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屠杀之后,现在的南京真正的南京人还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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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3 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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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曾经采访过一位90多的老人,南京大屠杀的时候她14岁。

我和她的聊天,有一部分内容涉及到南京大屠杀前后南京的人口变化。现在整理出来,可能对这个问题有帮助。

谈起这段历史,老人总是会哭,所以她的家人并不愿意让老人接受我的采访。

采访很艰难,每次先要东拉西扯聊些别的,慢慢过渡到那个时期的事,她每次采访都会哭。有时是在说到她的舅妈被日本兵奸杀的时候,有时是在说到历经艰险终于回到南京的家,发现家已被烧毁的时候,有时是在看到几张老照片的时候。

照片是1932年的南京鼓楼,老人的家就在这条街附近

在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老人常常说到一个词——“跑反"。

这是战乱年代特有的词。

跑返:意思就是在躲避兵乱匪患而逃往乡下或外地。

以下为了叙述方便,采用老人的叙述视角。

我家原来住在南京城边上的龙潭,爷爷在镇上开一家杂货店,卖鸭子,鸡,也卖农具和日用品。我爸爸有时会去南京送货,他人很机灵,慢慢找到机会,在南京鼓楼附近现在的湖南路上租了一个小店面,主要卖龙潭的土特产。我们一家就搬到南京鼓楼附近住,我记得弄堂口有个小小的井。家里很小,只有两间房,哥哥们住在阁楼上。我还有一个大姐姐,比我大十岁,那时已经出嫁,嫁给一个做帽子的人,他们结婚后住在老门东那里。当时家里有爸妈,两个哥哥,二姐姐还有我六口人。南京城破的前几天,住在汤山的舅妈提着一个小箱子带着两个儿女和一只老母鸡来到我家。

当天晚上全家人喝了鸡汤,吃了鸡肉。饭桌上,听舅妈讲,前几天汤山的国军很拼命,打死了很多日本兵,但是昨天不知为何,没有枪炮声了,大家都传说国军撤退了,有些村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进南京城躲一躲,毕竟首都国军多,肯定打得过日本人的。

舅舅和外公外婆舍不得家里的鸡鸭和家什。就让舅妈先领两个最小的孩子进城。舅舅和外公外婆还有两个表哥留在村子里。

有天夜里,爸爸被窗外的脚步声惊醒。

街上满是拖家带口的人,他们都准备逃往城外。爸爸赶紧叫醒全家人,大人们商量后把全家九口分为两组,我父亲带我两个哥哥和二姐姐,推个小车子去店里收拾东西,把值钱的货能带的带走,不能带的要藏起来。

因为那时候快到年关了,我爸爸刚进了一批腊鸡腊鸭,可以说全家的生计都在店里。

我妈妈和舅妈带着我和舅妈的两个孩子,去住在下关码头的姑姑家,爸爸他们收拾好东西也会来姑姑家汇合。到时候再和姑父商量,如果有机会就坐轮渡去更安全的地方。

平时我们去姑姑家差不多两个小时就到了,那天我们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才到。因为街上人太多了,而且还有国军的部队,国军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让出道来。路上一直有枪炮声。我们都吓死了。

我舅妈家的孩子一个4岁一个还在吃奶。人多,孩子又小,我们根本走不快。

路上,妈妈抱着小表弟,舅妈抱着一直在哭的小表妹,我只能两只手紧紧拉着妈妈的衣服,到姑姑家的时候,我妈妈的衣服都被我拉坏了。

在姑姑家吃了点稀饭我就睡了。第二天起来才知道,我爸爸他们并没有来。妈妈慌了,不顾劝阻,早饭都没吃就去店里找他们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爸爸、妈妈、两个哥哥和二姐姐。

我们在鼓楼的时候,能听到隐隐的炮声,本来以为姑姑家离码头近,这里更安全,可当我们到姑姑家才发现,这里的炮声比鼓楼更响。这里更不安全。我姑姑家有一个小院子,那天炮火打坏了院子里的小棚子,院子的地面都被炸出了坑。姑姑和姑父非常担心,继续待在这里说不定会被炮弹炸死。他们收拾东西,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和米都埋进院子里被炮弹炸出的坑里。舅妈蒸了一大锅饭,给每个人都包了一包米饭。姑父带我们向长江下游走。我们这些人有姑姑,姑父,姑姑家的两个男孩,还有我,舅妈,舅妈的两个孩子。孩子辈里我最大,我就负责抱着小表弟。姑姑家的两个男孩都比我小,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吧。

