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古代普通女子的身份写一篇爽文?
(已完结)
我是公主的替身。
不是莞莞类卿那种代替,而是床帏之事的肉替。
公主奉旨和亲,却一心只有旧情郎。
「北境蛮夷,也配沾染本宫凤体」
她随手一指,让我替她入汗王的大帐。
01
「我?」
我指着自己,以为听错了。
凤宁公主柳眉一挑:「难道真让本宫去侍奉那老蛮夷?」
公主是梁帝最宠爱的女儿,从来没人敢对她说半个不字。
可我们早就不在大梁皇宫中了呀。
「听说羌王暴虐野蛮,去年送来的大梁公主,只因为被发现是加封公主的宫女就被活活烧死,我们这样慢待他,只怕...」
「那是她无用!」,公主不耐烦地打断我,「若她是个中用的,也不会让北羌蛮夷借此大兵压境、逼父皇将我下嫁到这等破地方」
「我慢待他?老匹夫把我们晾在这多少天了,不册封王后、竟先宣我去侍寝?」
「本宫凤体,岂容这般轻贱!」
我明白她有千百个不愿意。
也知道就算和亲,大多是寻个像我这样的普通宫女、赏赐公主封号送往他国。
真正的金枝玉叶,根本无需操心。
但谁让大梁国库空虚、人弱马乏,既然无力作战,便没底气讨价还价。
贵妃以死相逼,也没挡住梁帝的和亲旨意。
我很想同情公主,但我不配。
她还能伏在贵妃膝前哭闹不休,还能摔打朝阳宫中的花瓶玉雕。
我只能跪地谢恩,再起身收拾一地狼藉。
更何况,她现在分明是要我去白白送死。
我好言相劝:「接亲时北羌汗王和其他王族已见过公主,我怎能替代公主侍寝?」
凤宁公主狡黠一笑:「我来时母妃已打探过了,羌王曾在雪中被反光伤了眼睛,白日里勉强视物,夜晚与盲人一般」
「他不仅夜盲,还迎光流泪,索性账中从不掌灯」
「你我身形最相似,等下你陪我同去,一进王账,老匹夫才分不清榻上人是谁」
窗外各个大帐中陆续亮起灯火,只剩中央王账漆黑一片。
我仍觉不妥:「万一被他识破,我们怎么应对?」
她以手托腮,眼神空洞。
凤宁公主顺遂的人生中,除了和亲北羌这件事忤她心意,不存在犯错,更没有过失败。
「少废话」,公主俏脸一板,「夏竹,你要抗命不成!」
我本能地闭嘴。
陪公主走进王账时,我下意识按住心口,唯恐响如擂鼓的心跳被两侧的侍卫听见。
王账深远,像一座宫殿。
若不是有北羌女官在前面指引,我都怀疑自己会在账里迷路。
伸手不见五指中,我被一把推上汗王的床榻,公主不知顺势躲在何处。
事情比想象得顺利。
汗王并未与我交谈,他粗粝的皮肤和须发在我颈间摩擦、蜿蜒向下,仿佛巨兽舔舐猎物。
我像是置身颠簸的马车,意识在震荡和痛楚中逐渐模糊。
待我与公主同出大帐,已是月至中天。
公主得意洋洋:「我就说不会有事。那女官是母妃托人买通的,必会保我周全」
「你呢,就管好你的嘴」,她以指封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包括对她们三个」
我回到宫女起居的大帐时,「她们三个」正眼巴巴地等着。
「夏竹姐姐囫囵个回来了,谢天谢地」,年纪最小的冬梅一见我就夸张地双手合十。
秋菊比她大不了几岁,拉着我问东问西:「公主没再发火吗?汗王喜欢她么?咱们是不是安全了,不会像去年来的姐妹那般被羌人杀掉?」
我从脸到脖子都在发烫,咕咚咚喝了一大碗水才胡乱应答秋菊。
年纪最大的春兰坐在床边,只是听着。
她大概仍在不满,公主没有选她今夜陪侍。
春兰与我们不同。
她曾是太尉大人家的小姐,汴京贵女中有名的才女。
太尉一朝获罪,阖府男子流放,女子没入宫中为奴。
春兰便成了公主的伴读,北羌的局势和习俗,也是她辅助公主一起学的。
于情于理,第一夜都该是她伺候公主。
她哪会知道,这「伺候」已经变了味。
我拖着酸痛的身体躺下,明明累得眼皮打架,脑子里却停不住胡思乱想。
原以为没逃过陪嫁北羌就够倒霉了,居然还摊上这种难以启齿又要命的差事。
唉,不知瞒得到几时。
02
「我睡不着」,冬梅辗转反侧,忍不住开口。
秋菊的声音响起:「嗯,一路上又忧又怕,安置下来反而睡不着了」
「春兰姐姐是前年进宫的吧」,冬梅探出头和春兰搭话,她一直对诗文通达的春兰颇为崇拜。
秋菊隔着被子踢她,让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又絮絮叨叨聊起因何入宫、家在哪里,无外乎是遭了天灾人祸、亲人生离死别。
「我想家了,我们还能回大梁吗」,冬梅哽咽。
过了良久,秋菊拍了拍她的背,说睡吧。
月光透过窗打在我脸上,我睁开眼。
月亮,和大梁的没什么不同。
家,我好像也没有这样的地方可回。
我九岁时被卖进宫中。
因与凤宁公主年岁相仿而被要到朝阳宫当值,给公主做玩伴。
传闻公主手握凤形金坠出生,梁帝专程请高僧来为公主取名。
高僧在朝阳宫绕行三圈,抚须笑道:「朝阳升、金凤至,天下安宁自此始」。
梁帝大喜,为公主赐号凤宁,宠溺如掌上明珠。
公主自幼任性妄为,在她身边着实会吃不少苦头。
可我感恩戴德。
不是对公主,是对把我卖进宫的人牙子。
朝阳宫金碧辉煌,小小宫女也能穿绫罗、戴珠翠、吃佳肴。
宫外旱涝不断,饿殍遍野又引发疫病,我家村子里能喘气的人一双手就数得过来。
人牙子来村里收人,我费了老大劲才说清楚想把自己卖掉。
人牙子给的五十文钱,我留了十文,余下四十塞进隔壁阿牛哥的手里。
阿牛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抄起比他还高的爬犁要去揍人牙子。
「这是还你给我娘找大夫治病的钱」,我坚持,「剩下的,给她买口棺材」。
阿牛哥的眼睛鼻尖一齐红了:「你别走,我再多做些帮工,只差十文钱就够给你娘下葬了」。
我把他的手推回去:「然后呢」
