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写过或者听过哪些「魔性」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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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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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是众人口中的好孩子,却被未来的人告知:我明年就会变成杀人魔。

《一万零一夜》

1

未来的人类显然已经参透了时空旅行的奥秘。

技术突破之初,配套管理尚未跟上,一切还处在亟待收拾的混乱之中。但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的未来终将趋近于一个绝对道德的纯净世界,毕竟所有被证实是恶魔的人都可以被扼杀在摇篮里。

因此把时间点拨到开始,我还只是个初中生,正在院子里写作业,一名黑衣男子就打开院门插销走进来,自胸口掏出一把格洛克手枪。

这已经是第三个来杀我的时空旅行者了。

我回想起谋杀希特勒悖论。如果时空旅行者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杀死了希特勒,就能成功阻止二战的发生。但是矛盾在于如果没有发生二战,又怎么可能回到二战前杀死希特勒?

平行宇宙假说可以破解这一悖论。但据我所知,因为某些更高级的存在,人类的时间机器无法开辟出平行时空,来杀我的未来人和我都在同一条时间线上,除非他们直接销去未来的旧身份,以新身份留在我的时空不走了,否则还是会陷入悖论。

他们正是这么做的,因此这实际是一条有来无回的路。

为了拯救所爱之人,必须以相隔时空的分离为代价,每当时空旅行者说着“柯明,为了救我死去的谁谁,我要杀了你”走进我家院门时,我会由衷敬佩他是个破釜沉舟的断腕壮士。

话说现在我都自身难保,为什么还要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问题?我看着黢黑的枪口想。

“停一下,”母亲拦住黑衣人,拨通罗警官的电话,“抱歉我不能再忍受了,我报警了。”

2

我尚未踏上江湖,江湖上就已流传着我的传说。

第一位时空旅行者前来寻仇时,声称我未来会杀害他的妹妹。如闻天方夜谭,直到他亮出一把匕首。

那时吴老师正在我家做家访,他义愤填膺,上前与旅行者对峙。

吴老师问:“在你‘替天行道’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他是谁?”

旅行者耐心作答:“他是柯明,一个作恶多端的杀人魔头。”

“他确实叫柯明,但你认错人了。”吴老师严肃地说,“这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未来发生的事你想象不到,毕竟他现在还小。”旅行者决定先给我们做个心理建设。

“柯明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我不想多提,总之抹杀他是众望所归的义举。如果你现在阻止我,放任他长大,日后他会残害很多无辜善良的人。”他越过老师看向母亲,“想必你是他的母亲,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希望你能忍痛配合。”

旅行者的莫名指控让母亲出离愤怒:“我在镇上开一家花店,镇上的人常常光顾。柯明从抱在手里,到学步学语,到识字读书,小镇居民都一一见证。他是在整个小镇的目光里长大的、人尽皆知的好孩子,我也是人尽皆知的好母亲,他不会有变成杀人魔头的契机。所以你认错人了,除了同名同姓,其余都是无稽之谈!”

“不,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再重申一遍,即便他现在是所谓的好孩子,将来也会变成杀人魔。”男人笃定地说。

母亲不甘示弱:“我不会相信你的。我不可能因为这些无端的诋毁,就放任你谋杀我的儿子。”

与此同时吴老师绕到旅行者身后,把他敲晕了。

技术爆发的未来同时也是一个极度崇尚理智的时代,未来人尽管都带着刀带着枪来了,出场好似气势凛然,但他们并不冲动,遇上问题还是会进行理性辩论,也会因此错失良机。

而我们就要野蛮一些。

隔壁邻居和路人闻声而动,前来帮忙。几个大人七手八脚把旅行者装进麻袋,丢到码头边的船上,直接送去大洋彼岸。

第二个时空旅行者背着一把猎枪闯入时,母亲正在院子里浇花,我在帮她除草。

“柯明,”旅行者说,“你第一次犯罪是在十五岁,从那开始你走上一条不归路,一发不可收拾。你杀了你的同学,你的朋友,甚至你的妻子,更别提其他无辜路人,我可怜的儿子也在其中。你几乎毁了我一生。”

我停止拔草,“不是我。”

“是你。”他继续说,“十五岁是关键的转折点,我必须阻止你长到十五岁。你现在几岁?”

