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每个国家的游戏代表作是什么？

我提名一个代表游戏业里面算是非常边缘的国家的非常边缘的游戏：《猫与政变》（The Cat and the Coup），代表伊朗。“猫”和“政变”，非常的伊朗，谜底就在谜面上。

你以为你在第三层，但这个游戏真的有三层

这是一个解谜游戏，玩家扮演一只黑猫，从伊朗前总理穆罕穆德·摩萨台的死亡开始，以倒叙的形式经历以摩萨台的视角所看到的从 1951 年伊朗石油国有化到阿贾克斯行动，摩萨台通电下野，法庭审判，软禁到去世的这段历史。

玩法本身其实很简单，就是用猫仔去扒拉各种东西，引发场景互动和摩萨台的行动，从而逐个场景地往前走。整个游戏玩下来也就30分钟最多了。2018年游戏出了高清重制版，在 Steam 和 PlayStation 商店可以免费下。

它在各个不同层面上可以代表伊朗，我认为，首先：

• 游戏的两位主创之一，Kurosh Valanejad 基本上可以算是伊朗人。
• 游戏的美术风格是波斯细密画风格的设计。事实上游戏的整个场景就是一张巨幅的波斯细密画/挂毯风格的画作，随游戏进程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展现，然后在最后结束播放制作组名单的时候再完整重现一遍。
• 这个游戏被称作是“纪录游戏”（Documentary Game），它的故事是关于伊朗现代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人物穆罕穆德·摩萨台政治生涯的最后五年。对伊朗民主化运动而言，摩萨台事件是从1900年代宪政革命到当下之间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对国际政治而言，它是大博弈时代最后的回响，又是美伊矛盾的开端。
• 而且玩家视角是一只猫。“波斯”和“猫”这两个词应该被焊死在一起。

当然只是这种程度的话，这游戏也不过是个台北故宫五花肉型石展而已。但我还要说：

• 虽然说美术风格是传统的波斯细密画，但所采用的画面内容和绘制元素实则融合了从《列王纪》到现代伊朗漫画，不只是传统的，同时也是现代的，波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时代性上非常立体。
• 充满政治波普的视觉传达，领先X合麒麟近十年。
• 游戏配乐采用九寸钉的“幽灵”（Ghosts）和埃里克·萨蒂的“玄秘曲1号”作为背景音乐，非常贴合游戏氛围，特别是后者，在19世纪末就被认为隐喻了神秘主义和近东风情。不知道采用这首与伊朗似乎完全无关的曲子是否表达了对其文化挪用的批判，或者使用它本身也是一种文化挪用，或者完全只是主创的个人爱好。
• 以一只猫的视角进入剧情，巧妙地解决了玩家视角如何进入一场无法改变的历史事件的问题。在十年以前对日后还在纠结于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能干什么的远东二游发出智慧的微笑：“猫，我的朋友，猫是你的答案。”

但如果你以为我要猛猛吹一波这个游戏甚至将它捧上神坛，那当然不可能是这样。《猫与政变》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款学生作品级别的独立游戏，论游戏性是完全不够看，甚至从“纪录游戏”这个吹捧角度也很难成立，因为它实在是充满了作者视角的偏见.但我推的是“代表伊朗的游戏”，而不是“伊朗出品的神作”：

• 正如 GEE Magazine 的评价，游戏“就像巨蟒与圣杯掉进满满一碗波斯刻奇元素里”一样，到处都是关于伊朗的刻板印象。坏消息是它是个缝合怪，好消息是全缝起来了。
• 拿着人文社会科学进步奖学金的资助怒喷美国，主创转头又有各种新项目怒喷伊朗，贯彻一种端碗骂娘的态度，充分展现了2000年代大学左派风采。
• 形式先于内容，表达大于玩法，正如主创所说的“不想当活动家的艺术家是死掉的艺术家”，这种极具表演性质的波斯传统艺能，不可不品尝。
• 而且还有猫。

关于游戏的吹捧就到这里。以下是一些关于“猫与政变”的杂谈，采用了很多来自主创之一 Kurosh ValaNejad 的博客以及他接受采访时披露的秘辛。你会读到一些类似于在米粒上雕刻全本道德经或者用草莓软糖制作龙吟草莓之类无用的知识。考虑到《猫与政变》的实际游戏时长和游戏性，我很难判断你是读完这后半篇会浪费的时间更多还是去玩这个游戏浪费的时间更多；在两者上获得的乐趣方面亦是如此。

