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虐文女主突然醒悟,会有什么故事?
【已完结】
(一)
沈重祀要同我退婚的消息,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我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然而笑话如我,此刻却提着阿爹的虎头大刀上了青楼。
我从一众莺莺燕燕中将陈长年扒拉了出来,抬手便将大刀架到了他脖颈上。
「娶我。」
言简意赅。
陈长年抬头瞟了我一眼,仍是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醉醺醺地开了口:「我说江大小姐,他沈重祀退了您的婚,您只管找他闹去,又何苦来寻我的麻烦呢?」
说罢,他无视颈上的大刀,伸手便揽了位姑娘入怀,也不顾人家被这明晃晃的大刀吓得睁不开眼。
「她叫莲儿对吧,是这儿的头牌。」
我瞥了眼陈长年怀中柔若无骨的漂亮姑娘,随即便转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陈长年瞧。
「嗯哼?」
陈长年不置可否,只顾着低头为莲儿绾上鬓边散落的一绺头发。
「你若娶我,我为她赎身,叫她进你将军府的大门。」
我十分冷静地将条件摆到了陈长年的面前,就冲着他日日流连在莲儿房中的那股劲儿,我就不信他不会动心。
「林尚书家的二姑娘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若是她做了你的夫人,你觉得你的莲儿姑娘还能有几日可活?」
林二姑娘是陈长年近来的议亲对象,在京城之中是出了名的泼辣。
我神色不改继续说着,低头便瞧见了陈长年为莲儿喂葡萄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
我知晓他动摇了,深吸一口气:「你娶谁不是娶,娶我不好么?」
此言一出,饶是常年混迹青楼的姑娘们都大吃一惊。
我瞧见陈长年的手紧了紧,似是在隐忍些什么。
他再一开口,却还是那副轻佻模样:「你嫁谁不是嫁,干嘛非得嫁给我呢?」
「因为你答应过我哥哥,会替他护我一辈子。我如今呐,可是惜命得很。」
陈长年闻言眉头一挑,轻笑一声:「就为着这?」
「不然呢?」我也学他挑了挑眉,「你都说了,我嫁谁不是嫁。」
「你……」陈长年一时语塞,支吾了许久才认命般地说道,「明日会有媒人去你家的,你且等着吧。」
「好。」
我收了虎头大刀,转身欲走,谁料却听到陈长年轻飘飘的一句话:「傻姑娘,尽想些作践自己的法子。」
我回头去看,他却不曾抬头。
这许是他与莲儿姑娘的什么情趣吧。
我与陈长年算是青梅竹马,也算是隔着一道院墙一起长大的,旁人口中的所谓「金童玉女」。
之所以说「算是青梅竹马」,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把我当做女的。
「江明沂,你瞧瞧你这模样,本少爷我看遍了京城的姑娘们,没一个如你这般日日攥着大刀不松手。你说说,哪有你这样的姑娘!」
当初陈长年骑在墙头说这番话时,沈重祀也端坐在一旁,闻言只笑着驳道:「这世间的姑娘,也并非都得是一副模样。」
彼时的我只顾着溺在沈重祀的笑容里,如今转念一想,才明白,陈长年他压根儿就没把我当做一个姑娘对待。
否则他当初也不会日日提着长枪来找我切磋。
只不过后来的陈长年成了个风流浪荡子,爱好自然也从日日切磋比武变成了日日上青楼寻欢。
陈长年是满京城人尽皆知的纨绔,而沈重祀则相反,他是京城中人人称颂的才子。
说曹操,曹操到。
我还未进家门,便瞧见那位「才子」与我的庶妹一道站在府外,好一派郎才女貌的般配模样。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站在我身旁的,我的贴身侍女阿枝瞧见此情此景,已然是站不住了。她紧紧攥着双拳,嘴里不住地骂着「狗男女」,若不是我拦着,此刻她怕是已冲上前去,一拳将沈重祀打了个七窍流血。
倒也不是我夸张,那位日日只晓得吟诗唱词的沈公子,自然是受不住我这自幼习武的小丫头的一拳的。
「大姐姐……」
还是我那好妹妹更有眼力见些,一眼便瞧见了我。
「江姑娘。」
回过神来的沈重祀也朝着我打了声招呼。
「大姐姐,我听府中的下人讲,你去了青楼,这,可是真的?」
真是一副令人作呕的做派,同样是一副柔弱的模样,那莲儿姑娘可比我这妹妹瞧着顺眼多了。
怪的是偏偏有些人喜欢这副恶心模样,沈重祀便是这些人中的翘楚。
他闻言皱了皱眉头,望向我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厌恶:「江姑娘就算恼在下退了婚事,也不该自轻自贱,去那些腌臜地方。」
「那我该去哪?是该去寻根绳子自挂房梁呢?」我目光一转,定在我那妹妹身上,「还是该去寻一副毒药,将我的好妹妹,你的好情人给毒死呢?」
我眯着眼睛望向他们,丝毫不曾掩饰眼中的凶光,说着,还不忘晃了晃我手中的大刀。
我那位妹妹登时被吓出了眼泪来,跟个鹌鹑似的躲在沈重祀身后,抖如筛糠。
虎头大刀被我拖在身后,刀尖摩擦在地面上带起了一路的火花。
随着我越靠越近,我那妹妹眼眶中是泪水也越蓄越多,转瞬便濡湿了沈重祀的一小块衣袖。
「江明汐,既然没这个本事……」这话虽是冲着我那妹妹讲的,我的眼神却一直定在沈重祀身上,想要将他这些年给予我的厌恶尽数还给他,「就不要平白惹人厌恶,我怕啊,你活不到嫁给沈重祀的那一天。」
说罢,我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府,全然不顾身后哭哭啼啼的江明汐和咬牙切齿的沈重祀。
阿枝看这热闹倒是看得起劲儿,一直到进了我的卧房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太棒了!小姐!这才是您嘛!天下的俊俏男子那样多,何必非吊死在沈重祀那颗歪脖子树上!」
望着阿枝兴致冲冲的模样,我也不由得高兴起来:「是啊!这样的傻子就叫她江明汐去做去!」
阿枝闻言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噙出了几滴泪来。
她原以为她家姑娘,会被沈重祀那厮拖累一辈子的。
(二)
一月前,我曾在京郊安国寺中,于常寂大师处得了一本话本子。
常寂大师,是现世为数不多的佛法大成者。
那话本子中,讲了一位「江姑娘」的故事。
那位「江姑娘」年少时曾救过一位「沈公子」。
彼时那位「沈公子」身受重伤,为人追杀,都来不及听到这位「江姑娘」的名字,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他只记住了一块刻着「江」字的红玉牌。
而这位「江姑娘」悉心照料他数日,最后却在他苏醒前被迫离去。
她晓得他姓沈。
至于其他的,「江姑娘」也只记得在那位公子的右小臂上,那弯月一般的浅褐色胎记。
十年过后,年少时的奇遇,也被逐渐湮没在岁月中。
彼时的「江姑娘」已然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兴许是天定的缘分,十六岁游园那年,只一眼,她便喜欢上了沈国公家的小公子,求着双亲,与他定下了婚约。
后来,一次猎场遇险,他们俩被困在一处。
她无意间瞥到了他臂上的弯月,记忆中的「沈公子」与眼前的「沈公子」渐渐重合。
他们原是同一个人。
那位「江姑娘」暗自惊呼。
可她在他面前却从不曾以救命恩人自居,甚至对于她儿时救他一命一事闭口不言。
或许她所期盼的是纯粹的爱情,而不是掺杂了感恩之情的,某种意义上的复杂情感。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的这位「沈公子」已寻了那位救命恩人许多年,而如今这位置,早已被她的庶妹占走。
只因为那块能够表明身份的玉牌,被她赠予了她的庶妹。
他悔婚了,为了她的庶妹。
这位「江姑娘」晓得此事后,在家中绝食明志,逼着她父亲定远将军不得已进宫,求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她与她的庶妹同一日进了沈国公府,却再也没见过那位「沈公子」的好脸色。
她整日在府中浑浑噩噩地生活着,也在定远将军举家流放后,郁结于心,药石无医。