然后便会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即便没有饿死、病死,他再长大几岁就会被征徭役的人抓走,我这种落单的女子,只能任人鱼肉。
他呜呜地哭起来,比他爹的死讯从边塞传回来那日还伤心。
凤宁公主时常坐在秋千上长吁短叹,叹自己是笼中雀、池中鲤。
见我呆愣,公主用绣鞋狠狠踢我:「乡野村妇,我真是对牛弹琴」。
我的确不理解。
但凡她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只会哭着喊着要把朝阳宫的门锁死。
公主的抱怨传到有心人耳朵里,他们开始变着法地设宴开席,哄公主一展笑颜,也让攀龙附凤的人得偿所愿。
公主便是在春日宴上结识了宰相的长子,新科榜眼杜之霖。
杜之霖一表人才、温润如玉,公主芳心暗许,贵妃和梁帝对他也相当满意。
若没有羌王的棒打鸳鸯,现在的我们,或许正忙着筹备公主和杜驸马的婚礼吧。
背后响起几人平稳的呼吸声,我也闭上眼睛。
听说杜家是主和派,杜之霖也不例外。
公主收到北羌婚书那日,他是如何表态的呢。
03
昨夜的北羌女官一大早来传令,称汗王今晚要给公主补办接风宴。
「接亲时不冷不热,今天又补办给谁看?」,公主骂骂咧咧。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罢了」,春兰不动声色地挤到公主身边,柔声道,「其他北羌王族也会赴宴,我陪公主去吧」。
她拿走我手中的梳子,给公主盘上最后一个发髻。
公主嗯了声,指了指我:「夏竹,你也去」。
我收拾服饰的手一滞,沮丧说是。
羌人的盛宴露天举办,乌山连绵,草原无垠。
汗王高坐主位,面容隐没在火把之后。
侍卫禀报大梁公主到,无数目光齐齐打在我们身上。
「啊,这不是昨夜爬上本汗床榻的人么」,汗王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竟是大梁公主吗」。
男人们闻言揶揄地欢呼,女人放声大笑。
公主气得发抖,扭头就要往回走。
春兰一把拉住她,急道:「公主此时后退只会丢了大梁的脸面,也是给羌王发作的借口」
「把我送来才是丢了大梁的脸面!」,公主吼道,「我要回汴京、要父皇发兵剿灭蛮夷!」
我吓得差点上手去捂她的嘴:「事已至此,公主不如顺水推舟、坐实王后之名?」
「王后之名?」,公主转头看我。
春兰连声称是:「倘若羌人继续装傻糊弄,公主再提解除婚约也不迟」
公主下定决心般向王座走去时,我和春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脖子。
这颗脑袋,又能多留一晚了。
公主一字一句复述春兰教她的说辞,表明大梁之诚,也提点汗王他曾在婚书中作出的承诺。
汗王用看不出喜怒的眼睛打量公主,我站在公主身后,感觉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
「宠辱不惊,不愧是可安天下的凤命」,一道女声打破寂静,「传闻凤宁公主出生时手握金凤,能否让我们开开眼啊」
说话的是二王子哲都的王妃,西凉公主赛罕。
「怎么,怕我是冒牌货?」,公主反唇相讥。
赛罕笑脸盈盈:「你们不是没送来过冒牌货」。
公主冷哼一声,从颈间翻出金坠朝她晃。
金坠小巧质朴,凤凰展翅之形浑然天成。
周围人啧啧称奇,赛罕抿了抿嘴,不再言语。
羌人信仰长生天,比梁人还爱听这些天降祥瑞的异事。
汗王的表情柔和下来,他携公主站起,高举酒杯向天致意,千百羌人呼啦啦跪下。
见我还愣在当地,春兰啧了一声将我拽倒。
汗王叽里咕噜半天后以酒泼地,并将手上的扳指取下戴在公主手上:「梁人多诈,总是不给我们真的公主。你能来,我很高兴。」
「今日起,你便是我的王后」,他牵起公主的手,「也希望你像真的凤凰一样,为北羌带来安宁」
公主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酒酣耳热之际,汗王搂起公主要回王账。
春兰快步跟上,却被公主摆手拒绝:「陪侍都由夏竹来吧」。
我苦笑着穿过春兰忿忿的眼神,心里巴不得有人抢走这「好差事」。
04
草原上的日子昼短夜长,若不是草色转黄,我都不知来到北羌多久了。
来之前听说羌人凶残如恶鬼,我倒觉得,还不如村里抓徭役的官兵更可怕些。
羌人也打仗,大王子哲元极在接风宴后再未露面,听说是带兵平定不安分的东境去了。
羌人的百姓也怨恨打仗,男人一旦出征,女人不仅要照顾老小,还得放牧狩猎。
公主见到赛罕亲自进山猎鹿时吓了一跳:「你是王妃,这样成何体统」
赛罕愕然:「马上要入冬了,我不多打几只鹿,过冬的毡子哪里来」
「让下人去做啊,或者找哲都要」,公主仍是不解。
赛罕斜眼看她,阴阳怪气地说大梁公主真是身娇肉贵。
公主没兴趣和她斗嘴,她每天只关注一件事,等信。
刚开始羌人还会拆信检查,后来发现都是些她和贵妃间的啰嗦诉苦,就懒得管了。
那名被贵妃买通的北羌女官琪琪格,应下了收送信的活。
她把信笺交到公主桌前,公主不耐烦地扫到一边:「母妃总让我稍安勿躁,究竟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春兰不加掩饰地叹气,就差把公主怎么还在做梦说出口。
「贵妃说,公主已是北羌王后,眼下向北羌索要公主,就成了大梁背信毁约」,琪琪格吞吞吐吐,「等到汗王殡天,她再联合前朝想法子要求北羌归还公主」。
公主急得跳脚,这显然不是合她心意的答案:「之霖哥哥呢,他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琪琪格更加为难:「杜大人公务繁忙,没有回复过」
琪琪格走后,公主又在账内摔摔打打。
「往好处想想,那老汗王指不定快死了」,我安慰公主。
倒不是哄她,汗王折腾我前总要饮下鹿血,刚来时是饮一碗,最近要饮三碗。
