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日本古代的俳句,感觉写得好蠢,国外的人看我们的诗歌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俳句有两个基本规则,也就是诗律,一是十七音,一是季语。俳句也叫十七字,这个字,指的是假名。当初日本人诚实,把汉字称为真字,而他们用汉字造出来的假名是假字。假名是音节文字。所以,掰手指头凑够十七个音节,再使用一个表现季节的字眼儿,就算是俳句。
十七音,不是中文的十七字。例如有鸟叫杜鹃,也叫子规,我们怎么叫都是两个字,日本人叫它ホトトギス,一下子占去五个音。可见,一首俳句容不下几个词,让西方人觉得俳句是没有词汇的诗。
1980年,中日友好协会副会长赵朴初接待日本俳人协会访华团,创作了一 首诗,名之为汉俳,曰:“绿茵今雨来/山花枝接海花开/和风起汉俳。”汉俳这种诗型由此滥觞。果真用十七字,通常就是十七个词,容量比俳句大得多。从短小来说,中国诗词有十六字令,四句,字数为一、七、三、五,比汉俳还少一个字。
汉俳是中日友好的产物,多用来歌颂友好,特色应该体现在“和风”上。把俳句翻译成汉俳,非添枝加叶不可。添枝加叶或许能成为茂盛的树,若是添油加醋,就可能油腻或者酸溜溜。周作人一向主张俳句不可译,良有以也,但是从文化交流来说,也不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日语的“句”用得比较乱,五七五是三句,而一首俳句叫一句,还有上句、下句、长句、短句,只好灵活地翻译,以免产生歧义。俳句分为三句,这是韵律的划分,而汉俳是语法上断为三句。例如,芭蕉的这首俳句,原文是:“石山の/石より白し/秋の風。”其节奏为三,但意思上读作两句:“比石山的石头还要白,秋天的风。”俳句印成书,通常是一首竖着排一行。新诗的新,也新在模仿西方诗歌的分行。其他语言仿作俳句,都是三行诗。获得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写俳句,他的诗集《巨大的谜语》就是用他的俳句命名。生前对中国作家获诺奖握有大权的马悦然将其翻译成中文,用的是汉俳形式。例如:“人形的飞鸟/苹果树已开过花/巨大的谜语。”
十七音是定型,但并非绝对,也有不拘常规,字多或者字少。例如,芭蕉的名作:“枯枝に烏のとまりけり秋の暮。”意思是:“秋天的黄昏,乌鸦停在枯枝上。”中间一句不止于七音,而是九个音。这还是修改后的,初稿是十个音。
十七音是形式上的定型,季语是内容的规则。季语,也叫季题,就是能表现季节的事物。一般都认为季语的产生背景在于日本的四季分明,但恐怕也因为俳句是“不叙述的表现”,季语能使人增添文学性联想或想象,以补充叙述的不足。
连句集会上,一般由宗匠或者宾客吟第一句(发句),主持人吟第二句(胁句),互相不免要寒暄一下,今天天气哈哈哈。即使没有来客,熟人团团坐,带头的二人也要应时、应景地客套一下。这是集体活动的常情,渐渐地约定俗成,成为一条诗律。即便是个体创作,不需要跟人寒暄,好像作俳句的人也总是想着俳友,抱有寒暄之心,这就是集体创作后遗症。
《红楼梦》里联诗,凤姐儿替众人起首,笑道:“昨夜听见了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这个北风就是冬季的季语。“春在溪头荠菜花”,荠菜花是春季的季语。芭蕉有这样的俳句:“仔细看,荠菜花开在墙根哪。”这也让人不由得想起袁枚的五言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俳句不是即事说理的诗,只表达了发现“青春恰自来”的惊喜。