我们顺着长江向下走,一路上遇见很多和我们一样逃反的人,江上会看到有些船,可是每艘船都围了很多很多人,我们这些人根本上不了船,挤不过去。而且,当时我姑姑和姑父并不想上船,他们也惦记我爸妈和家里。大家只是想找个地方暂时躲一躲,过几天还要回去的。

我们在江边躲了好几天,只是顺着江边走,不敢去大路上。带的食物都吃完了,小表妹饿得哇哇哭。有一次走到一个菜园,那里的主人招待我们吃了一顿好饭,菜是一锅炖的非常香的小鱼。主人煮了两锅稀饭都没够我们吃的。这是我在那段时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过了几天,听说南京那边已经平静了,我们就往回走。

为了赶快回去,这次我们走的是大路,路上看到很多死尸。我姑父走在前面,如果看到死尸就大喊“闭眼睛”,我们就闭上眼睛,姑父拉着我们的手走过去。我记得姑父的手很抖,手心里面湿湿的,都是冷汗。他也很怕吧。

我们走了好几天才回到姑父家,因为炮火炸坏了道路,也因为很多道路上有抢劫的。

姑父家没有什么变化,还好,之前藏的东西也还在。可能是因为姑父家位置很偏远,距离道路很远,这里似乎没有人来过。

舅妈急着回去,我也哭着要找爸妈和哥哥姐姐。姑父决定送我们回去,为了安全,天还不亮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不知道下关码头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刚走到大路上就看见一辆日本人开的兵车,那时候老百姓并不知道战争的情况,我姑父就带着我们站在路边,我们以为像以前一样,只要默默地给兵车让路他们就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兵车还没停稳,我姑父就倒在地上,后背都是血。

有两个军人下车,把我们绑起来,绳子的一头栓在一棵大树上,然后他们就走了。

表弟和表妹一直哭,哭得抽风吐白沫。路上偶尔有逃反的中国人路过,可是他们不敢过来救我们。因为姑父的尸体就摆在我们前面,他们只是看看就走了。

后来有一队中国人路过,他们被日本兵押着,看到我们,日本兵就过来解开绳子,让我们进入队伍中,这个时候,小表妹已经没有声音了,舅妈拼命抱着小表妹,可日本人不让,他们把小表妹扔在大树下。

后来,我越想越生气,我们那一队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大概四十多人,只有四五个日本兵押着我们,如果当时大家一起上,哪怕我们五个人拼一个日本兵,也能赢的。可是当时没有人敢这么做。

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大家都坐在地上。日本兵把我舅妈和几个女的带走了。我和表弟就睡在地上,那天晚上冷得很,我一直抱着小表弟。

第二天,舅妈回来了,她一直哭。

日本兵押着我们继续走,大概走了一整天,一点吃的都不给。我们饿得走不动。

走到离江边很近的地方时,来了一辆车,拉走了一些人,我舅妈很聪明,她拉着我和表弟一直待在队伍后面。

天渐渐黑了,经过这几天的折磨,大家都知道了被日本人拉走绝对不是好事,于是开始有人偷偷跑掉。我和小表弟一边一个站在舅妈身边,看到别人跑了,也跟着跑,但是我们跑得很慢,舅妈没跟着那些人跑,我们蹲在树丛里。

幸亏是躲起来了,后来日本人发现有人逃跑,直接开枪。我看到几个跑得快的人都倒下了。

我们在树丛里躲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才出来。舅妈马上跑到大树下找小表妹,小表妹已经死了,舅妈不甘心,一直抱着小表妹。

离开的时候,舅妈还带走了死去的姑父的一只鞋。

舅妈带我们往回走。路上我们遇到很多逃反的人,这些人有的会分一点东西给我们吃。走了两天,终于到了姑父家,和姑姑讲了姑父的情况后,把姑父的鞋递给姑姑,姑姑把鞋子捧着,一边哭一边用头撞墙。