头发也从之前的花白变为全白,白天怕冷,夜里倒喊热。
发现端倪的不只有我。
赛罕更频繁地献上鹿血丹参,哲都也雷打不动地每天去嘘寒问暖。
夫妻俩看汗王的眼神,就像盯着将死之人打转的秃鹫。
大梁之北有五国,其中北羌疆域最广、国力最强。
赛罕的母国西凉则最弱小,位置却在大梁和北羌之间。
梁羌纷争不断,西凉才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据说去年送来的大梁公主激怒羌王被烧死,就是赛罕撺掇的。
春兰干笑一声:「没那么简单,也要看他死了由谁继位」。
北羌没有立嫡立长的规矩,向来是遵从王令。
哲元极有勇有谋,明显得汗王器重。但对小儿子哲都,汗王也是宠信有加。
「我听说哲元极主和,哲都主战,你是担心这个?」,我疑惑地问春兰。
她看了公主一眼,欲言又止。
公主对我和春兰的对话恍若未闻,只盯着一根杜之霖送她的玉簪发怔。
第一场冬雪下来那天,北羌汗王一病不起。
哲元极带着捷报赶回来时,他的父汗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父汗没留下只言片语,凭什么说由哲元极继位」,哲都梗着脖子叫嚣。
他背后的势力不算多,但足够和哲元极拉锯一段时间。
北羌国内勾心斗角,周边四国虎视眈眈。
「隔岸观火,多有趣啊」,冬梅不懂春兰为什么忧心忡忡。
春兰用指尖点她的额头:「你呀,小心火烧到咱们身上来」
「公主成了清闲太后,能有什么火烧来」,冬梅愈发不以为然。
05
「子承父妻?!」
凤宁公主美目圆睁,仿佛听到世上最腌臜的话。
眼看大势向哲元极倾斜,赛罕在这个时点来访,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是北羌惯例,王后不知道么」,她做作地掩嘴。
公主诧异地回望春兰,春兰嗫嚅道:「陛下不让告诉您...」
「草原上的母羊比公羊金贵,女人啊,也是一样」,赛罕苦口婆心地开导。
「只要没有血缘,儿子娶小妈、弟弟娶嫂子都是常事。」
「你我这般背后是一国旗帜的女人,更不会被供着当摆设」,她关切地拍了拍公主的手,公主已呆若木鸡。
我看不下去赛罕故弄玄虚,插话道:「王妃究竟想说什么,总不会是为哲都王子向我们公主提亲吧」
赛罕的假笑一僵:「自然不是。我是知道梁人看重伦理,来好意提醒的」
「提醒?我不愿意,难道新王就不会娶我吗」,公主木然地问。
赛罕就像在等她这句话,语气殷切:「若王后出言拥立哲都,我一定说服他不承父妻,甚至将您送还大梁」
公主的脸色如死灰复燃般亮起来。
赶在公主点头前,秋菊眼疾手快地送客。
我负责把公主眼中的小火苗浇灭,以免她被人卖还帮着数钱。
「哲都已落下风,再加上西凉与大梁不睦已久,您千万别信」
「那我怎么办,坐等嫁给那老匹夫的儿子吗!」,公主气急败坏。
春兰努力解释羌人风俗如此,以为她是接受不了一女侍二夫。
但我清楚,她接受不了的是这次再用不成李代桃僵的把戏,得亲自「嫁」人了。
「之霖哥哥是不是到了金州,快,给他送信!」,公主突然想起她的旧情郎,宛如抓住救命稻草。
每年冬末大梁都会派出巡边大吏视察边境民生军防,今年的巡边大吏之一,正是杜之霖。
他数日前抵达梁羌交界的金州,等候北羌定下新王时送上贺表。
见无人应声,公主抓起桌上的镜台妆匣掷向我和春兰秋菊:「滚,都滚!」
冬梅使着眼色把我们三人推出账外。
我们找了个角落躲清闲,直到新月升起也无人来寻。
三人一言不发,都在为同样的事发愁。
而且,我比她俩还多一个烦恼。
我的月信,已两个月没来了。
公主扔给我一丸药,让我赶紧打掉了事。
我夜夜拿出来想放进口中,又被眼前闪过宫中女人流产惨死的画面吓得塞回枕下。
世上唯一与我相连的血脉,就这般被人唾弃吗。
公主不愿被羌人染指,我便活该任由把玩吗。
公主一腔清高却无力自保,我们就得二话不说地陪葬吗。
我被这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想问她俩有何打算,身后突然响起嘈杂的喊声:
「王后不见了!」
「王后跑了!」
「集合!集合!」
我们跌跌撞撞奔进公主的大帐,帐内只有哭成泪人的冬梅。
「琪琪格刚才送来杜大人的回信,公主看到一半就把我打发出去...」,冬梅抽抽噎噎地说不清原委。
从来没有回音的杜之霖,怎么这么巧今天收到他的信。
摆明了有人设计陷害,却挡不住公主病急乱投医。
「全完了」,春兰摇摇欲坠,扶着墙才站住。
和亲公主出逃,等待我们的不知是怎样的酷刑凌辱。
她自请陪嫁北羌,为的是一身才学得以施展,若能挣到功绩美誉,就有机会为族人求个恩典。
小命不保,一切都成空谈。
我情急生智:「她肯定是往金州关的方向去,我跟着羌人外出放过羊,我去追」
秋菊和冬梅已经抖若筛糠,我扳住春兰的肩膀,让她打起精神。
她一把扯住我,目光晦暗:「你若一去不回呢」
我打落她的手,让她最好先祈祷我出得去。
06
羌军陆续往王城正门集结,我趁乱拐进老牧民才知道的小路出城。
王城至金州关看似离得近,可公主不懂「望山跑死马」的道理。
再加上夜色如墨,茫茫草原东南西北一个样,稍有不慎就会迷失。
我早在王帐中适应了漆黑,朦胧月光下,走起夜路毫不吃力。
我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琢磨等下如何说服公主。
设计陷害的人不难锁定,必然是得利之人。
大梁公主此时出逃,无异于扇了主张与邻修好的哲元极一个耳光。
哲都可以借机发难,煽动起北羌上下对大梁的怒火,他好顺理成章坐上汗位。
琪琪格唯利是图,她能为公主传信,自然也会把公主的心思出卖给旁人。
赛罕摸准了公主的心思,今天这招一吓二诱三骗走,真是对症下药的连环计。