松尾芭蕉名气大,走到哪里出席连句活动,多由他率先吟发句。他卧病在床,不能亲临现场,也事先作一首发句,为大家起个头。例如,“秋深き隣は何をする人ぞ”,意思是:“秋已深,邻居是做什么的人呢?”这是他临终前几天的作品,充满对人的关怀,对人生的眷恋,同时也像是对参加连句的连众发问,带有寒暄的心意。
松尾芭蕉一生创作了上千首俳句,只有三五首没有用季语。人之将死,吟了一首辞世,“旅に病んで夢は枯野をかけ巡る”。周作人翻译为:“病在旅中,梦里还在枯野中奔走。”松尾芭蕉原想改为“还在奔走的梦心”,那样的话,就没有了冬季语“枯野”,终于他不改动,留下了千古名作。
有人把季语收集起来,编成《岁时记》,作为写俳句的工具书。起初只有五六百个,19世纪初通俗小说家泷泽马琴收集2600个,现在已经有5000多个。《岁时记》像中国的韵书。我们写旧体诗用过去的音韵,日本人写俳句也是用过去的季语,这就是一个束缚。词语季语化,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僵化,像蝴蝶标本一样镶嵌在俳句里,虽然好看,却未必鲜活灵动。
季语不断地变化。连歌的季语反映贵族的自然观,而连句的季语也有些取自农村、农事。明治年间改用阳历,季语还是用阴历,结果新年按阴历是春,按阳历却是冬。
有些季语很有趣,例如“猫恋”是春的季语,大概是猫叫春的缘故。“秋千”是春的季语,来自苏东坡的“花褪残红青杏小,墙里秋千墙外道”。“涅槃西风”是春的季语,很有点令人奇怪。“草莓”本来是夏的季语,现在几乎一年四季都吃得到。“麦秋”是初夏的景象,不是秋的季语。“相扑”是秋的季语,因为相扑本来是占卜秋收的祭神活动。一年四季穿的“夹克”是冬季语,一年四季吃的“鲔(金枪鱼)”也是冬的季语。翻看《岁时记》的解说,颇有博物学趣味。
日本人常说他们热爱自然,对四季的变化很敏感,吃东西讲究时令,大概与俳句大众化不无关系。季语对日本人的心情和习惯有很大影响,总是四下里寻找季节感。日本的风景多是人工的,《岁时记》的季语也是人的作为。俳人携带《岁时记》走路,咏俳句时搜索上面的季语,感受的就不再是眼前的自然。
通常认为,近现代俳句起始于明治时代正冈子规的革新,以子规及其弟子高滨虚子为首的子规派是俳句史主流。中学课堂讲俳句基本是这一派,特点是定型,有季语,使用书面语言,吟咏花鸟。
高滨虚子主张:俳句是天下之闲事,是古典的季节诗,无关乎人事的纠葛缠绵,吟咏四季变化所引起的自然现象以及随之而来的世间现象。作为传统派的代表人物,历来的前卫派运动都是反高滨虚子,要挣脱规矩,用口语写没有季语的俳句。有意思的是,各种运动你方唱罢我登场,却唯有高滨虚子始终不倒。
日本诗歌和中国诗歌的最大区别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押韵。日语只有5个语尾:ア、イ、ウ、工、才,押韵太容易。这样押韵不能称其为艺术,因为艺术是需要难度的,才高于生活。俳句的短小也在于避免音韵的单调,汉俳虽然与俳句有牵连,却需要押韵,不然,中国读者不承认它是诗。
日本古时候引进汉字汉语汉诗文,男人借以建国治天下,后来创造了假名, 女性用来写故事,男人也用它给女人写情诗。汉诗与和歌自然就有了分工,诗言志,歌抒情。后起的俳句侧重于咏景,抓住刹那间的印象和感兴,简直是无言的表现。
没有季语的无季俳句叫杂句。因为不受季语的拘束,恣意汪洋,多雄壮之作,特别用来咏富士山。俳句是定型诗,非要打破限制不可,那就另起炉灶好了,不必在如来佛的手心翻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