她将死之时,那位「沈公子」知道了真相,日日守在她榻前,半步不离。
饶是这般,也没能留住这位「江姑娘」的性命。
她终是郁郁而终。
不知怎的,从前我虽未曾见过这种桥段,却仍发自心底地觉得烂俗。
烂俗的背后,却也映射了几分现实的可怖。
这故事中的许多事,可以说在这世上除了我与沈重祀以外,再无第三人知道,甚至有许多事情,是连他也不晓得的。
一股恶寒渐渐爬上了我的脊背。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这话本子中讲的,是我的故事。
而这话本子至此还不曾结束,甚至还不至整本书的一半。
而这故事后边,是关于那位「江姑娘」的一世又一世。
她嫁过状元郎,入过宰相门,下至七品小官府中,上至真龙天子身侧。
每一次她都活得不一样,却又好像每一次都一样。
一样的凄惨,一样的不得善终。
一个死局,而这位「江姑娘」被困其中。
我派人寻遍了全京城的书局,都不曾找到第二本话本子。
我不由得怀疑这话本子只有常寂大师处有这么独一本。
我即刻启程前往安国寺,却不曾寻到常寂大师的人影。
遍寻无果后,我在寺中求了一签。
「绝处逢生。」
住持解签后只笑着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便不再多言。
而更叫我坚信这话本子是对未来的预言的,是在昨日的殿试中,林尚书家的小公子拔得头筹,成了状元。
这事儿与话本子中讲的一般无二。
我相信这话本子是我绝处逢生的机会。
而我的绝境,无外乎皆是出自沈重祀之手。
所以要想逢生,我就需得舍弃沈重祀。
(三)
第二日一大早,半睡半醒间,我听到了一阵哄闹声。
「小姐,陈小将军来提亲了。」
阿枝将我从被窝里拉了出来,开始为我梳洗打扮。
我朝民风开放,倒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男子前来提亲时,女子是需得在场的。
所以,陈长年来提亲,我也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迎接他。
「我还以为他差个媒人来便已是很给我面子了,不料他竟亲自来了。」我拿起妆奁里的那支紫玉海棠钗,斜斜插在了发髻上,瞧着倒是与我新裁的那件月华裙很是相衬,「不过他那个动静,听着却不像是来提亲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小姐您不知道,方才陈小将军在大门前碰着了同来提亲的沈公子。您可没瞧见,那小将军将沈公子损得一无是处,还说什么『你整日里除了会耍耍嘴皮子还会做什么,拿剑都会手抖的玩意儿算什么男人,现在连嘴皮子都耍不过我,你还好意思进这将军府的大门?』」
阿枝手舞足蹈地向我复述方才的情形,若是再给她搭个台子,她都能就此事唱上个三天大戏了。
透过阿枝这话,我都能想到陈长年那副得意洋洋、不可一世的样子。
「你亲眼瞧见了?」
「我虽未亲眼瞧见,但这可是门房迎福告诉我的,我听得真真儿的!」阿枝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我方才隔的老远都能瞧见沈公子那张被气得铁青的脸,小姐您真应该去看看,然后再好好地嘲笑他一番!这样才解气呢!」
我闻言轻笑一声,阿枝这丫头还真是童心未泯呐。
待到进了前厅,我才晓得脸色铁青的,不止沈重祀一人,还有我阿爹。
放眼望去,厅堂中的几人,也就只有陈长年是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
「丫头来了。」
阿爹虽满脸写着不高兴,瞧见我来了,却还是勉强扯出了一个笑脸。
江明汐却没这样好的待遇。
阿爹一瞧见她,脸上的怒气更是多了几分,只冷哼一声便没了后文。
沈重祀瞧见我阿爹这般差别对待,不禁皱了皱眉头,想为他未来的「夫人」讨个公道。
「江大人……」
沈重祀正欲开口,却被陈长年截走了话头。
「沈公子,长幼有序,得我先开口。」陈长年向沈重祀抛了个眼刀,转头便做出了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向我阿爹行了一礼,「江大人安好。下官姓陈,名长年,表字存安,江南金陵人。家父乃本朝威武将军,统领京畿十三营,家母乃金陵世家苏氏嫡女。下官十二从军,至今已七年有余,官至忠武将军,统领京郊卫北大营。」
陈长年顿了一顿,眼光一转,定在了我身上。
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爬上了我的心头。
「令爱姿容冠绝群芳,知书达礼,秀外慧中,蕙质兰心,出尘脱俗。令下官一见倾心,心向往之,故来求娶。」
想必陈长年是尽他所能,将他知晓的形容女子的好词一次性都给抖落了出来。
谁不晓得定远将军家的江明沂江小姐,不精诗书,不善琴棋,就连女红都做不利索,用「知书达礼」「秀外慧中」「蕙质兰心」这些词来形容我,着实是有些委屈这些词了。
听完陈长年这番长篇大论,我阿爹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过头来询问我的想法。
「女儿的婚事,自是全凭父母做主的。」
阿爹闻言,颇为严肃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我只负责像尊雕塑似的端坐在原地,静静地听沈重祀是如何吹捧自己文采卓越、通晓古今,又是如何夸赞江明汐温柔体贴、贤良淑德的。
不得不说,在咬文嚼字这方面,陈长年确实是比不上沈重祀,人家都把江明汐给夸出花儿来了,我却只得了陈长年干巴巴的几个词儿。
我忍不住看了眼陈长年,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好不容易等到沈重祀讲完,等到江明汐羞答答的一句「全凭阿爹做主」,至此,我才能送走陈长年与沈重祀这两个煞神。
甫一送走那二人,阿爹便板着脸将我拉进了他的书房。
「丫头,你真的要嫁给陈长年那小子吗?」
「阿爹不是也十分赏识他么。」
「他确实在行军作战方面极具天赋,是一个难得的将才。若是这话你在两年前说这话,阿爹必然不会阻挠你。但他这两年的所作所为你也不是没有瞧见,日日流连烟花之地,活脱脱一个纨绔。阿爹不愿意你再在一个纨绔身上磋磨一生。」阿爹鲜少拿这般认真的语气同我讲话,「丫头,你真的不再想想吗?」
我向阿爹走过去,捧起他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道:「女儿自有打算,阿爹放心。」
「也罢……」阿爹反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若是敢欺负你,阿爹定提着刀,将他杀了替你泄愤。」
「嗯……」
「至于你阿娘那边,便由我去说吧,我怕你说急了,吓着她。」
说罢,阿爹便摆了摆手,让我回房。
我阿爹松口后,定远将军与威武将军即将结为姻亲的事儿一时间传遍了全城。
当朝最显赫的两位武将即将成为一家人,陛下自然是坐不住的,再加上沈重祀那厮在一旁煽风点火,这几日的定远将军,在朝堂上竟隐隐出现了些许颓势。
(四)
「定远将军府的荣耀是用你哥哥的命换的,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
「江明沂,你为了你自己,你辜负了你哥哥!」
「你哥哥死在了北麓山,到如今连尸首都找不到,这些你都忘了吗?」
……
梦里的这些话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惊醒过后,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濡湿。
我的哥哥,江明湛,两年前死在了北麓山中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城里。
听他的副将讲,他为了守城,生生受了狄人二十多箭,人都被射成刺猬了,却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城墙上不愿倒下。
直至城破,狄人如潮水一般涌了进去。
他们撤得急,甚至都来不及一道带走我哥哥的尸首。
