他们初次相遇一样。
自从奶奶去世后,我们回老家的次数便屈指可数了。
时至今日,原来有一百八九十号人的村里,只剩下不到十个人。
这些人,就是小山村里最后的留守者。
今天我们整个家族里,一直长住在小山村的,只剩下三伯一个人了。
在世俗的眼光看来,三伯这人可谓碌碌无为。他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一生不曾走出这片大山,始终以做农活和打短工为生。妻子女儿都到沿海打工去了,他仍然觉得能在这里过一辈子也不错,懒得出去闯荡。所以他至今仍然一个人住在山上,守着爷爷奶奶留下来的那座老屋,种种庄稼养养羊。现在农村人少了,抛荒的田地到处都是,一年到头随便做点农活,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挣点零花钱。
正是有三伯这样的人存在,这些偏远的乡村才没有彻底归于沉寂。然而他们那些衰老的身影,终究难以留住乡村的生机。
每当我站在阔别已久的村口时,总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现在的村里实在是太寂静了,不要说人的声音,就算是千百年来被视为乡村标志的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了。
随着留守的人们渐渐老去,总有那么一天,这里的一切人类活动痕迹,将重新被自然所遮掩,一切又将恢复到祖辈们到来之前的样子。
有一次表哥对我说:“我们是承上启下的一代,我们记得先辈们来自哪里,有过怎样的生活和奋斗,我们的孩子就没有概念了,他们再不用走上学能把腿走断的山路了,但我们还是应该带他们回去看看,讲一讲这些故事。”
是的,我们是最后一代与山村有某种情感联系的人,当有一天我们也老去之后,又有谁还会知道发生在这里的艰难与奋斗呢?
对我们的后代而言,这个小山村的名字,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罢了。
当我们乘车离开时,回望渐渐远去的山村,那棵古老的黄梁树依然沉默地伫立着,仿佛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正站在村口送别他即将远行的儿女。千百年来,它目睹了这个小山村发生的无数悲欢离合、浮沉起落,而有一天,当炊烟不再升起、群山彻底归于寂静的时候,或许,它又将成为最后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