很快,凤宁公主的背影出现在我眼前,她一手举着火折,在一个岔口茫然四顾。
「夏竹」,她看清是我时高兴地招手:「快来帮我认路,赛罕给我的向导走着走着就没影了」
我沉下脸,告诉她羌人已经出兵来寻:「我们回去吧」
公主眼中的喜悦变成警惕:「回去?我要回的是大梁,之霖哥哥在金州关等着我呢」
我耐着性子问:「您真的相信,杜之霖还在等您回去成亲,陛下仍期盼与北羌解除婚约吗」
「当然!」,公主猛地拔高音调,「若不是群臣无能,父皇怎么舍得将我下嫁蛮夷?之霖哥哥对我更是情真意长,在信中发誓非我不娶」
「北羌婚书送到时,带领群臣奏请应允的,不正是杜宰相么」
「杜之霖到金州关也有多日,偏在今天送信抒情?赛罕还没得到您支持哲都的承诺,就好心送上向导?」
我忍无可忍戳穿她的自欺欺人。
「您这样一走,可想过我们四人的后果,可想过大梁百姓的日子么」
公主捂住耳朵,转身急走:「大梁的男人不去上阵杀敌、女人不去生子从军,我为何要管他们!」
我气极反笑:
「从汴京一路走来,您见过几个壮年男人,哪个村镇不是只剩老弱妇孺」
「至于女人,赈灾粮在王公贵族家的仓库中生虫也不会发到我们手中一粒,秋菊被她娘求人送进宫时已快要饿死。冬梅差点被她奶奶卖进花楼。我这样的孤女,是会被饥民宰来吃肉的」
「打仗不光要人,更要钱。大梁的钱去哪儿了,您该比我清楚」
她心虚地摸了摸身上的江南贡锦,加快脚步,口中嘟囔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我停步不前:「您是羌王亲封的王后,又是得之可安天下的凤命,就算今夜进了金州关,北羌也不会放任您离去的」
「蛮夷王后谁爱做谁做」,公主愤然回头,「什么凤命,那不过是母妃固宠的把戏,你们真是蠢死了!」
见我不再跟随,公主扭头便跑,生怕我拖住她。
草原地形多变,萋萋草丛看似无害,说不定下面是什么。
公主跑去的方向,是老牧民给我指过的沼泽。
我数着步子,听到一声惊呼。
我走到离公主一丈远的地方站住,她的小腿已陷进泥沼。
「拉我上来」,公主抬手,用命令的语气说。
「夏竹?」,她把手朝前够了够,「你聋了吗,拉我上来」
「您仍是要去金州关?」,我垂眸问。
公主意识到我在干什么,瞳孔骤然放大:
「你威胁我?本宫是公主,你要造反吗!」
她一边大骂一边试图把腿拔出来,泥沙顷刻没过她的双膝。
「您是大梁的公主,未必永远是公主」
我叹了口气。
「您的父皇若只能给我们这种日子过,有人造反是迟早的事」
「那时,您又算哪门子的公主」
公主面容扭曲,既想发怒,又怕我真敢扔下她不顾。
「好夏竹,你拉我上去,我们一起走」,她声音发颤,「否则你回去也是被羌人杀死」
她的腰身以下悉数没入泥沼,老牧人说过,这样的人,救不上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她,俯身伸手。
公主急切地向前蠕动。
但我只把手伸到她颈间,拽下那枚金坠。
「您不管我们」,我在她的怔愣中站起,「那我们便自救吧」
07
我径直走向王城大门。
不出所料,哲都和赛罕还带着羌兵在门口团团转。
他俩要的是大梁公主出逃,并不是找回她。
赛罕眼尖,我还没到门口便被她指使士兵摁倒在地,扭送进中央王账。
「贱婢,你们公主逃到哪去了」,赛罕恶人先告状。
我佯装错愕:「逃?我还想问问赛罕王妃,您派人来拐走我们公主是安的什么心?」
赛罕目瞪口呆:「什么叫我拐走她?!是她求我给她找个...不对不对,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抬眼,添油加醋地把赛罕诱导公主支持哲都继位并许诺送我们返回大梁,然后派人将公主引出王城的经过一口气说完。
「王妃现在闹这出贼喊捉贼又是为何?难不成,您的人已经把她、把她」,我大惊失色。
众人哗然,王族女眷们叽叽喳喳地说起风凉话:
「二王子的王位还没到手呢,赛罕就怕后位被抢,先下手为强了啊」
「谋害王后她还不敢吧,王后会不会是自己出走」
「前一个大梁来的公主不就是被她...再说王后人生地不熟,自己要走去哪」
「放屁!」,赛罕气得口不择言,一把从账外人群中拽出琪琪格,「你告诉大家,王后是自己出逃,她是收到大梁官员的密信才走的,那官员正是与她相好过的人」
琪琪格被她勒得喘不上气,咳道:「那信是您让我送的,我哪知道里面写了啥啊」
我适时加入她们的缠斗,死死抓住赛罕的衣摆,大声让她交出公主。
「报!」,一名传令官从账外冲进来。
与哲都和赛罕不同,我出城时,哲元极已派出数队羌兵快马赶至各个关隘,守株待兔。
传令官来报,他们至今未等到王后,路上也没有看到王后身影。
「但是,回程时我们见道旁有脚印,发现有人失足溺死在沼泽中」,传令官顿了一顿,「服饰容貌,像是王后」
交头接耳的人们霎时失声,哲元极的眸子一暗,侧目看向赛罕。
赛罕的脸涨成猪肝色:「不,不是我,她是自己要逃,我只是给她找了个人引路...」
哲都见势头不对,粗声粗气地打岔:「王兄,你不能只信梁人婢女,不信自己的弟媳吧。那凤宁公主天天吵着要回大梁,依我看,她就等父汗一死便要逃呢」
他阴恻恻地扫了我一眼:「反正大梁公主已死,不如把这些梁人都杀了,一齐去地下侍奉父汗」
「陪葬是北羌旧俗,就算大梁皇帝问起来,我们也不理亏」,哲都的亲信们在一旁帮腔。
我刚刚放下的心陡然提起。
本以为胡搅蛮缠让这件事变成无头案,我和春兰她们便能逃过一死,在北羌苟活余生。
看来是行不通了。
只能,走另一条更险的路了。
我仰头看向上方能够决定我生死的人,离王位一步之遥的哲元极。
「死在城外之人不是真正的凤宁公主,我才是」
「大梁珍视北羌修睦之意,但也提防奸人再次作祟」
「去年送来的大梁公主不明不白地惨死,父皇担忧我的安危,所以出此下策」
明明是刚才在心里盘了又盘的话,对上哲元极鹰隼般的眸子时,我还是差点咬了舌头。