拿回北麓山后,我阿爹曾派过许多人到那里去寻我哥哥,就连陛下都差人去找过。那些人将北麓山翻了个底朝天,都不曾见到我哥哥的尸身,只在原本驻扎着狄人的地方,寻到了一件沾满了血的亵衣。
那件亵衣是我哥哥出征前,我阿娘亲手为他缝的,日夜不停地,缝了半月才缝好。亵衣上镶了一片薄薄的白玉,正好护住心口。而那亵衣寻回来时,那片白玉早已碎得不成样子了。
我都不忍去瞧,听阿枝说,那白玉片上还能瞧见许多处带血的箭孔。
「不必再寻了。」阿爹只瞧了一眼那亵衣,登时便白了脸色,「湛儿被狄人掳走了,不必再寻了……」
狄人暴虐,若是哥哥的尸首落入他们之手,只怕如今是连一块好肉都见不着了。
哥哥的死讯,阿爹花了许久,一点一点地慢慢地讲给阿娘听,到现在我阿娘才堪堪接受我哥哥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阿爹失了独子,陛下为了安抚他,大手一挥赐了个「定远将军」的名头,除去些金银珠宝外,还将御南大营的领兵权赏给了我阿爹。
那时,许多人都讲,我阿爹拿亲儿子的命换前程。
直到后来,我阿爹与南越人鏖战数年,打得南越人再不敢越界一步,那些闲话才没人敢再讲。
江家满门的荣耀,是拿我哥哥的性命,我阿爹满身的伤痕,换来的,如今为了我的婚事,要将它拱手让人。
白日里,圣上下了圣旨,提笔将我与陈长年的婚事定在了本月十八。
为了这门亲事,阿爹允诺将御南大营中的半数人马归还朝廷。
「我手里捏着南边的命脉,陛下早就想收回我手上的兵权了,此番还回去,总比被人揪住错处,被陛下逼着还回去要好。」阿爹上朝归来后,摸着我的手,生怕我为此自责,安慰我道,「若此番这半数兵马,能打消陛下对我江家一半的疑心,也算是值得了。」
陛下多疑,此番亲事能成,陈家也送出了不少的兵马粮饷,这才求得陛下首肯。
好在这婚事能顺利进行。
因着我们两家只一墙之隔,迎亲的队伍只消转个弯便能到。
陈长年觉得这样不够气派,便想了个法子,叫迎亲队伍绕城一周,说是要叫全京城的人都瞧瞧,他陈长年也有娶亲的一天。
于是成亲那日,他便带着他日常厮混在一道的那些纨绔,吹吹打打绕着京城跑,好不热闹。
陈长年那些狐朋狗友,真不愧是常年厮混在青楼里的纨绔。
就连陈长年那种自诩「千杯不醉」的人,进洞房时都带着满身的酒气,熏得满屋子都是酒味。
我坐在床边,隔着盖头瞧不清楚。
隔着一片红,我隐约瞧见陈长年将房中的喜婆丫鬟都赶了出去,拿着秤杆跌跌撞撞地朝我这边走过来。
他利索地挑开了我的盖头,睁圆了眼睛瞧了我许久,才慢慢伸出手来捧住了我的脸。
也不知是他酒喝多了还是怎的,我竟感觉到他的手有些颤抖。
「江明沂,这一次,你总算愿意等我了。」
我闻言抬头,却撞进了陈长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
陈长年说完这话,便像一滩烂泥似的倒进了我的怀里。
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话语中是掩不住的委屈:「那次,就是我出征去北麓山的那一次,我在城外十里亭等了你一天,都没能等到你,你明明答应过我,会在那里等我的,你骗我,你骗我……」
(五)
我一直以为陈长年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毕竟,他在他父亲生辰那日都能流连在秦楼楚馆不愿回家,气得他阿娘拿着鸡毛掸子追得他满院子跑。
陈长年这两年过得浑浑噩噩,好似一副除了那些漂亮姑娘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叫人都忘了,忘了他以前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忘了他从前也是个满心装着天下的少年。
北麓山一战,是他名扬天下之时,也是他颓丧自弃之始。
知晓陈长年要与我哥哥一道去北麓山时,正是秋猎的时候。
那回秋猎遇着了山崩,不少进入猎场的人都被困其中,也正是那时候,我与沈重祀被困在一处,晓得了他与我从前救下的那位小公子是同一个人。
那时的我欢喜还来不及,巴不得这险情再严重些。这样一来,我便能与沈重祀一道,多待些时日了。
以至于后来陈长年火急火燎地来接我时,我也不曾给过他什么好脸色看。
「你怎么了?」回府的路上,陈长年一直围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被吓着了吗?」
他见我不回话,便伸出手来预备抚上我的额头:「就怪那山崩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一眨眼将进林子的路都给堵死了,也怪我,怪我来得太晚了,害得我们江大小姐受了惊吓。对,主要是怪我,若是下次再碰上这些事儿,我就是飞也得第一个飞去救你!」
我侧身躲过了他的手,冷着脸,仍是一言不发。
「诶呀,我的江大小姐呀,您就别生气啦!」
「我就是要生气!我气你来得太早!」我越看陈长年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越生气,「你就不能来得再晚一点,你就不能让我和沈重祀一起多待一会儿嘛!」
我明明心里清楚得很,山崩来得又急又险,陈长年是担心我才赶着来救我。
可我就是毫无道理地将这股子气一股脑撒到了他身上。
在陈长年面前,我倒是肆无忌惮惯了。
陈长年闻言,脸色黑了黑,语气也生硬了几分:「原来是因为我坏了你的好事啊,行,怪我,怪我行了吧!」
说完这话,他好似还是不解气,末了还不忘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陈长年话语中的讥讽叫我更加怒火中烧,一把推开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没过一会儿,陈长年便追了上来。
「吃糖葫芦不?」
他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在我眼前晃了晃,那竹签上的山楂一个个红彤彤的,瞧着漂亮极了。
陈长年是笃定了这样能叫我消气,毕竟这么多年我们俩都是这么过来的。
「嗯。」
我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伸手夺过了那串糖葫芦,毫无形象地吃了起来。
「我后日便要领兵去北麓山了。」
陈长年猛然来了这么一句话,倒像是平地起了声惊雷,一时间我竟没能反应过来,半口山楂就那么卡在齿间,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你也要去北麓山?」我停下了脚步,伸手便抓住了陈长年的腰带,「就那种终年苦寒的地方,你去那儿作甚?就你这细皮嫩肉的,不怕被冻傻了吗?」
陈长年脚步一滞,转过头来时,脸上却少了几分阴霾。
「狄人跑进北麓山里烧杀抢掠,本少爷我此番去,就是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叫他们日后听见我的名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个!」
陈长年接过我手中吃得干干净净的竹签,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眼角眉梢尽是得意之色。
「那,那你小心些,若是断了个胳膊少了个腿,可别怪你回来时,我笑话死你。」
人家都要上战场了,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朝他撒些什么没来由的气了。
「那是自然,我是谁,我可是陈长年陈小将军,我怕过谁!」说罢,陈长年的语气突然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像是在试探,「或许,我是说你有空的话,不麻烦的话,你后日能不能来送送我……」
「这有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与陈长年也是从小打到大的,这点情分还是有的,「我不光要送你,我还要给你带个好东西!京郊十里亭,你且等着吧!」
陈长年闻言挠了挠脑袋,只应了一声便一溜烟似的冲进了家门。
那日的红霞漂亮极了,借着满目的红光,我好像隐约瞧见了陈长年通红的耳根。
可我食言了。