当时我们没有办法把姑父抬回来。当天夜里,姑姑带着村里的一个老人去给姑父收尸,舅妈一定要跟着去。但是姑姑不同意,她说家里一定要留个大人。晚上,舅妈就把小表妹埋在院子后面了。

第二天中午,姑姑回来了,她说姑父太重了,没办法运回来,只能在附近挖个坑简单埋了。

我的姑父是为了送我们回家才死的,这是我欠姑姑一家的情。

我和姑姑舅妈在下关这里生活了几个月。我们这里很偏僻,一直没有日本人到这里来。到第二年春天,家里没吃的了,姑姑就带我们四处干活,这样就能吃上稀饭了。

我和舅妈还是想回去,但是兵荒马乱,家里没有男人,我们不敢出去,怕像上次再遇到日本人。而且那个时候很乱,有日本鬼子,还有兵匪,有土匪,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里也没有多余的吃食,我们没法和姑姑讲,她也没有办法,只能先住这里。

舅妈算是胆子比较大的,她愿意去码头干活,因为码头来往人多,可以打听汤山的消息。有一天码头上有人认出舅妈,他也是那个时候从日本人队伍里逃出来的人,他就和一个村里人讲舅妈被日本人强奸的事情,那个村里人回来一直讲我舅妈的闲话,我舅妈知道了非常难过,小表妹死了,姑父也死了,舅妈一直都后悔,说她那天太着急要回去了。

有一天,我们晚上找不到舅妈,第二天有村民来告诉姑姑,舅妈跑到说她闲话的那个人家里,和他吵了一架,然后就在村后上吊了。

我们把舅妈葬在小表妹旁边。我那个时候一滴眼泪都没有,心里很难过,但哭不出来。

姑姑一直带着我们生活,那时候家里有姑姑的两个儿子,我,还有舅妈留下的小表弟。日子非常难,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喝野菜汤。

过了好几个月,我那个出嫁的大姐和姐夫找到我们了,我姐姐在日本鬼子大屠杀的时候和姐夫逃到外国人家里(就是著名的约翰·拉贝),保住了一条命。但是姐夫在爆炸中受了重伤。病了很久,走路一瘸一拐的。

这里是拉贝故居,站在这个幽静的小小院落,你很难相信在1937年那个残酷的冬夜,这里一夜就接纳了600多难民,大多数是妇女、孩子、老人。在最冷酷最绝望的夜,这里就是唯一的光。拉贝功德无量啊。

姐姐说,她找过很多地方了,都没有父母的消息,她去了龙潭老家,我们的爷爷奶奶还活着,后来还去了汤山的舅舅家,得知舅舅的一个儿子在镇上遭轰炸的时候跳河淹死了。

姐姐之前没来过姑姑家,爷爷奶奶只知道姑姑家在下关,不知道具体的地址,她打听了很多人才慢慢找到我们的。

姐姐来了后,就把我和小表弟带到了她家,姐姐姐夫没有孩子,他们对我和小表弟非常好,我就和姐姐姐夫一起做帽子。姐夫心灵手巧,他会钓鱼,会做豆腐,在姐姐家不经常挨饿了,小表弟也长高了。有时帽子卖不出去,家里也快没吃的了,我们四个人就回龙潭或者去汤山住一段时间,爷爷奶奶和舅舅都有点地,种点菜,也能上山找点蘑菇和野菜,这样活到解放。

解放前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外公上山打兔子,摔跤滚下来,不久就死了。外婆在外公死后不吃不喝,躺了七天也死了。

南京大屠杀后,街道少了很多人,城里很多人都逃反了,后面才陆续回来。也有很多人家全家都死在逃反的路上,也有很多人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像我姐姐的邻居一家,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一个有点口吃的男孩子,他们家一直锁着门,过了几个月,男孩子的爷爷奶奶和叔叔都从安徽赶来南京,他们打开门,住下来,出去四处打听自己的亲人,过了几个月也没有消息,他们就在家里安顿下来,找了营生,一天天的活下去。后来,这家人在安徽的其他亲人也都来了,我结婚的时候,那家人已经有三个孩子了。

当然也有趁火打劫的,看家里没人,就撬门压锁闯进去,偷人家的东西,还有的以为人家不会回来了,就搬进去住了。等真正的主人回来,和主人打架,不肯把房子还给主人的。

告到政府也没人管。比如,我家的那个小店面,我姐姐去过,店里的东西都没有了。而且店面也被别人占了,我姐姐向那个人要店铺的租金,那个人马上拿出刀子要扎我姐姐,我姐姐就再也不敢去了。我们在鼓楼的那个家也被烧毁了,听说是炮弹引起的大火。