他闻言一惊,本来因哲都的话而紧锁的眉头却慢慢舒展。
公主说,梁帝和羌王相信她是可安天下的凤命是愚蠢。
其实,蠢的是她才对。
预言、谶语和谎话,都是一样的。
是说给愿意相信的人听的。
「哦?你有何凭证」
哲元极带着鼓励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08
我朗声回答:「先王对此事一清二楚,夜夜入帐侍寝的亦是我」
哲都的表情松弛下来,他冷笑一声:「先王的骨头都凉了,你可真会找人证」
「我还有一名人证」,我一指在旁边瑟瑟发抖的琪琪格。
琪琪格吓得一缩脖子,她扛不住众人目光灼灼,不得不把收了大梁贵妃多少钱、如何将我送上汗王床榻一股脑抖落出来。
赛罕听得两眼发直。
琪琪格又不傻,只会出卖公主归心似箭、旧情难舍之类的消息,对于自己也牵涉其中的欺君大事,一个字都不会说。
「诸位明鉴,先王也知道这个安排,这是他与我父皇母后间的密计」,我一锤定音。
琪琪格无措地看着哲元极和哲都,又看看我,半晌后咬牙道:「正是」
「琪琪格惯会撒谎,不能信!」,赛罕叫道,仿佛刚才拉琪琪格出来作证的不是她。
我直视哲元极:「我的另一名人证,是腹中的先王血脉」
这下不仅账内王族讶然,账外围观的羌人百姓也像炸开了锅。
哲元极眼中精光大盛,坐直身体,招医官进帐。
「此女身孕两月有余,和、和王后侍寝的日期吻合」,医官搞不清楚状况,只得如实回复。
哲都一屁股坐在榻上,像只斗败的鸡。
哲都能与哲元极抗衡至今,原因之一是哲元极无妻无子。
我在和北羌农妇一起干活时听闻,哲元极有过两个王妃,一个年纪轻轻便病逝了,一个难产而死。
再加上他自幼南征北战,羌人背后都说他是杀孽太重,甚至是天煞孤星。
一个无法绵延后嗣的人,在哪国都不会是做君主的好人选。
可我这样怀着遗腹子的寡妇,在大梁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命硬」,在北羌倒成了「命贵」。
羌人逐水草而居,人寿短暂且常有夭折。娶有孕的女人进门,是兴家旺业之像。
对此时的哲元极来说,我腹中还是与他一脉相承的王族血统,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我本想在新王即位时公布我的身份和喜讯,不料,奸人先等不及了」,我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哲都和赛罕。
赛罕仍不甘心,一拍脑袋:「大梁的其他婢女知道她的底细!快把那两个贱婢提上来!」
我心头一紧。
她们对发生了什么还一无所知,而且赛罕为什么说两个,不该是三人么。
春兰和秋菊被一先一后扔在我的旁边,两人都是五花大绑,好在看上去没有受伤。
「冬梅呢?」
春兰别开脸,秋菊牙齿打战:「冬梅是最后一个见到公主的,他们逼问公主的下落,把她打死了」
打死了?
什么叫打死了?
「冬梅呢」,我置若罔闻,「冬梅呢」
哲都来了精神,他用马鞭敲着桌子,问春兰和秋菊我是不是凤宁公主。
秋菊失魂落魄,根本反应不了这句话什么意思。
春兰脸上的凄色被狐疑代替。
她犹豫的目光与我相接,我朝她张开右手,掌中是那枚凤形金坠。
虽然春兰还不清楚公主的去处,但看到她从不给人的金坠在我手中就会明白,她不会回来了。
春兰重重点头。
哲都大怒,大步下来一脚踹倒春兰。
我起身高举双手,护在春兰和秋菊前面。
我的左手拇指上赫然是一枚碧色如水的扳指,先王曾亲手戴在公主手上那枚。
接风宴后公主便嫌弃地把它摘下,我再没见过。
白天她扔掷妆匣时,扳指滚落到我脚边。
哲都一看到扳指,高扬马鞭的手登时僵住,哲元极恰到好处地怒喝:「哲都,你要折辱王后不成!」
「人证、物证皆在,今夜之事分明了吗」,我环视账内,目光最后落在赛罕身上。
赛罕一言不发地站在哲都身侧。
毕竟,她总不能继续坚称城外溺死的才是真公主,自己往害死王后的罪名里跳。
哲元极以意图谋害王后为由问责哲都和赛罕,赛罕的一子一女在王账外跪地不起,其他王族和臣子也纷纷求情,最终降爵罚俸、禁足半年作罢。
哲元极如愿登上汗位,我也毫不意外地成为新后。
北羌的婚礼粗糙,王亲国戚们在牧场上载歌载舞一番了事。
我的腹部已高高隆起,暮色未褪时就疲累不堪,提早回到王帐歇下。
秋菊还在草原上和之前给我看诊的医官谈天说地,春兰随我回来,一言不发地拆解我头上繁复的发饰。
她始终没问过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公主因何溺亡。
「你想回大梁吗」,我问。
现在的我,是可以把她和秋菊安全送回大梁的。
她恍惚了一瞬,摇头道故人零落、无处可回。
「你怨恨我吗,怨我瞒着你侍寝的事,怨我取代公主」,我问出真正想问的话。
她抬眼:「怨过。但我还活生生站在这里,吃得饱,穿得暖。不怨了」
同样的话我也问过秋菊,她眨巴着眼想了一会,说她娘估计早就饿死了,我们多呆在这儿一天,弟弟便能晚一天被抓壮丁,妹妹也就多有人照顾一天。
「是啊,吃得饱,穿得暖。不怨了」,我重复着她的话,看向窗边的一株梅花。
这是冬梅从大梁带来的,之前以为种不活,没想到竟零星开了小花。
乌山上的雪又化了一些,冬天要过去了。
09
迎春花开的时候,我的女儿出生了。
哲元极格外高兴,虽然这个孩子只是他的妹妹。
比起一位有王位继承权的弟弟,妹妹不仅少了种种麻烦,也破了他命带刑克的不祥传闻。
他乐呵呵地抱着幺妹给王室贵胄们炫耀,翻烂了他那几本破书也没定下名字。
大梁皇帝发来贺表,祝愿大梁和北羌世代交好。
这贺表还是新任户部侍郎杜之霖起草的,听说他从边塞返京后不久就与户部尚书家的嫡女成亲,婚礼花天锦地。
秋菊不屑地看着贺表上的落款:「呸,户部这么肥的差事,怪不得不稀罕做空壳子驸马呢」