沈重祀的小厮,只消一句「我家公子请江姑娘碧波湖上一叙」,便能叫我舍下手头上的一切事情,奔向他。
在沈重祀与陈长年之间,我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后者。
我不知道陈长年在那里等了我整整一日,我只知道等我赶到十里亭时,那里早已不见了人影。
后来,陈长年从北麓山返京后,对此事闭口不提,全然不记得似的。
久而久之,我也忘记了那个不曾兑现过的诺言。
我原本想要送给他的那个小小的平安符,如今也不晓得藏进了哪个角落。
「江明沂……」
陈长年醉醺醺的声音将我从回忆拉到了现实。
「你不等我,你不等我也没关系。」陈长年撑开双臂,将我圈在他怀中,自顾自地说道,「我会一直等你的,我这不就等到你了吗?」
说罢,陈长年便将脸凑了过来,呼吸间,带着酒味的热气氤氲在我身边。
我终是伸手推开了他,起身时冠上珠翠相撞的声音吵得我头疼。
我望着瘫倒在床上,满脸写着不可置信的陈长年,清了清嗓子,可说出来的话语中却依旧带着些颤抖。
「莲儿姑娘,你的莲儿姑娘,她怎么办?」
(六)
「莲儿姑娘,莲儿姑娘……」陈长年慢慢爬起身来,眼中逐渐恢复清明,「对,还有她……」
我紧紧攥住双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你再等几日,我想个法子替莲儿姑娘赎身,想个法子叫她进陈家的大门。」我顿了顿,拿一种商量的语气同陈长年讲道,「这几日里,我们俩只消在别人面前做好样子便可以了,至于进了这屋子,我希望我们能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这,应该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嗯……」陈长年瞧着有些不知所措,站起身来张望了许久才指了指床对面的美人榻,「那,那你睡床,我睡那儿。」
我将床上的一床锦被和一个玉枕收拾好,替陈长年铺在了那美人榻上。
「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睡吧……」
陈长年一个八尺男儿,此刻就蜷在那么一张短小狭窄的美人榻上,他眨巴着眼睛劝我早些睡觉的模样,瞧着竟是异常的乖巧。
「嗯。」我蹲下身来替他掖了掖掉到了地上的被角,「若是你在此处睡得不舒坦,便叫醒我,我同你换。」
「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叫你一个姑娘睡这儿。」陈长年将手从被子中抽了出来,将我向床边推去,「行了行了,你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奉茶呢。」
「好。」
我应了一声,随后便吹灭了床边的喜烛,拉上了床帐。
第二日一大早,阿枝将我喊醒时,陈长年早已收拾好了,正倚在门框边等着我。
「走吧。」
梳妆完毕后,我走到陈长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
陈长年站直了身子,牵起了我的手,往前厅走去。
陈将军与陈夫人瞧见我与陈长年手牵着手,一道进门时,可以说是笑得合不拢嘴。
「父亲,母亲。」
我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了两盏茶。
「不得不说,『母亲』这俩字儿听着就是比『姨母』好听,我馋这句『母亲』都馋了许多年了。」陈夫人接过我奉上的茶水,笑呵呵地褪下她手上的一只白玉镯子,套到了我的手腕上,「真是漂亮。」
陈夫人捧着我的手仔细端详了许久,末了像是猛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便站起了身来:「瞧我,在这儿说话干嘛,走吧,闺女,咱去吃早饭去。」
说罢,她便拉着我的手往饭厅走去。
「江丫头啊,你可不知道,就为了你出嫁这事儿,我可没少受你父亲的气。」吃饭时,陈将军在往嘴里塞了两个包子后,心满意足地开了口,「前些时日,我在演武场碰到你父亲,他一见到我,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啊。这不,我这腿,那日被你父亲踢了一脚,到现在还没好呢!」
我闻言轻笑一声,急忙说道:「父亲您定然是谦让了,否则我阿爹是决计伤不了您的。」
「那是自然,我们家得了便宜,自然得让让你父亲,叫他撒撒气,我这人,为人处世一向也还是不错的。」陈将军拍了拍自己的伤腿,得意洋洋地说道,「若不是我让着你父亲的话,说不定此刻你父亲……」
「啧,不会说话就别说。」陈将军话还没说完,便被陈夫人强势打断了,「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人家闺女愿意给你个台阶下就够不错了,照我看呐,你还是被打得太轻!」
「夫人说的是。」陈将军笑着为陈夫人夹了一筷子小菜,颇有些讨好的意味,「夫人吃菜。」
「我懒得理你。」陈夫人无视陈将军脸上讨好的笑容,转过头同我讲起话来,「你阿娘最近怎么样?城南的戏班子最近排了好几出新戏,我一直想叫她一起去听,可她总是说没时间。你说说她怎么就这么小气,你都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女儿了,给我做做儿媳怎么了?这么多年的姐妹,她就为着这么点事儿,说翻脸就翻脸。」
陈夫人与我阿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比亲姐妹更亲。为着这个缘故,我自出生始便唤陈夫人「姨母」。
陈夫人一直想要个女儿,却由于身体原因,终是落了空。
所以,她一直将我当作亲闺女看待,等到我及笄后,更是时常撺掇我阿娘,想叫我与陈长年成亲,让我进威武将军府的大门。
如今,她也算是梦想成真了。
可我阿娘却不甚开心,虽说陈长年的脾气秉性不坏,可这两年,就冲着陈长年那副纨绔的做派,我阿娘自然不愿意将我嫁给他。
这不,就为着我这婚事,我阿娘单方面宣布同陈夫人闹掰。
「翻脸自然是不会的。」我牵过陈夫人的手,替我阿娘辩解道,「最近我阿娘为着我的婚事操劳不已,自然是没功夫出门听戏,不如后日我归宁时,替母亲问上一问,想必到了那时候,我阿娘也没那么忙了。」
「那说好了,我现在就去城南订位置去,若是去晚了,可就订不上前排的位置了。」
陈夫人说罢,急急忙忙地起了身,从嬷嬷手中接过钱袋后便预备出门。
「夫人!你慢些走!仔细摔着!夫人!你等等我啊!」
陈将军也急忙起身,追着陈夫人往门外走去。
「他们都走了,我也该走咯!」
陈长年放下筷子,伸了个懒腰后,便起身欲走。
我拉住陈长年的袖口,头也不抬地问了句:「你去哪儿?」
「你放心……」陈长年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手背,「你可是我八抬大轿请回家的夫人,我怎么会下你的面子呢!我可不是去找姑娘的,我这次可是正事儿,白家二郎约我一道去城郊马场骑马玩儿,我总得卖他个面子吧。」
「嗯。」我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银筷,慢慢松开了手,「行吧,你去吧。」
我话音未落,陈长年便像个兔子似地窜了出去。
「我们也走吧。」
我搭上阿枝的手,预备回房。
谁料我还没出饭厅的大门,便遇上了折返回来的陈长年。
陈长年二话不说便攥住了我的手,将我往府外拉去。
「你干嘛?」
我也懒得将手抽出来,只是任由他这么拉着我。
陈长年紧抿着嘴,表情颇有些严肃:「你妹妹来了。」
「江明汐?」我皱了皱眉头,「她来干嘛?」
(七)
「不知道。」陈长年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反正她说要见你。」
「姐姐。」
陈长年话音未落,江明汐那甜腻得叫人发颤的声音便出现在我耳边,激得我登时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来干什么?」
我站在台阶上,冷眼瞧着江明汐。
「我来,是来给姐姐送请柬的。」江明汐好似十分惊讶于我这副冷漠的模样,立刻便做出一副眼圈红红,泫然欲泣的模样,「我知晓姐姐怪我,但我与重祀早已两情相悦……」
若是往常,听见江明汐这番话,少不得要发一通脾气。
可如今这话在我听来,只觉可笑。
两情相悦?