“十四。”

旅行者点点头,从背后取下猎枪,“我原本想在远处就杀了你,但还是决定先来看看你的过去,因为你十五岁前的身世一直成谜。”

旋即又有些迟疑,“不过现在看来,你的身世未免太过普通乏味。”

他自言自语着,打量这院子。

春日融融,花草繁盛,女主人浇着花,少年除着草,全不是一个变态杀人狂的凄惨童年该有的模样。反倒是原本温馨的生活气氛被一个持枪男子打破。

“这里边的问题不简单。”旅行者说,“或许你并没有悲惨的童年,而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拥有变态的基因。你的父母至少有一人是变态,而你是变二代。”

母亲:“?”

母亲愤怒地把浇花喷壶砸过去,旅行者枪未端稳便倒地不起。

他的失败仍然归咎于理智和话多。闻声而动的隔壁邻居和路人前来帮忙,如法炮制送走了第二个旅行者。

傍晚时分,天际尚有红色的余晖。我和母亲站在窗口,听见远处码头的船留下呜呜告别的汽笛声,准备启航。

接连两次受到杀人魔指控,未免太过巧合。母亲的神色有些凝重。

她或许开始怀疑了,我也是。

如果我的未来真如两名时空旅行者所说,那么我是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

母亲深爱我,吴老师认为我品学兼优,罗警官常常向我宣传正能量,小镇居民都待我好,我没有悲惨的童年,十四年的成长顺风顺水。因此我所生活的环境不可能让我心理变态。

所以真的会像第二名旅行者说的那样,并非后天环境使然,而是我遗传了变态基因,天生具有反社会人格?

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显然没有反社会人格。一切都指向我素未谋面的父亲。

3

小时候,母亲会给我讲睡前故事。有一天她讲了《一千零一夜》。

说从前有一个残暴的国王,每天都要娶一个女子,过完夜天一亮便杀死,就这样日复一日残害了很多无辜少女。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决心改变这一切,于是主动提出嫁给国王。

第一夜,山鲁佐德给国王讲了一个故事,可刚讲到故事高潮,天就亮了,国王为了继续听故事,只得延后一天杀她;第二夜,故事仍然在精彩部分戛然而止,国王只得继续延后。就这样,山鲁佐德每夜讲故事都只讲一半,国王就把杀她的日期延后一天又一天。

直到第一千零一夜,残暴的国王终于被山鲁佐德和她的故事打动,决定不再杀她,并把所有故事编成了《一千零一夜》故事集。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那时听完,我感慨道:“山鲁佐德是个好女孩。她善良勇敢、有毅力,坚持了一千零一夜,终于打动了国王。”

“童话终究是童话,现实会残酷很多。”母亲却说,“现实中的‘山鲁佐德情结’是一种需要纠正的心理,天真且理想化。善良的女孩想像山鲁佐德一样改造暴君,往往最后是自取灭亡。”

母亲说着,眼中蓦然有泪光,“可惜我也有山鲁佐德情结,那时我也没能改变我暴虐的丈夫。”

是的,母亲曾说过,我的父亲是个性情暴虐的男人,他在我出生以前就抛弃了我们母子。母亲无依无靠,生下我后本想把我送去孤儿院再自行了断,但最后还是没忍心走上绝路。

如果我遗传了反社会基因,那必定是来自父亲的。到了十四岁这个年纪,尤其是在即将开始犯罪的前一年,我的反社会人格或多或少会露出端倪。我可能表面上仍然是母亲、吴老师和罗警官眼中的好孩子,但起码我自己会知道我正在压抑着犯罪的冲动。

可我日常分明毫无感觉啊。从小母亲教导我善良正直,我的心理状态和社会普世价值观不谋而合,自认为不存在任何伪装。

杀死同学、朋友、妻子、路人,只是听着我便毛骨悚然,我又为什么会在明年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开始犯罪呢?我感到无比困惑。