缝起来！

游戏整体的美术风格用行话来说，是对特里·吉列姆（Terry Gilliam）的致敬。吉列姆对靠片文化最大的贡献当然是他参与的 Monty Python 系列，他个人也同时是其他电影的导演，喜剧演员，动画制作者和……潮流艺术家？

吉列姆的艺术风格简单归纳起来是“拼贴”（Collage），就是把不同来源，不同风格，不用题材甚至不同清晰度的素材堆砌在一起，从而表达某种态度，或者单纯是荒谬感。

我很难用文字清晰明了地解释拼贴这种手法是怎么一回事，但比较上面两个画面，应该很容易感觉到，它们就是一挂的。

整个游戏是由13-16世纪波斯手抄本里的细密画，20世纪新闻照片，历史文件，纽约时报版面和时代周刊封面，人物画像，中情局披露文件等等拼贴缝合起来的，恰如今天的伊朗。

游戏里使用的波斯细密画素材在当时可不太容易找。那是2011年，Google Arts and Culture 项目才刚刚上线，细密画这种并不算重要藏品的原件电子化程度还非常低。一些很重要也很有名的作品，例如16世纪创作的霍顿版的《列王纪》，大家都知道在大都会美术馆；很多次要藏品最终在洛杉矶郡立美术馆找到，并获得许可进行了复制。

在细密画基础上拼贴的其他元素中，最重要的一个来源是伊朗插画家 Ardeshir Moshasses 的政治漫画。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生于伊朗，在德黑兰读的大学，在德黑兰办画展，画针对巴列维王朝的政治漫画，一直搞了十多年终于忍不了伊朗秘密警察的压力跑去了美国……

在上面这个场景中，画面拼接了许多 Ardeshir 风格的元素。摩萨台盖的被子很像是伊朗地图的形状。他的上方是巴列维王朝的盾徽和君主画像，将巴列维国王画成扭曲脖子的一只孔雀是 Ardeshir 的常用手法（伊朗国王的王座在传统上被称作孔雀王座）；再上面是顶着沙皮狗脑袋的丘吉尔，他头顶有一顶悬浮的帽子。悬浮的帽子也是 Ardeshir 曾经用过的意象，“十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悬浮的帽子暗示着威权”。

这张图展现了画面上另外两处取自 Ardeshir 作品重新上色的元素。其中还可以看到 Ardeshir 的签名。

实际上 Ardeshir Moshasses 与主创之一 Kurosh ValaNejad 家还有渊源。他是 Kurosh 的妈妈 Joan 的好友，他们之间有超过30年的通信，包括大量的 Ardeshir 寄给他们家的博物馆明信片。

上面这张照片是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发生的那一年）圣诞节，Ardeshir 寄给他们家的圣诞贺卡。这张明信片正面是伊朗文化中最重要的作品，斐多西的《列王纪》中最好的一个版本，16世纪绘制的版本（也就是今天所说的霍顿版）里面最重要的一页“什叶派之舟的寓言”。背面是 Ardeshir （看上去像是瞎几把）手绘的漫画。

看到这正反两面并置的时候，我几乎立刻可以确信，这就是“猫与政变”找到它的格调，表达，艺术风格的那个灵光乍现的瞬间。

浪起来！

上面这张图跟游戏没什么直接关系，但我有必须把它贴在这的理由。

“猫与政变”的音乐用了埃里克·萨蒂的 Gnossiennes 1号。这是另一个来自19世纪的怪东西。

Gnossiennes 这个词可能指忒修斯杀掉牛头怪以后跳的一种仪式性的迷宫舞蹈，也可能是来自于诺斯替派这个词的词根，总之它具体是什么意思不太能够确定，中文有时候把它翻译为“玄秘曲”。Gnossiennes 有一个特点是它通常是自由节奏的，就是说它没有节拍或小节划分，听上去很像是一些随机弹奏出来的音符。

萨蒂生前发表了三首这种玄秘曲，在他死后很久又被发现了另外三首。

萨蒂和其他十九世纪末在巴黎的艺术家，作家，音乐家过着一种十分非主流的生活。他们搞了各种不着调的艺术团体，比如叫“水疗病人”（不是你想的那种！）什么的，每天在蒙马特区的咖啡馆里头浪，喝苦艾酒（绿色，轻微致幻），听萨蒂的音乐，发表各种怪东西。萨蒂本人喜欢写一些怪名字的曲子，比如写给一只狗的《软趴趴前奏曲》啥的。