江明汐倒是高估了沈重祀对她的感情。
我撇过头去,懒得再看江明汐那副惺惺作态的恶心模样,谁料一转头,却瞧见了满脸嫌弃的陈长年。
只见陈长年用一种异常嫌弃的眼神打量着江明汐,随后只撇着嘴摇了摇头,便不再看她。
「诶。」我拿胳膊肘戳了戳陈长年,颇有些八卦地问道,「你们男子,不都是喜欢这种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姑娘吗?你这么嫌弃人家做什么?」
「你可不要把我与沈重祀那种人混为一谈,我的品味可比他高多了,我不喜欢这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光看着就叫人头疼。」陈长年说罢,还不忘将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笑着说道,「还是你比较好,我比较喜欢。」
我一拳打在陈长年胸口上:「你少来!」
虽说我那一拳对陈长年而言,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受伤颇重的模样,弯着腰,捂着胸口,哼唧了许久。
江明汐见没人理会她,便收了收眼泪,从丫鬟手中接过请柬,预备走上台阶。
「你给我就行了。」陈长年见着逐渐走近的江明汐,即刻便直起了腰来,将我护在身后,伸手便夺过了江明汐手中的请柬,「给我也是一样的。」
江明汐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姐姐,你,你会来的吧……」
我看了看那请柬上「廿三日」的字样,又抬头看了看江明汐绞着帕子的扭捏模样,微笑着点了点头。
「庶妹成亲,我这个身为嫡姐的,自然该去瞧瞧,不是么?」
「是,姐姐说的是。」江明汐最厌烦被人提起身世,此刻听了我的话,已是有些咬牙切齿了,「既然姐姐已经应了,那妹妹便不叨扰姐姐了。」
说罢,江明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明汐走后,我拨开了陈长年挡在我身前的胳膊,颇有些好奇:「你这么怕江明汐做甚,她又不能伤我分毫。」
「谨慎些总是好的。」陈长年颇为嫌弃地将那张请柬扔给了阿枝,末了还拍了拍手,「我这是在替你惜一惜你的小命。」
听了这话,我有些哭笑不得:「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我们俩谁跟谁,客气什么。」
陈长年说话间趁机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待到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拿着马鞭上了马。
「陈长年!我说过多少次了,头发很难梳的!」
听了我的话,陈长年坐在马上朝我做了个鬼脸:「反正也不是我梳。」
说罢,他便一拍马屁股,扬长而去。
「这个陈长年!」
我望着陈长年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攥紧了双拳。
陈长年在外边疯到日暮西山时才回家,回来时手里还提溜着一只没了生息的鹿。
「你不是去骑马了吗?」我闻着陈长年身上的血腥味直犯恶心,只得同他拉开距离,「马场还有鹿?」
陈长年将那死鹿往身后的小厮怀中一扔,在他自己衣服擦了擦手上的血迹。
「都是那白二,突发奇想说想去南林牧场捕猎,这不,你家夫君辛苦了一下午的成果,我厉害吧。」
陈长年说着,便朝我这边走来。
我退到墙边,退无可退,只得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捂住口鼻,而另一只手则用来阻止陈长年继续往前走:「你,你离我远点,一身血腥味,臭死了!」
陈长年闻言,只得无奈地摊了摊手,往后退了几步。
「这样可以吗?」
「可以。」我松开捂住口鼻的手,「你要说什么赶紧说,说完了赶紧去沐浴!」
「你说,我明日叫厨房将这鹿片好了,后日归宁时带去给你阿爹尝尝,怎么样?」
陈长年说罢,冲我挑了挑眉,一副邀功领赏的模样。
「可以。」我点了点头,给了陈长年一个肯定的眼神,「你赶紧去沐浴吧。」
得了我的肯定后,陈长年便带着小厮,蹦蹦跳跳地去沐浴去了。
于是归宁那日,陈长年一左一右提着两个大食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定远将军府的大门。
在同阿爹问过安后,陈长年便留下与阿爹一起慢慢探讨军情,而我则往后院走去,预备去找我阿娘说说话。
「姐姐。」
一踏进后院,我便迎面撞上了江明汐。
「嗯。」
我懒得同她纠缠,只应了一声便抬腿欲走。
「姐姐不在家的这两日,妹妹怕母亲一个人烦闷,便日日来找母亲说说话,也算是,替姐姐尽一份孝心。」
「我记得我以前同你讲过,叫你离我阿娘远一点,我看,你莫不是已经忘了马鞭打在身上是什么滋味了?」
要说这江明汐啊,从前也算是乖巧懂事,虽说我阿娘痛恨她母亲,却从不曾亏待过江明汐一分一毫。
孰料江明汐那副乖巧皮囊下,藏着一颗十分肮脏的心。她趁着我出门纵马的空当,骗我阿娘说我坠马受伤。彼时,我阿娘还不曾对她有任何戒心,更何况,江明汐那时也才不过十岁。
谁又会去质疑一个十岁孩童的话呢?