最后一丝晚霞消匿,夜幕降临,西边的天空升起启明星。我思考着这些问题,直到夜深。

母亲进了我的房间,同我道晚安。

我叫住母亲,又一次问她,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母亲很少提及父亲,只说过“性情暴虐”,从未具体描述。

“你不需要知道。”母亲神色冷淡,这一次她也不打算多说。

但她沉默良久,摸了摸我的头,“反社会基因是没有科学依据的。变态不会遗传,只会同化和激发,比如一个孩子从小不被爱,被反社会分子养大,日常耳濡目染;或者他长期遭受挫折和打击,而没有及时得到正确引导,他就有可能走上邪路。

“变态杀人魔是受后天环境刺激而心理病态的。你的父亲性格暴虐,但你们素未谋面,他不会影响到你。”

我迟疑:“可是……”

“你是相信那两个陌生人,还是相信妈妈?”母亲打断我,“我一直深爱你,一直悉心教导你,让你健康成长。你说你会变成他们口中的杀人魔吗?”

母亲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我向她起誓,“不可能的,妈妈。”

4

第三个旅行者闯入时,母亲说:“抱歉我不能再忍受了”。报警了。

小镇出警很快,在旅行者打算开启辩论之前,罗警官说“我跟你们这些未来人没什么话好说”,三两下缴了他的枪并押去警察局。母亲带着我一同前往。

罗警官是母亲花店的常客,每次经过都会进来坐坐;礼尚往来,他也经常邀请母亲来警察局坐坐,虽然只有这一次母亲来了。

“他们三番五次来打搅我们母子的平静生活,我受够了。”母亲说。

“我理解你,我也受够了。”罗警官表示同意。这个男人高大健壮,一身浩然正气,是理所当然的好人长相,说话声音也是沉厚如钟:“前段时间我们刚贴出公告,你们看了吗?”

我们去看公告栏。公告显示,国家现在正在寻找擅自到访的时空旅行者,需要把他们集中起来统一管理处置,因此希望广大国民如有发现言行怪异的人,积极检举揭发。

关于未来人类的时空旅行,我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时空旅行的反悖论规定和跨度限制,是时间机器固有的属性,但仅仅这两个基本限制无法对时空旅行进行有效管理。

在我们可接触的未来,时间机器尽管已经经过了漫长的测试阶段,可以投入运行了,但由于配套管理还没有跟上,时空局尚未建立,立法细节也都莫衷一是,因此时间机器并没有真正开放使用。

罗警官告诉我们,我们遇到的这些未来人,都是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时间旅行的资格的。

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的出现还是造成了一些混乱。明明是未来时空管理不善,却要以我们的时空陷入混乱为代价。未来的人厌世了、想复仇、想吃后悔药就擅自往这里跑,还不走了,我们还得给他安排新身份。

只是因为我们的时空比他们落后,就要被动承受这样的倾轧。尤其是我还遭受着追杀,成日提心吊胆。

罗警官宽慰我们:“好在未来时空也在加强监管,力图和我们达成合作,帮助我们抓捕这些违法穿越的旅行者。相信以后不会再有莫名其妙的人打扰你们了。”

母亲说:“好的。不过我认为目前危险还没有解除,这帮人都是奔着柯明的性命来的。这样不是办法,因此我想申请警察保护。”

“没问题。”罗警官痛快答应,两人便就如何保护继续攀谈起来。

被控制住的第三位旅行者愤怒发声:“柯明未来会犯罪,你们警察决定保护一个杀人魔吗?”

“他未来杀人是犯罪,那你们来到这里杀了他是否是犯罪?”罗警官正色道,“抱歉,我只能保护我的时空,让真实存在于这片时空的人民受到庇佑,非法入侵的未来人我们尚且顾不及,未来发生的犯罪我可就更力所不逮了。你该去责令你们未来的警察。”

“而站在个人的立场上,我也相信柯明不会变坏。”罗警官声音放缓,“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

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目光灼热传递出名为信任的光,“加油吧,小伙子!”