春兰笑着把贺表收起来:「也不尽然,不打仗户部才好敛财,打仗时就得往外掏钱了」
「肥、财...」,我握着笔发怔,「哎,我女儿叫银锭好不好」
春兰黑了脸,要剥夺我给公主取名的资格。
晚饭时春兰向哲元极告状,哲元极哈哈大笑后认真思索:「银锭...北羌不怎么使银锭,敖云怎么样,就是银色的月光」
在我张口之前,春兰赶紧拍板:「就叫敖云!」
敖云公主五岁那年,哲元极与其他北境四国正式结盟,各国之间有序通商,互不侵扰。
春兰担起了教养公主的任务,把她那几摞不让人碰的经史子集颤巍巍地拿了出来。
春兰使劲浑身解数备课讲学,彻底不管我的饮食起居。
「我真是给她脸了」,我恨恨地自己洗漱梳头、自己打扫做饭。
「就是,显得她会教书似的」,秋菊倚在门框上聚精会神地看春兰带来的几本医书。
春兰好像真的很会教书。
不仅敖云公主听得津津有味,赛罕的儿子女儿、他们的表姐堂弟...都陆续成了春兰的学生。
北羌本就没有多少文献古籍,地广人稀、生活单调。
大梁的神话传说、历史典故、诗词歌赋、风土人情被春兰讲得深入浅出,把羌人小孩唬得五迷三道。
后来连哲元极也去听,回来问我嫦娥奔月是哪朝哪代的事。
我支支吾吾说记不得了,他讽刺地哼了一声。
「哲都整天说要踏平北境、攻进汴京,你为什么不这样想」,我忙岔开话题,怕他跟我聊愚公移山是哪年的。
哲元极沉吟了下,低声道:「打过仗的人,都不愿意打仗」
他的母亲死在战场上,万马踩踏,连尸首都没有找回。
他的第一个妻子也是在北羌和北境他国开战时感染了疟疾,缺医少药,高烧致死。第二个妻子则是在梁军夜袭北羌驻地时受惊难产而死。
「我的父汗,年轻时就像现在的哲都,但他上过越多次战场,便越悔恨」
「我只希望,我为王时,羌人可以在父母膝下长大,在温暖的床上死去」
他看着熟睡的敖云,语气中有一丝悲悯。
在父母膝下长大,在温暖的床上死去。
这是只有经历过颠沛流离的人才懂的奢望。
直到敖云公主五岁,我才有了和哲元极的第一个儿子。
他出生在天高气爽的深秋,哲元极差点把乌山上长毛的飞禽走兽都打一遍,说要给他儿子做皮褥。
春兰也十分喜悦,因为她的不少学生都长大成人,终于又有人能听她从头讲起。
不过大梁这次没有送来贺表,因为各地藩王造反、流民起义,梁帝自顾不暇。
哲元极给他取名为术赤,意思是风平浪静的水面。
春兰很满意这个名字,说有君子之风。
七年来哲都夺位的心思从没消停,随着哲元极一直没有子嗣诞生而愈发躁动。
术赤能不能平静水面我不知道,但的确让他叔叔平静了一段时间。
北境五国相安无事,赛罕也没了以往挑拨离间的心气,每日带着儿女打猎放牧。
和一片祥和的北境不同,大梁境内硝烟四起。
术赤王子三岁时,金州的少壮也随一支起义军南下,关内只剩老弱病残。
哲都刚平静没几年的心又激荡了。
他不顾哲元极严禁羌人侵犯大梁边境的王令,领着小股部队偷袭金州。
赛罕趔趔趄趄地来向哲元极求援的时候,哲都已经出发两个时辰了。
「哲都带上了我的儿子,他才十二岁啊」,赛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10
「蠢货!」
哲元极很少如此失态,他猩红着眼睛在帐中踱来踱去。
「金州起义,大梁其他州郡马上就会派人来接管,他这不是往梁军刀口上撞吗」
「还带上幼子,真是荒谬!」
赛罕捶胸顿足,求他出兵去救。
哲元极默然站在沙盘前。
北羌王城到金州关的距离,两个时辰足够骑马来回。
如果哲都被梁军关门打狗,即便羌军现在倾巢而出,也只能替他和小王子报仇了。
更何况是哲都违反王令、挑起战端在先。
赛罕也渐渐醒悟,颓然坐倒。
月亮西沉的时候,哲都一瘸一拐地和仅剩的几个羌兵逃回王城。
他断了一条腿,碎了半边肩膀。
他的儿子,那个像小马驹一样的少年,被羽箭射得不成人形。
赛罕从黑夜哭到天亮,哭到泪水都是红的。
哲都缠绵病榻,只有见到我时才振作。
「梁人!是梁人杀了我的儿子!你该死!」
我一只脚才踏进门,哲都就从床上腾地撑起身子,状若疯虎。
哲元极摆手示意我回去,我扭头便走。
原来渴望战争的人,也会为战争肝肠寸断啊。
大梁的格局愈发扑朔迷离,起义的流民逐渐被梁军剿灭,但造反藩王的势力却日益壮大。
其中最具规模的,是多年前被放逐岭南的越王。
从辈分上来说,他算是凤宁公主的堂弟。
我难以想象饥寒交迫的大梁百姓如何承受这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内乱,我的故乡据说是越王军的下一个途径地,不知道阿牛哥还在不在那里,他会随军北上吗。
术赤打断了我的心猿意马,他来拉我去看他做的风筝,是一只红色的鸡。
「不是鸡!是凤凰!是和母后名字一样的凤凰!」,他鼓着脸反驳。
我讪讪地说看错了,心想你的母后还真不是凤凰。
哲都的性命保住了,但留下无法康复的残废。
哲元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像历代羌王一样,身上遍布旧伤宿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敖云和术赤年幼时,他常带着他们共乘一马登上乌山,远眺北境和大梁。
现在敖云已经高过马背,术赤也能策马疾驰,不再需要被他圈在怀里了。
他神情落寞地说孩子们都长大了,真好。
我没工夫陪他伤春悲秋。
我忙着看完一封又一封军报和奏疏,再和他商量如何处置、怎样回复。
哲元极的身体仅能支撑半天的伏案理事,再久一些,他便头疼欲裂、天昏地转。
哲元极不愿王权旁落到他的叔伯兄弟之手,术赤还小,我主动揽下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好在有春兰在侧指点,而且我在大梁皇宫耳濡目染亦久,理清头绪后日渐上手。