她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哄得我阿娘慌忙出门,叫我阿娘在后院长阶处摔了一跤,卧床静养了大半年才好。
我知晓此事后,拿着马鞭便冲去了江明汐房中,将她抽得满地打滚,并警告她再不许踏入我阿娘院中一步。
此事过后,江明汐也消停了一阵子,而后院那道长阶,则被我阿爹砸了,填成了平地。
十岁的江明汐都晓得编出谎话来哄骗我阿娘,更何况如今的她,如今这个学得聪明了一些的她。哪怕阿娘并非完全信任她,哪怕她要向阿娘下手也得费些周折,可我却也不得不防着她。
「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的母亲,不也是我的母亲吗?」
「江明汐,有些事情不愿意想起,我这个做姐姐的就来帮你回忆回忆。」我走到江明汐跟前,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你别忘了,你的母亲,是靠着怎样卑劣肮脏的法子,爬进我家的大门的。」
「在姐姐看来,青楼妓子就低贱吗?」江明汐的真实面目在此刻暴露无遗,丝毫不见她惯常装出来的那副柔弱模样,「可姐姐的夫君,宁可喜欢这种低贱的妓子,也不愿意喜欢你呢。这样说来,姐姐你又算什么呢?」
(八)
「首先,我从未讲过『妓子低贱』这种话,这世上没有人本应低贱,但却多的是人想尽办法作贱自己,这种人,你母亲算一个,而你青胜于蓝,也算一个。」我挑了挑眉,仗着身高优势,只垂着眼睥睨着江明汐,「至于我的婚事嘛,陈长年也是个人,不是我的什么物件,他喜欢谁不喜欢谁,我自是做不了主的。不过成亲这事儿嘛,讲究的不就是个你情我愿,我不约束他,他也不要求我什么,什么都不用付出还能平白多得一份庇佑,遇着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做人嘛,可不能事事贪心。」
江明汐仍是梗着脖子,直面我的目光,眼中瞧不见丝毫怯意。
「哦,对了。」我本已转身,意欲离去,却还是转头补上了这么一句,「勾引自家姐夫这种事儿,正经青楼妓子可都做不出来。」
听了我这话,江明汐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男未婚女未嫁,谈何勾引一说?」
江明汐说罢,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也附和道:「就是,大小姐这话好没道理。」
「没道理?」阿枝抢在我前边开了口,双手往腰上一插,气势颇足,「我告诉你是什么道理,道理就是你们家小姐和那个什么狗屁沈公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枝说完,挽上我的手臂颇为满足地转身走远。
「你这是跟谁学的?」
我还是头一回瞧见阿枝这副泼辣模样。
「后厨的王大娘啊,上回我同她一道去买菜的时候学的。」阿枝仰着面庞,一副等人夸奖的模样,「小姐,你就说解不解气!」
「解气得很!畅快得很!」
我揉了一把阿枝的脸,只觉更畅快了。
我一向知晓阿枝是个大嘴巴,却不晓得她讲闲话的速度如此之快。
当天晚上,陈长年进屋时,颇有兴致地问道:「听说,你今日将你妹妹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拿起桌上牛乳,轻轻吹了口气儿,不置可否,只问了句:「谁告诉你的?」
「喏。」陈长年指了指阿枝,「你这小丫头可真能说啊,这一下午,净讲这事儿了,这会子,恐怕连后院里的狗都知道了。」
我转头望向阿枝,她即刻捂住了嘴巴,摇了摇头,一副「不是我,我没说过」的模样。
指认过阿枝后,陈长年便顺手将手中的一沓纸往桌上一放,坐到了我身旁,自顾自地倒了一碗牛乳大口喝了起来。
转头时,我无意中瞥见了那纸上写着「般若心经」的字样,笔迹挺秀均匀,倒不似他平日里那般放荡不羁,便随口问了一句:「你抄佛经做甚?你又不信这个。」
「我是不信。」陈长年将碗往桌上一扔,随手便拿袖子擦了擦嘴,「我这不是替别人抄抄嘛。」
「你那群酒肉朋友里,竟还有人信佛?倒也是稀了奇了。」
陈长年拿起那沓纸,小心翼翼地卷好了塞进了自己的怀里:「自然不是他们,还个人情罢了。」
「哦。」
他不说,我也懒得再问下去了,只是唤婢女将桌上收拾了,便灭了烛火预备睡觉。
「你还喜欢沈重祀吗?」黑暗中传来陈长年的试探,「我的意思是,你若是还喜欢他的话,我们后日便不去看他们成亲了,免得平白给你添堵。」
「为什么不去?哪有妹妹成亲,姐姐不去的道理?」
听了我的话,陈长年颇有些忿忿不平:「那她也得把你当做姐姐。」
「唉!谁叫我心地善良,以德报怨呢!」
「江明沂,你可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黑暗中传来陈长年的嘲笑声。
「嘁!」我撇了撇嘴,「懒得跟你讲话,睡觉了!」
没过多久,我便听到了陈长年平稳的呼吸声,想来是睡着了。
沈重祀与江明汐成亲那日,我望着沈重祀满脸的笑意,忽然就想起了那话本子。
我记得,那话本子中也曾提及那位「江姑娘」与「沈公子」的婚事。
那场婚事到底是陛下指婚,隆重自然是十分隆重,沈国公夫妇也看重这门亲事,办得也是热热闹闹。
但热闹有余,情意却不足。
哪怕隔着红盖头,那位「江姑娘」也能感知到「沈公子」的不情愿。
后来,她听府中的婢女说,那「沈公子」自始至终都板着脸,不曾露出过一丝笑色。
当着来来往往众多宾客的面,他丝毫不曾掩饰自己对于「江姑娘」的厌恶。
「想什么呢?」陈长年将手放到我眼前晃了晃,「喊你好几声了,都没听见。」
「没什么。」
「你看江明汐身上带的那块红玉牌。」陈长年指了指江明汐,「就连成亲也要戴着。不过说实话,那玉牌还是你戴着比较好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瞧见那红玉牌融在一片红绸中,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那玉牌是我的?」
我记得我六岁那年,也就是我救下沈重祀没多久后,江明汐看中了我身上那块红玉牌,央着我将那块牌子给了她。
若不是看了那话本子,我都险些忘了,那玉牌也曾是我的物件。
「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自然是见你戴过的。」
「原来还有人记得那是我的东西啊。」我勉强笑了笑,「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呢。」
「你看那沈重祀。」陈长年急忙转移了话题,拉着我的胳膊,指了指沈重祀,「笑得跟个傻子似的。」
我看了眼沈重祀,又回头看了看笑得咯咯叫的陈长年,忍不住扶额:「我看,你才更像个傻子。」
陈长年闻言,笑得更开心了。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一转头,便正好瞧见白家二郎,正搂着莲儿姑娘,满面春风地朝我们这边走来。
(九)
陈长年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两人,双眼空洞无神,像被人抽走了魂儿似的。
「唉。」我轻轻拍了拍陈长年的肩,尝试安慰他,「没事儿,说不定莲儿姑娘只是陪白二来应酬应酬呢,你还是有机会的。」
其实我骗了陈长年。
昨日我是去找过莲儿姑娘的老鸨的,那老鸨告诉我莲儿姑娘早在三日前便被人赎了身。
也就是陈长年同白二一道去骑马的那一日。