然而这一天,从早上第三个时空旅行者闯入,到去警察局逛了一圈,到晚上由保护我的警察护送着回家,我一直处于神思游离的状态。

我出离了表层的人身安全问题,开始站在整个人生和整条时间线的高度进行思考。

已经连着三个时空旅行者定位到我家,喊我的名字,想要替天行道了。这不像是巧合或骗局。

他们与自己的时空永诀,孤注一掷来到这里,只为杀了我。前两次我们用不太光彩的手段把他们送到远方,第三次我们报了警。

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我已成功逃脱了三次。可是解决了三个,还会有第四、第五个旅行者远道而来,到那时我会更加确定这不是巧合或骗局。母亲、吴老师、罗警官和小镇居民,包括我自己,都会渐渐不再相信我自己。

即便十四年来我一直是好孩子,即便我向母亲起誓“我不会变坏”。

因为多次被指控为杀人魔,如今我真的会无意间思考相关的问题,回过神便一阵后怕。变态,杀人,恶魔……以往我的生活从未涉及到这些可怕的词汇,我一直只是个普通的小镇少年啊。

我忽然感受到一种被宿命攥紧的深深无力感,在时空旅行成立的这条单一的时间线上,我的未来似乎已经注定了。只等到十五岁我第一次犯罪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既定的剧本就会从此开启。

我以前自诩很了解自己,现在我却不敢保证未来的我能够抵抗住宿命。

母亲走进房间,像往常一样鼓励我,表达对我的信心,以及对她教育方式的信心。

她曾经说她有山鲁佐德情结,那么现在呢?如果最后她的儿子真的变成了杀人魔,她还会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坚定地想要改变我吗?

现实比童话残酷得多,善良的天使主动献身拯救魔鬼,往往不得善终。

如果我终将变成魔鬼……

我遍体生寒,不敢深想,只得问母亲:“妈妈,你失败过一次了,那么你还有山鲁佐德情结吗?”

她说:“是啊,我失败过一次了,那时我没能改变我暴虐的丈夫。”

母亲心不在焉,只是愣愣重复一遍。我一直在等待她的回答,等待她说出否定的答案,一直等到睡意来袭。

母亲帮我盖好被子,关了灯。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我额头,她轻声低语。

“但我现在可以改变你。”

5

三次谋杀未遂事件落幕了,生活逐渐步入新的正轨,我上学放学都有警察暗中保护。这对于一个初中二年级的少年来说,是一件很酷的事。

我一直喜欢罗警官,这个男人符合小时候母亲讲的睡前故事中的所有正义形象,也符合我理想中的父亲形象。他像一尊光芒四射的太阳神,只是往那一站,就能让所有晦暗退散。

有时放学罗警官会来接我。路上我们有说有笑,但可能下一秒他就会切换战斗状态。在他制伏第四个时空旅行者后,已经太平了有一段时间了,他仍然无微不至地关照我,时刻保持着警惕。

有警察时时相伴,母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现在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盈盈的笑意,尤其是见到罗警官的时候。

把我送到家后,罗警官会在母亲的邀请下在院子里坐坐,喝一些茶,夸奖母亲种的花。这让母亲非常受用。

她是个好女人,我父亲那个狗男人造成了她悲剧的前半生,她的后半生应该要幸福,要走出危险的情结,永远与正义相伴。

阳光正好明朗,花草肆意生长,母亲和罗警官聊着天,小镇居民经过院门口热络地打招呼;我翻开作业本写作业,看见吴老师留下的赞美评语。

一切都很美好,是那种生活意义上的平和的美好。我也应该要庆幸且高兴,像我表面上流露出的那样高兴。

可是并没有。

我无法真正高兴起来。周遭的一切好似蒙了一层纱,朦朦胧胧不清不楚,带给我行将失去的虚幻感。

都是粉饰的太平,暴风雨前的宁静。

我快十五岁了,命运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始终悬在头顶,日复一日地迫近。我一天比一天更惧怕那些我会变成恶魔的谶言。

我不能把自己麻痹到那一天,而应该作出抗争。可“那一天”是哪一天?十五岁我开始走上犯罪道路,那么究竟在十五岁的哪一天,在哪里,我做了什么?