南京很大,大屠杀死了很多人,后来日本人又侵略周围省份,安徽、山东、河南的农民逃难来到南京,大街上又有人了,但都是穷人,他们睡在街头、桥下。也有的在城墙根搭棚子住。

没死就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兵荒马乱的时候,城里的人往外逃,乡下的人往城里逃。大城市总是多点活路吧。

苦日子终于过去了。

南京解放了。

解放后,我姐姐和政府说明了情况,政府让我和小表弟免费上学。但那个时候我已经大了,不想上学了。我想起姑姑家的两个弟弟,就和姐姐说,让他们来城里上学。我姐姐非常赞成。解放后,我和姐姐进入服装厂当工人,每月都有收入,生活开始好起来了。

我们去姑姑家,接来了两个弟弟。大弟弟都18岁了,先在夜校上学,后来他学习非常努力,上了技校,成为船厂的一个技术员。小弟弟人很机灵但有点贪玩,不爱学习,后来去了五金商店当营业员。他的师傅对他很关心,经常帮助他,耐心地教他认识五金零件,从来不发脾气。我们请他师傅来家里吃过一顿饭,我姐姐和姐夫觉得这个师傅人很好,后来这个师傅就成了我的丈夫。

解放前,我姐姐怀孕了两次,都流产了。生活太苦了,姐姐的身体也是经常病秧秧的。解放后她身体好了,心情也好了,快40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女孩,后来又生了两个男孩。她将最小的男孩改成我父亲的姓,算是给我家留了一个后人。

解放后,生活真是越来越好,我汤山的舅舅因为惦记小儿子,也来到南京生活,他在小表弟的学校当厨师,同事里有一个在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女人,他们结了婚,后来生了两个孩子。

之前和我们一起生活的小表弟非常聪明,他学习很好,后来参了军。又上了军校,成为一位军医。他一直在西安生活,他和我、姐姐、姐夫处得很好,回南京一定要来看我和姐姐姐夫,我姐夫有很长时间卧床不起,他接我姐夫去西安治病,像儿子一样伺候他吃喝拉撒。姐姐和姐夫都非常感念他的好。他回南京很少去他父亲的家。我想我们毕竟一起患过难嘛。

解放后,很多解放军的军人家属也从老家来南京生活,巷子里很多天南地北的口音,但大家都很和气,每天努力工作,都很珍惜和平的日子。

我在战争中失去了9位亲人。

我的父亲、母亲、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不知所踪。

我的姑父被日本人开枪打死。

我的小表妹被日本人捆绑、丢弃而死。

我的舅妈被凌辱,自杀而死。

我的表哥跳河而死。

我以前没有眼泪,要活,就不能想以前的事。

老了后总是想起他们,一想他们的名字就会哭,因为我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容貌。我很羞愧,我怎么会忘记他们呢,唉,真是太老了。

我和老公生了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儿。他们全部都上学读书,工作也非常好。现在我有了重孙子重外孙女。每天睁开眼睛就是享福。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我老公不是南京本地人,他老家是安徽芜湖的,南京大屠杀的时候他在上海做学徒,他的大姨在南京,听说还嫁了一个国军的小军官。大屠杀后,他妈妈让他去南京找找大姨,就是想看看大姨一家是不是都平安,他来了南京,却没有找到大姨一家,花光了路费,回不去上海了,就找了个工作生活在这里了。他对我很好,从来不会大声讲话,都是和颜悦色讲道理。他有文化,爱看书,写毛笔字。我的孩子都随他,爱学习,上进。

南京,从前就有很多南来北往的人,有人喜欢这里就住下来,有人被困在这里,也留下来生活,南京山多水长,捞点小鱼小虾,采点野菜野果,做做苦力,怎么都能活下去。

我姐姐姐夫和我说过,就当我们的爸妈还活着,哪天他们还会回来。

我撑着一口气活到解放,生下孩子。直到从工厂退休,我还希望哪天他们能回来。敲开门,笑嘻嘻地说,阿囡,我们回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