陈长年还没到家呢,那白二便着急忙慌地跑去青楼将莲儿姑娘带回了家。
亏得陈长年还将他当作好兄弟呢,这白二真不是个东西。
我在心里,已经替陈长年将白二浑身上下骂了个遍。
陈长年端起桌上的酒杯,只闷闷地喝了一口酒,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本来也不是我的。」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再为他斟上一杯酒,既然他要借酒浇愁,我便也陪着他。
「你们怎么来了?」
沈重祀此刻正好敬酒来到了我们这一桌,瞧见已经喝得脸红的陈长年皱了皱眉。
「我们怎么不能来?」陈长年仍是坐在原处,只抬着眼睛望着沈重祀,「我们可是你夫人亲自到府上请来的,亲自递的请柬。若不是你夫人盛情难却,你以为我们情愿来么,你们俩成亲有什么可看的,要排场没排场,要乐子没乐子的,你以为你有那么大的脸面么?」
沈重祀闻言,正欲开口,却被陈长年给堵了回去。
「哦,我忘了,你没有脸。」陈长年举起酒杯,挑衅一般,冲着沈重祀扬了扬下巴,「你这种人,还要什么脸,还要什么廉耻呢!你说对吧,妹夫。」
陈长年特意将「妹夫」两个字儿咬得很重,生怕气不着沈重祀似的。
沈重祀此刻的脸色已是铁青,连酒都顾不得敬,一拂袖子,预备离去。
「欸,你别走啊!」陈长年借着酒劲拉住了沈重祀的袖口,一副撒泼打诨的模样,「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这个做妹夫的,给姐夫敬杯酒,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陈长年一股脑地将气全撒在了沈重祀身上,倒也不在乎今日是什么场面。
至此,已有不少宾客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陈长年倒没什么所谓,毕竟他平日里泼皮惯了。
但沈重祀不同,他向来是个极重面子的人。
毕竟他们这些文人的面子嘛,比命还重要。
他才不愿意被人围观看热闹呢,更何况是这种,叫他难堪的热闹。
迫于无奈,沈重祀只得举起酒杯,咬牙切齿地说道:「多谢观礼。」
「嗯,这样才像话嘛。」陈长年的架子大得不得了,「恭喜妹夫喜结良缘,不过啊,姐夫我还是得劝你一句,成亲可是一辈子的事,可别被什么人蒙了眼睛,别被人骗了才好。」
「我的事,便不劳您费心了。」
沈重祀狠狠地瞪了陈长年一眼,扔下这句话便去了下一桌。
陈长年撒完了气,仍是不肯放下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我都数不清他这一顿究竟喝了多少。
回到家时,陈长年已醉的连路都走不了了,一整个人倚在我身上,一路上哼哼唧唧个不停。
不知怎的,我竟起了些戏弄他的心思。
「你是谁啊?」
我将陈长年扔到了床榻上,扶住了摇摇晃晃坐不稳的他。
「唔,我是陈,陈长年……」陈长年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样,「你也可以叫我,陈,存安。」
「你说说你,干嘛喝这么多酒?」
陈长年竭力撑起双臂,想让自己坐得更稳当一些:「我开心呐,我今天真是太开心了!」
「你有什么可开心的?」我替他脱了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要是你呀,我就找个巷子,将白二拖进去打一顿,自己喝闷酒算什么!」
「我就是高兴,我高兴我以后不用再去找那个什么莲儿了……」
陈长年这话倒叫我起了兴致,追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莲儿姑娘吗?」
陈长年闻言,开始疯狂摇起头来。
「那你喜欢谁?」
我顺着话头,继续问了下去。
「我喜欢,我喜欢的人呐……」陈长年的眼中忽然多了几分清明,讲出来的话,却还是前言不搭后语,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江明沂,我喜欢的人,她叫江明沂。」
此言一出,我为他整理衣衫的手顿了一顿。
陈长年说罢,脱了力似的,瘫倒在床榻上,继续说着醉话:「江明沂,她,她总是不信我。我都说过许多回了,说我喜欢她,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可她总是不信。」
「你什么时候同我说过这种话了?」
我与陈长年成日里打打闹闹的,他若是曾对我讲过这种话的话,我是决计不会忘记的。
「好像,好像是在梦里……」陈长年喃喃道,「我亲眼见你嫁了十次人,亲眼见你死了十次,一次又一次,每一次我都救不了你……」
「每一次,你都不信我的话,每次都是……」
陈长年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就连我都听不清楚他在讲些什么了。
(十)
我记得,那话本子里,是有一个「小将军」的。
这位「小将军」,与陈长年倒是颇为相似,就连我自己读话本子时,也会不自觉地将陈长年代入进这位「小将军」。
这位「小将军」,在那位「江姑娘」与「沈公子」成婚前夕,自请去了战场。
临走前,他找上了那位「江姑娘」。
他牵着马,与她并肩走在一道:「若是,若是他对你不好,不喜欢你的话,你就别嫁了吧……」
「我喜欢他的事儿,全京城还有人不知道么?我若是不嫁他,还有谁愿意娶我,你么?」
那位「江姑娘」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纵使「沈公子」不喜欢她又怎样,他终归要与她生同寝死同穴,这可是陛下的旨意。
待到拜过天地以后,她就会是那位「沈公子」唯一的妻子。
「嫁给我也不是不行,只要你愿意等我战胜归来。」
那位「小将军」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她。
「你在开什么玩笑?」她闻言笑出了声,「你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
他听了这话,只得干笑了几声,随即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来:「我只是说说而已啦,你何必当真呢。再说了,我答应过你哥哥的,要替他护着你嘛。」
「就因为这?」
「不然呢?」
他垂着头踢着小径上的一颗碎石,说话间,那颗碎石骨碌碌地落进了一个小泥坑中,他只得作罢。
他一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她发间的一瓣桃花,明晃晃、红艳艳的,掩在她乌黑的发间,格外扎他的眼。
他伸出手想替她将那瓣花摘下来,却被她侧身躲过。
那位「小将军」终是放下了手,只余下轻飘飘的一句「你头发上有东西」逐渐消弭在风中。
后来的每一世,他都曾在这里劝过她。
「你若是不喜欢那新科状元,也可以不用嫁他。我瞧着他那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哪里能护着你,嫁给他还不如嫁给我呢。」
「那宰相都三十多了,你何必去给他做续弦呢。若是你嫁给我的话,我一定八抬大轿,铺上他十里红妆,叫全京城的人都看着你成亲该是什么排场!」
「他只是个七品小官,拿什么娶你,都不要说往后的事了,他如今连彩礼都给不出手,你难道真的要跟着他过一辈子苦日子吗?」
「若是你不想进宫,我可以找人抹掉你的名字……」
……
每一次,她都听不进他的话。
可是,这些事,陈长年是怎么晓得的?