敖云公主及笄时,其他北境四国献上奇珍异宝以表庆贺。
有两国还为他们的适龄王子提亲,两国使者使尽浑身解数示好,几乎要在王座下打起来了。
敖云忍俊不禁,在我身旁笑弯了腰。
哲元极对他们的提亲兴致索然,问敖云怎么想。
「你可有心上人吗」,他郑重其事。
敖云摇头:「但我也看不上那两位王子」
哲元极莞尔,打趣她这银色的月光,不甘只照在弹丸之地。
前脚两国使者悻悻而回,后脚大梁皇帝的贺表送到。
越王军势如破竹,在去年冬末直捣汴京。
来报的探子曾绘声绘色地描述这场政变,称越王军的一位青年将领一马当先闯过宫门,取禁军头领的首级如探囊取物。
「神勇是神勇,但...他一进宫先着急忙慌地把后宫兜了一遍,人品可疑啊」,他还说其他军士管这名将领叫阿牛将军,我后来回想约莫是听岔了。
我的「父皇」被逼退位,越王登基称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汴京乃至地方上的文臣武将重新洗牌,直到今年开春朝局才安稳下来。
越王妃是当年为牵制越王势力而赐婚的对家贵女,越王起事前就悄无声息地「病逝」了。
新帝即位,凤位空悬。
大梁使者声泪俱下地述说「太上皇」怎样大义让贤、新帝如何惶恐感恩、对我这个远赴边塞的女儿和堂姐又是多么惦念。
最后话锋一转,为新帝求娶敖云公主。
11
「大梁皇室,表亲联姻倒是常有」,春兰绞着衣角强作镇定,「但母女永隔,你当真舍得?」
我舍不得,我知道她比我还舍不得。
哲元极不反对也不决断,他说能与大梁敦睦邦交固然极好,但也要看敖云和我的心意。
「这便是和亲么,像母后当年一样?」,敖云问我。
我断然否定:「以女求和,才是和亲。爱嫁不嫁,这是联姻」
哲元极纠正:「大梁百废待兴,万民和新帝再经不起一丁点外患,你是他翘首以盼的北境之诺,这是下嫁」
「我还能见到你们吗」,敖云目光荧荧,「他若待我不好,我可以回来吗」
哲元极剑眉一扬:「他敢!他若待你不好,北羌二十万铁骑必将踏破汴京」
我悄悄对敖云说别信他的。
「去或不去由你决定,也由你承担后果」
「我只有一句话,你记好了」
「何时何地,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攥住敖云的手,语气严肃。
敖云似懂非懂地点头。
大梁使者得到敖云公主的欣然应允,惊喜地一拜再拜。
「我不是去做妃子的,我要做皇后」,敖云强调。
新帝贺表中语焉不详,这是我和春兰让她提的要求。
「助他成事的那些功臣,不知有多少削尖脑袋想把妹子女儿塞进中宫呢,你这要求真是给皇帝雪中送炭」,秋菊得知后笑得捉狭。
使者果然一口应允,拍着胸脯:「陛下亦是此意。大梁与北羌交好之意本就至诚,人以众人遇我我以众人报之,人以」
敖云和术赤抢答:「人以国士遇我我以国士报之!我知道,是战国策里的!」
使者一时哽住,眼中闪过复杂的情愫。
「大梁的北境,应该很久很久都不会打仗了」,他返程前对我说。
使者说春末夏初时,大梁的迎亲车驾就会抵达王城,哲元极大手一挥,承诺亲自出城相迎。
今年的春天骤冷骤暖,哲元极旧伤反复,彻底病倒。
秋菊傍晚时给他把脉熬药,等他睡下后朝我摇头。
秋菊的父母原本是采摘草药的山民,本就有些底子,这些年给医官做学徒,又撺掇人家一起研究春兰带来的医书,诊病配药,经常比北羌医官还精准些。
我有心理准备,但看到秋菊摇头还是心中一空。
大梁的迎亲车驾到来那日,敖云艳丽地就像乌山上的格桑花。
哲元极也忽然恢复清明,但无力出城相迎,只能目送敖云走出王城。
敖云昂首登上大梁的车驾,术赤却紧紧抓住她的裙摆不撒手。
春兰嘴上骂着没出息,眼圈比术赤还红。
「王后,汗王他、他不好了」,医官抹着汗从城中奔来。
连敖云也跟着一群人呼呼啦啦跑回王帐,榻上的哲元极双眼紧闭、面如金纸。
他摸到我的手攥住,嘴唇翕动:「我死后,术赤继位,由你辅佐到、到他成人」
哲元极的近卫高声复述王令,憋着眼泪的术赤被人推到前面。
哲元极努力睁眼,用另一只手拉住术赤,想说话但已经发不出声。
术赤再忍不住,大哭道:「我记得!让羌人可以在父母膝下长大,在温暖的床上死去,我记得!」
哲元极吐出一口气,溘然长逝。
迎亲队伍的出发日因此耽搁,北羌王族闻讯从各部落赶来,我在啜泣声中抱着术赤坐上王座。
大祭司冗长的祷文还没念完就被不速之客打断,哲都拄着拐杖出现,身后是臊眉耷眼的赛罕,脸上还带着巴掌印。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大梁公主」,他站在中央嚷嚷,眼神像发狂的狼,「敖云和术赤也都是贱种!」
12
「哲都,你在辱骂大梁皇后和北羌新王吗」,我冷声道。
哲都撇嘴:「我可不承认来历不明的毛孩子。你敢不敢让梁人认一认,你究竟是不是他们的公主」
辅臣看不下去,厉声说此事十五年前已然分明,请不要无理取闹。
哲都的王叔也怒斥他当年把他父汗的丧礼搞得鸡飞狗跳,现在又使他的王兄不得安宁。
哲都不管不顾地走到大梁使者面前,问如果我不是他们太上皇的女儿、皇帝的堂姐,敖云还当不当得上皇后,术赤还坐不坐得稳汗位。
大梁使者不知前因后果,一头雾水。
「王子说笑了。而且,我以前也未见过凤宁公主,如何回答你的假设」,他客气地打圆场。
我旁边的春兰几不可查地放松了绷直的身体。
哲都的王叔拍着桌子让他别再丢人现眼。
哲都乐了:「我没让你认,是让城外迎亲的将军来认」
坏了。
使者提过一句专门找了当年护送我出塞和亲的章将军来迎亲,也是善缘轮转、世代交好之意。
我没放在心上。
一来是军队敏感,即便是迎亲,也只能在王城外驻扎,不会和我对面相遇。
二来,过了许久的太平日子,我竟有些大意了。
忘了自己是披着凤凰羽翼的鸡,忘了身处稍有疏忽便会万劫不复的世道。
哲都信誓旦旦地称只要城外的梁将认得我是凤宁公主,他就再不提这茬。