那几个时空旅行者笼统地说过一个大概,只是讨伐我之前所作的简单宣言,拼拼凑凑出我杀人魔的形象。我只知道未来的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像我只知道我的生父性情暴虐,却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暴虐一样。

未来的我就是我的敌人,只有了解得更加清楚,才能想办法预防。可笑的是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还得先打预防针。

总之,我决定找一个时空旅行者坐下来谈谈,在他被警察制伏关进警察局之前,与他谈谈。关于我的十五岁和未来。

于是接连几天,我留意所有和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焦急地期盼着下一个谋杀我的人穿越时空,远道而来。

就这样期盼了很久,直到一天上学的路上,我敏感地在人群中发现一个女人。她的目光时而游离时而聚焦,最终总会飘飘悠悠落在我身上。

周遭的一切蒙昧在不清不楚的薄纱中,但那一刻,这层纱在那女人的四周掀起了一角,街巷路人是朦胧的,而她是清晰的,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真正的真相是清晰的。

她是来找我的第五个时空旅行者,带着关于我未来的秘密。

我的心脏“嗵嗵”直跳,接近真相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会为我开路——我身边的罗警官接到电话称,未来时空向我们提供了更多信息,他便急急忙忙回局里了;我瞥了一眼身后,另外两个保护我的警察在不远处,他们的目光短暂地离开了我。

于是下一秒,我深吸一口气,发足狂奔,拨开人群掩进人流里,朝那个女人跑去。

谁知她见我过来,竟然转身就跑。

“站住!等一下!”

女人头也不回,我穷追不舍。

“你是不是想杀我?你别跑!”我继续喊。这样的发展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我跟着她跑进路边一家店,又从店后门跑出,跑进一条窄巷,又穿过一条长街,跑进人流涌动的闹市,又跑到人烟稀少的近郊。

女人终于停下了。

“我不想杀你。”她告诉我,“我只是厌世了才到这里来。当然也想看看传说中的杀人魔柯明,曾经是个怎样的人。”

“那你得出结论了吗?”我问道。

“通过一段时间的了解,我发现十五岁前的你很普通,不像是恶魔的雏形。”女人说,“当然我也不知道这是否是完美伪装后的表象,你想动手便动手吧,反正我也厌世了。”

我用竭力诚恳的眼神看着她,“我不会杀人,也不想杀人,现在我正担心我会在十五岁变成杀人魔。之前已经有四个你们那边的人来这里讨伐我了。”

女人满脸怀疑地审视我。

我继续说:“我想阻止自己变成你们口中的杀人魔,可是我完全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会出现什么契机使我心理转变。如果你对我未来的事很了解,能否告诉我?”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酒馆,“我们去那里聊吧。”

6

第五位旅行者带来了更具体的信息。

她说我十五岁以前的人生无人知晓,直到十五岁那一年,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路边玩耍。我和他聊天,问他家住哪里,父母在哪里。小男孩如实向我介绍他的父母,而我却忽然产生了作恶的念头。

我脱下外套罩在他头上,把他捂死了,并且伪装成他是在不远处的池塘中溺死的,事后我还作为第一目击者主动报警。

没人怀疑一个在学校品学兼优的十五岁少年,警察判定为一场意外,这案子就过去了。然而我通往恶魔之路的大门却从此打开。

不久后学校告诉我有一个重点高中的名额,我的竞争者是一个成绩与我不相上下的男生。我和那男生是好朋友,他的父母经常让我去他家玩。

可是为了争夺唯一的名额,我用半个学期的时间暗中散布他抑郁的谣言,模仿他的笔记写下遗书。放寒假前的一个夜晚,我邀请他到学校顶楼放烟花,却在他身后将他推下。我在他的遗书中替他写道:“我的生命如烟花般短暂,但绚烂足矣。”

葬礼上我握着他父母的手,和他们一起哀悼,抱头痛哭。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们仍然表示,希望我常到家里坐坐。

后来我考上知名大学的计算机专业,成绩优异。但我开始疑神疑鬼,担心先前的事迹败露,因此我退学逃亡,改名整容,改头换面,逃到另一个城市。

我开始经商,开了一家花店,小有所成,又开了很多连锁店。我仍然努力学习之前的专业,但我知道劳逸结合,所以闲暇时我把魔爪无差别地伸向更多人,前来买花的男生,走夜路的女人,独自玩耍的儿童……我变成神秘的连环杀人魔,让整个城市人心惶惶。