为了弄清楚这事儿,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驱车赶往安国寺。
我想起陈长年那晚抄的佛经,想起他说的「还一个人情」,我想,或许只有安国寺的常寂大师能够解开我的疑惑。
我走时,陈长年还没过酒劲,瘫在床上睡得正香。
「江施主来了。」
常寂大师像是早就晓得我要去寻他似的,晓得我来了,仍是端坐在原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木鱼。
「常寂大师。」我合了掌,朝常寂大师微微福了福身,「我想问问您,那本话本子,是不是陈长年给您的?」
常寂大师仍未抬头:「您都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来问贫僧呢。」
真的是陈长年。
是他叫常寂大师把那话本子给我,是他想着通过这种方式,好叫我对沈重祀死心。
「好、好。」我一时之间竟不晓得说些什么,「多谢大师解惑。」
就在我转身欲走之时,常寂大师重又开了口,清冷的声音回荡在空荡的禅房中,倒有一种涤荡人心之感。
「绝处逢生。」常寂大师抬起了头,木鱼声也戛然而止,「这是你的生机,也是他的。」
回府路上,常寂大师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中回响。
我到家时,陈长年瞧上去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正斜靠在床榻上揉着脑袋。
「这一大早的,你去哪儿了?」陈长年拿起铜盆中一个泛着热气的热毛巾,敷到了自己脸上,「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啊。」
说罢,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腾的一下翻身坐了起来,就这一下,还叫他的额头撞到了木棱上,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该不会是那沈重祀伙同你妹妹欺负你吧!」陈长年一面揉着额角,一面义愤填膺地说道,「我跟你讲,你现在是我的夫人,他要是敢欺负你,你跟我说,我便提着枪跑到他府上去把他的腿给打断……」
陈长年话还没讲完,便被我打断了。
我接过了阿枝递来的话本子,将它扔到了陈长年面前。
「这是你写的?」
陈长年瞧见了那话本子,脸上一僵,就连他那撞青了的额头都没心思再揉了,只愣愣地看着我。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低下了脑袋,一副伏法认罪的模样:「是……」
明明已经知晓了答案,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仍是被哽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我,我不会骗你的……」陈长年见我不说话,急忙摆了摆手,解释道,「这里边讲的都是真的,是我亲眼看到的,你要信我,我真的不会骗你的……」
「嗯……」我瞧着陈长年那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我相信你。」
那话本子里许多事,陈长年自然是无从得知的,更何况,那里边曾讲过的许多事,后来也都曾兑现。
若是如陈长年昨夜所说,他是在梦里见到的这一切,或许是,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未可知呢。
「那……」陈长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你与我成亲,只是因为这本话本子吗?或许,你有没有一点点的,喜欢我?」
(十一)
我曾经也应是喜欢过陈长年的。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也会因为陈长年的到来而欢喜,也会因为看到墙头上的陈长年而害羞。
小时候,阿娘也曾反对过,不许我阿爹与我哥哥教我习武。
「你看看,你看看,现在全京城的人都晓得你女儿是个只会耍大刀的姑娘了!」我阿娘眼见着我将那大刀耍得虎虎生风,气不过便拧了我阿爹一把,「看以后还有没有人娶她!」
我阿爹只晓得呵呵地傻笑,一边笑,一边还揽过我阿娘的肩膀,将她圈进怀里。
「没人娶就没人娶!」哥哥将我拉到一旁去,为我擦汗,「我家的小妹,我自己个儿养着就够了。反正以后只要有我的汤喝,就有小妹的肉吃!」
阿娘听完哥哥这话,气得拿扇子敲了敲他的头,嗔道:「我看你以后养不养得起你妹妹这个养尊处优的老姑娘!」
「老姑娘也挺好的。」陈长年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墙头上飘来,「若是以后没人敢娶她,我娶不就行了嘛!正好把这堵墙打了,成一家人多好,省得我日日爬上爬下的,麻烦死了!」
我一转头,只瞧见陈长年板着一张小脸,认认真真地说着这话。
「阿年!」我阿娘头一回见着陈长年爬墙,吓得急忙捂住了心口,转头便喊来了几个小厮,「快快快,搬个梯子来!可千万别摔着!」
「就让他摔!」墙对面遥遥传来陈夫人的声音,「他爱爬就叫他爬,把腿摔断了才好呢!你别管他!」
陈长年一听见他母亲的声音,便吓得直接从墙头上跳了下来,都没来得及等到我阿娘为他准备的梯子。
吓得我阿娘又是一阵惊呼。
陈长年却慢慢朝我走过来,伸手将我的头发揉得一团糟。
「没事儿,以后啊,我娶你!」
这是我唯一一次不抗拒陈长年揉我的头发,因为我只顾着惊喜于陈长年的话。
我想,那时候的江明沂,还是喜多于惊的吧。
我对于陈长年的脸红心跳,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不过,那时候,没人告诉过我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只晓得将这反应归咎于输给陈长年的懊恼。
我对于陈长年的喜欢,就像是我阿娘花圃中长得缓慢的兰花,我日日跑去盯着,都不见长,不见开花。
而我对于沈重祀的喜欢,就像是那山中的大雾,只消那么一眼,这雾就四处弥漫,完完全全占据了我的心。
那株小小的兰花,就这样被大雾湮没。
年少时日日相对的欢喜,就这样被那惊鸿一瞥给替代,自此便没了后来。
此刻大雾散尽,我也该去面对那株兰花,那株被我扔到角落里,却不曾枯萎的兰花。
我不想去欺骗陈长年,尤其是在感情上。
「是,是因为话本子……」
我轻轻点了点头,而陈长年听了这话,眸中的光亮刹那间便熄灭了。
「但是我也并非不喜欢你。」我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还是,有这么一点儿苗头的。」
陈长年眸中重又亮了起来,一眼望过去,就像坠进了漫天的星辰。
「有就好,一点点也行。」陈长年欣喜若狂,即刻便翻身跳了起来,张开手臂想抱住我,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就那么僵在原地,「那你,你还喜欢沈重祀吗?」
陈长年还真是像极了一个心思敏感的小孩子。
我走到陈长年跟前,踮起脚来,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而陈长年也顺从地垂下头来,就这么任由我揉着他的头发。
「不喜欢,不喜欢,我不喜欢沈重祀啦!」
我趴在陈长年耳边,大声喊道。
这话对陈长年,像是个定心丸一般,叫他彻底定下心来,没了顾虑,一把抱住了我。
「只喜欢我就好。」
陈长年将头搁在我的肩膀上,像个撒娇的小孩儿一般。
说罢,便自顾自地咯咯笑了起来,像个傻子。
「好了。」我轻轻推开了陈长年,「现在,我有些话要问你了。」
陈长年原想继续往我身上黏的,听了我的话,此刻却乖巧坐好,正襟危坐在床榻边,点头如捣蒜:「好。」
「那你呢,你喜欢莲儿姑娘吗?」
「谁喜欢她啊,我才不喜欢她呢!是那个白二,喜欢她喜欢得跟个什么似的,我不喜欢那种姑娘,柔柔弱弱的。」
后来我才晓得,那白二是拿我们家陈长年做挡箭牌呢。
他白家家风严格,不能让人晓得他白家二公子喜欢上了一个风尘女子。
索性陈长年名声臭,他便将商定公事的地点长期定在了莲儿姑娘处,想叫陈长年替他遮掩一二。
这白二啊,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喜欢哪种姑娘?」
我搬了个凳子,坐到他对面,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哪种姑娘也不喜欢,我就喜欢你。」
「油嘴滑舌的!」我笑着,轻轻推了一把陈长年,「你不喜欢,那干嘛还天天去寻她?」
毕竟我也曾见过陈长年将莲儿姑娘抱在怀中,哪怕陈长年说不喜欢她,这人却还是我心中的一根刺。
「公事!」陈长年伸手做出发誓的模样,「我发誓,真的是公事。」
「那好吧……」朝中的事,我也不好多过问,「那,那你那日去和白二骑马……」
「我那不是去叫白二趁早把他的莲儿姑娘带回家去,不然就白二那拙劣的马术,我才不愿意跟他一起骑马呢!」
陈长年面露嫌弃。
「……」
白二知道你这么嫌弃他吗?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陈长年眨巴着眼睛,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就这么盯着我,片刻也不离开。
「没有了。」
陈长年牵起了我的手,紧紧攥住不愿松开。
我都能感觉到他手上的趼。
「我早就想牵你的手了,要是能一直这么牵下去,不放开就好了。」
「可以啊,只要你不嫌麻烦。」
得了我的同意后,陈长年笑得更开心了,褶子都要笑出来了:「我怎么会嫌麻烦呢!当初我日以继夜写话本子的时候,我都不嫌麻烦。」
他这话说得颇为自得,像是完成了什么千古壮举似的。
自这以后,陈长年恨不得将我的手与他的手拿胶黏在一起,恨不能每时每刻都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