他的王叔拗不过他,大梁使者的脸色也阴晴不定。
春兰附在我耳边说,咬死这是密计、章将军并不知情。
她入宫不久,不知道章将军曾统领宫中禁军,多次见过凤宁公主。
我被架上城门时,还没想出等下被章将军当场拆穿该如何狡辩。
初夏的牧场水草丰茂,乌山郁郁,草原葱葱。
城外伫立着大梁的迎亲护卫军,个个年轻挺拔,银色盔甲在正午的太阳下熠熠生辉。
当年送我们离开汴京的护卫军,盔甲有新有旧、样式五花八门,不知是怎么凑来的,人也是高矮不齐,老的老、小的小。
章将军站在城下,鬓边已见斑白。
「将军安好」,我先开口,不知怎地竟不慌了。
大梁的树苗有在这十五年好好地长大,我应该,做了一件对的事吧。
他俯身行礼,口呼公主千岁。
哲都不耐烦地伸长脖子喊:「你先看看这是不是你送来的公主!」
章将军闻声抬头。
我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我是谁,但肯定他记得凤宁公主的模样。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说能见到将军神采如昨、梁军英姿勃发,再无遗憾。
「只愿将军与各位,成为大梁的长城」
他猛地抱拳,扬声道:「公主才是大梁的长城」
数千兵士齐声呐喊:「公主才是大梁的长城」
振聋发聩的声音像随风而起的浪,远远传了过来,又穿过我传向整个王城。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城上下来的,一直到被春兰扶着在帐中坐下才回神。
「被那些半大小子一喊,差点以为自己真成公主了」,我难为情地遮掩脸上的泪痕。
春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正色道:「可安天下的凤命,我觉得就是你」
「走走走」,我把她撵去收拾敖云明日启程的衣饰行李。
大梁的迎亲车驾消失在草原和天际交界的地方时,好像把我的心也带走了一块。
万幸大梁皇帝与敖云相处融洽,而且他勤政爱民,千疮百孔的大梁终于进入久违的休养生息。
我每天都盼着术赤可以快点长大,我好把那些费劲的听政议事打包扔给他。
敖云嫁到大梁的第四年,平安诞下一名男婴。
他名义上只是梁帝的三皇子,但是唯一的嫡子,也是梁帝即位后的第一个孩子。
梁帝赐名为「烨」,意为光辉灿烂。
巧合的是,这个孩子出生在我们曾经当值的朝阳宫。
「朝阳升、金凤至,天下安宁自此始」的谶语又被人拿出来念叨,称吉兆也会应验在凤宁公主的外孙身上。
没有什么比安宁更能抚慰久经风霜的百姓,三皇子还在蹒跚学步时便被立为储君,梁帝为此大赦天下。
这个消息传到北羌时,我正在忙里偷闲地和术赤下棋。
春兰泣不成声地捧着她侄女的来信跑来,信上说当年获罪的太尉一家也被赦免,虽然不少人已在多年战乱灾荒中死去,但他们还是陆续找回一些亲人,打算先在汴京郊外安身。
术赤很高兴他的外甥成了大梁太子,我却相当闹心。
一无所有时天不怕地不怕,站得越高反而越恐惧坠下。
那个月夜,以前只是我和春兰秋菊肉里的一根刺,以后也不能让它扎到更多人。
哲都没再跳出来兴风作浪,但人言可畏,而且这件事多多少少走漏到了大梁,总归是个隐患。
我把棋盘一推,起身去找赛罕,无视术赤挑衅道输了就不来了吗。
13
哲都现在每天躺在床上的时间比下床多,赛罕被他熬得面容枯槁。
见是我来,赛罕懒懒地叫了句太后。
丧子之后,赛罕极少出门,唯一的盼头便是为她的女儿说一门好亲事。
「唔,阿茹娜有十四岁了吧,我记得她和术赤差不多大」,我没话找话。
她警觉地看着我:「我的女儿哪儿也不去,你别想把她嫁到远方」
「那西凉女王呢」
「你的女儿愿意做西凉女王吗」
我饶有兴致地凝视她。
赛罕的表情突变,先是困惑,再是苦思。
赛罕的父王数日前崩逝,可她唯一的兄弟早在此前离世且子嗣夭折。
西凉国内的王族贵胄都在蠢蠢欲动。
西凉虽国小势弱,但位置紧要,一旦生乱指不定会给他国的好战分子可乘之机。
北羌作为北境五国之首,如今孤儿寡母临朝,已经是如履薄冰。
「西凉有女主执政的旧例,你的女儿与先王一脉,亦是北羌的公主,当得起这个位置」,
我抛出提议。
赛罕和凤宁公主一样,都是为母国求和才被嫁到北羌。
她试图谋求过北羌王后的位置,但绝没想过自己的女儿会成为母国之王。
赛罕怔怔地说要和哲都商量一下。
「和阿茹娜商量吧,和他有什么好商量的,他有本事说服西凉?」
「还有,如果你们愿意,我有条件」
我伸出三个手指。
西凉使团来接走他们的女王那天,我如愿以偿地还政给术赤。
他在春兰的注视下和他的弹弓风筝羊角号告别,非常不舍。
他和春兰关于小弩箭算不算玩物丧志的争执让人头大,我就伺机溜到了城门上散心。
赛罕竟然也在,她一个人站在角落,看着西凉使团离去的方向。
「你可以不让她去的」,我轻声道。
她悚然回头,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可是她想去」,她闷闷地说。
「孩子们都长大了,真好」
我说出口,才发觉这是哲元极常说的话。
「你的三个条件,我都做到了」
「哲都的嗓子再发不出声,我也会去乌山脚下的塔木寺修行」
赛罕迟疑了下。
「可为什么要让阿茹娜把你们从大梁拿来的那些书拓印成册、带到北羌?」
我和她一同看着新月升起,没有回答。
我的敖云在汴京看到的,应该也是一样的明月。
等西凉的孩子见到这轮明月便想起举头望明月,北羌的孩子能接上低头思故乡的时候,或许真能像那位大梁使者说的,很久很久都不会打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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