不久后事迹有了败露的端倪,我敏感觉察,再次逃离。改名整容,变换身份,仍然一边经商一边学习,直到和几位偶然相识的有志青年一见如故。

我和他们合伙共同创业,开了一家科技公司,大有成就。我成为了当地知名的成功人士,还成为一所大学的校外导师。这时我被一家龙头科技公司的老板相中,他把女儿给了我。

盛大的婚礼过后,我走上了人生巅峰。此后我在各种场合抛头露面、游刃有余,主业如日中天的同时,还又开了几家花店。这期间,我仍然在暗中靠杀人取乐。

我的妻子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她尤其喜欢我种得一手好花的浪漫气质。她到公司陪我加班,在大学校园里陪我散步,把花店料理得井井有条。

她深爱我,即便我的过去败露后她哭了一天又一天,也仍然深爱我。她甚至也有山鲁佐德情结,一次次劝我回头,妄图改造我。她是个好女人,但我没有为她回头,我还是对她下了毒手。

我未来的事迹到这里就结束了,后来我就落网了。

女人说:“警察只查到了一两桩案子,其余都是你落网后自己坦白的——连环杀人魔被抓后通常都喜欢这样细数‘荣誉’。后来被制作成了法制节目广为人知。”

我呆立片刻,愣愣重复道:“都是我自己坦白的?”

“好吧,最后一点不是。你始终没有承认你杀了你的妻子。”

我继续问:“那么我十五岁以前的事呢?我说了吗?”

“你只坦白了你‘出道'以后的事。关于十五岁以前的人生,你只字未提,或许你只告诉过你亲近的人?总之你的身世成谜,但推测下来应该非常凄惨。”女人说着,迟疑片刻,“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可头脑一片混乱,梳理不清。

有的细节可以对上,比如我从小跟着母亲开花店,所以未来的我在逃亡过程中也会开花店;但是更多的细节跟我毫不相干,完全不是我行事的逻辑,分明是和我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你想不明白,这是正常的。”女人忽然笑了。

我屏住呼吸,追问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女人坦诚点头,“我来到这里后,也非常困惑。明明柯明生活在一个温和的环境中,怎么会从一个普通孩子突变成变态杀人魔呢?我以为是同名,可是你的长相又证明了确实是同一个人,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这同样令我不解。”我连忙说,“所以你到底知道什么?”

女人继续说:“来的第二周,我在这家偏僻的酒馆喝酒,遇见了一个人。她发现我是时空旅行者,想要揭发我,但我请求她先不要声张,我需要时间搞清楚关于你的真相。结果无巧不成书,她正是那个能告诉我真相的人。

“她曾经在离这儿很远的一家孤儿院工作,后来那地方经济不景气,连孤儿院都倒闭了,于是她乘着船飘洋过海来到这里打工,成为了这家酒馆的招待。她知道更多的秘密,或许能解答你的疑惑——她本来不想说的。”

说完,女人的手朝我身后一指,一名女招待走上前来。

7

“看见你与你母亲肖似的长相时,我觉得世界上的巧合实在奇妙,可是后来我又产生了质疑,因为你现在给人的印象,和那时截然不同。”

走出酒馆大门,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以及在哪个时间。我看着春日的天空发了很久的愣,某一刻我又发足狂奔,往家的方向跑去。

一路跑过近郊,闹市,长街,小巷,遇到的人都向我打招呼,我却无暇回应。到了家发现没人,便又转头朝花店的方向去。

“……在孤儿院工作的第二年冬天,我在窗边打扫卫生,正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母亲走到孤儿院门口。她放下她刚出生的孩子,便离开了,后来她的尸体在湖中被人发现。这可怜的女人我有所耳闻,她的丈夫性情暴虐,将她折磨得精神失常后,又抛弃了她和当时还在腹中的孩子。

“院长不让我们收留那孩子,因为只是隔着窗看都觉得那孩子身上的煞气太重。一个常年抑郁、孕期还遭受虐待的母亲,怎么可能给孩子带来好的气息?我们放任那孩子在门外啼哭,打定主意不开门。

“有一刻孩子不哭了,我有些担心便悄悄打开门,却看见他在一个女人的怀里睡着了。那个女人年轻漂亮,素未谋面,穿着也奇怪,我打开门时,她抱着孩子正要走。”

“我问她是谁。她没有回答,但却给我讲了山鲁佐德的故事。”

“她还说,只有‘一千零一夜’,是不够的。”

我跑着,春日的暖风又轻又快地向后拂去。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一切的困惑皆因我没有发觉,谁才是第一个时空旅行者。

指针拨回到最初的时间,时间重新流淌第二遍,她抱起那本该被遗弃的孩子,替换掉他原本悲惨无依的童年。

她蓄谋已久,在一切还未开始前,便无声无息地酝酿关键节点的转变,她酝酿了十四年。

她悉心教养他,教他明辨善恶,分清是非,让他的成长之路顺风顺水。

她剪下院子中盛放的香豌豆花,在前两名昏迷的时空旅行者被装进麻袋时,将花束一起放了进去。她对他们低语:“抱歉,交给我吧。”

她曾经对我说“你父亲”,也常常提起“我丈夫”,提及前者神情冷漠,提起后者却泪光闪烁。我不知道,他们其实不是同一个人。

“你失败过一次了,那么你还有山鲁佐德情结吗?”

“是啊,我失败过一次了,那时我没能改变我暴虐的丈夫。”

“但我现在可以改变你。”

所以,如果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不能让一个人回头,那就讲一万零一夜,是吗?

我站在花店门口,看见罗警官手里拿着一张名单,与她对面而坐。

罗警官说:“目的隐藏得太深,整整隐瞒了十四年,如果没有未来时空的配合,我们根本发现不了你。”

她微微颔首:“骗了你,很抱歉。”

“时间机器最初正是你父亲的公司研发的,早在测试之初,你就为了你的杀人魔丈夫铤而走险,拿自己做实验,得以在时间跨度的限制下抢占先机去往更早的时间,成为第一名时间旅行者。”

为什么要爱上一个恶魔,为什么要为恶魔做到这种程度。这个深爱我的女人为了证明她自己,重新策划了我的人生。

以她自己为代价。

“那么你要逮捕我吗?”她从容地问。

罗警官沉默不语,目光游移。

我明白他的犹豫。

她的后半生应该要幸福,要走出危险的情结,永远与正义相伴。善良的圣女和正直的警察,才是天生一对啊。

这是一个很好的春天,也是一个很好的时间,我想起了我应该是谁。

我站在花店门口,将心情平复,便如往常一样走进去,“妈妈,你们在聊什么?”

他们局促地看着我,好像有什么秘密。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说。

8

故事的最后,我终于到了十五岁,一个据说是开始变成杀人狂魔的年纪。

这天我在路上看见一个独自玩耍的小男孩,顿时有种DNA动了的恐怖感,连忙要远离。然而逃出没多远,就听见男孩呼救的声音。

他不小心落水了,我未及多虑,便冲上前去跃入水中。

于是从十五岁这个关键节点开始,我变成杀人魔的契机消失了。这条时间线从此更新,此后再也不会有找我寻仇的时空旅行者,罗警官也从我的保镖升任为我的父亲。我开始拥有全新的一生。

因为勇救落水男孩,我成了见义勇为的模范少年。吴老师在大礼堂对我进行表彰,警察局来发见义勇为奖,颁奖的刚好是我父亲。

我会是个好人,我这样对自己认定。但有时也会怅然若失。

确实还有这么一天,我走在放学的路上,忽然很愤怒。我把我自己的妻子拱手让人,这算怎么回事?累了,毁灭吧。

我胡乱盘算着回到家,看见院子里盛开着夏天的花,向日葵和桔梗。父亲搬了张小桌在院里,母亲布上菜。夏天的傍晚在院子里乘凉吃饭,正是人间乐事。

我一进院门,他们就招呼我过去。我就坐下吃饭了。

可能我确实偶尔会有一点变成坏人的念头,但我很快又忘了。

我拥有爱,为什么还要做那种事啊?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全文完。


一万零一夜
作者:核融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