我引用一段对这一批咖啡馆艺术家作品的评价，“这些作品中普遍的态度被称为 Fumisme，透过尖锐的讽刺，幼稚的幽默和恶作剧来嘲讽官方价值观和社会规范”。这三个词组平移过来形容“猫与政变”，也几乎可以无缝衔接。

他们聚集的咖啡馆之一是当时很有名的黑猫咖啡馆（Le Chat Noir），位于 Rochechouart 大街42号。这家咖啡馆，跟那些在这里创作过的艺术家和他们的大多数作品一样，早就消失了。

马奈曾经也长期在这条街上浪，他留下了不少咖啡馆场景的画作。

本节开头的那张图是我在检索埃里克·萨蒂的资料时偶然看到的，黑猫出现在这里应该跟“猫与政变”里的黑猫完全没有关联。

不如来听一段玄秘曲1号叭。

私货

用政治波普来描述“猫与政变”的视觉传达似乎不太确切，但你大概能理解我在说什么。

在游戏发售之初以及之后的多年里，主创陆陆续续披露了游戏里的各种隐喻。试举一例如下：

这个元素在游戏里就是个一闪而过的画面（虽然个头挺大但因为这个场景没有需要解谜的部分，直接就能跳过）。

猪头坦克的部分指代的是法兹卢拉·扎赫迪将军，他是1953年政变中被CIA / MI6 推出来取代摩萨台的人选，这部分形象用了扎赫迪标准照的礼服和帽子拼上一个猪头构成。

在扎赫迪头顶上驾驶他的是鹰头人身的艾森豪威尔，很显然意指美国；更上面驾驶美国的是沙皮狗脑袋的丘吉尔。

这套手法搁今天看肯定不新鲜了。只不过“猫与政变”整个游戏就塞满了这些东西。

主创可能还考虑过把画面中的一些不太重要的装饰元素偷摸替换成他想致敬的历史人物。例如上图中天使换成了阿米尔·卡比尔，他是伊朗近代第一位试图推行改革的政治家，在 1848年前后曾经担任恺加王朝的首相，因为改革而死于谋杀。

他提到的另一位历史人物是霍华德·巴斯克维尔，Kurosh 称他是美国和伊朗的拉法叶，1909年死于伊朗宪政运动。

不过这些替换在游戏中似乎没有最终实现。

被遗忘的，被继承的

游戏正式署名的主创有两位：Peter Brinson 和 Kurosh ValaNejad。我前面一直提到的都是后者。他的姓 ValaNejad 是个波斯姓氏。记住这个姓。

Kurosh ValaNejad 生于伊朗德黑兰，他的父亲是伊朗人，母亲是美国人。他在俄克拉荷马念的大学，之后在日晷学校读计算机绘图，然后在南加州大学带学生做游戏。我说他大体上是个伊朗人，因为他出生在巴列维王朝时代的伊朗，血统上是半个伊朗人，教育则大部分在美国。

“猫与政变”的主要角色摩萨台家世相当的显赫。他父亲是恺加王朝的其中一任财政部长，他母亲是恺加王朝第二位国王的曾孙女。具体来说，恺加王朝第二位国王法特赫·阿里沙阿的王储是阿巴斯·米扎尔（他死在他父亲之前一年，所以并没有继承王位），阿巴斯的其中一个儿子菲鲁兹·米扎尔曾经担任伊朗的军事长官和总督（他哥哥是恺加王朝的第三位国王），菲鲁兹的女儿就是摩萨台的母亲纳吉姆·阿尔萨尔塔内，她也是德黑兰第一家现代医院纳吉姆医院的创始人。

摩萨台的太太是恺加王朝第四位国王的孙女。1925年，恺加王朝被推翻，出身低微的礼萨汗通过近似于政变的方式成为新的伊朗国王，也就是巴列维王朝的第一位国王。1941年，礼萨汗被英国人逼迫退位，由他的儿子礼萨·巴列维继位。十年之后，摩萨台成为民选的伊朗总理，他控制住国王巴列维，接下来就是“猫与政变”的故事。

2018年，当“猫与政变”的高清重制版上架的时候，Kurosh ValaNejad 在他的博客里贴出了两张图。

第一张是摩萨台的家族世系表。表上前三行就是前文提到的从恺加王朝王储阿巴斯·米扎尔开始的三代人。接下来，右边是摩萨台，他是他母亲和第二任丈夫的后代，同时他母亲与第一任丈夫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应该算是摩萨台的同母异父的姐弟。摩萨台其中一位同母异父的姐姐名叫 Shokat Dowleh，在许多年之后她有一位曾孙女 Behnaz Bayat，这位曾孙女嫁给了一个 ValaNejad。

我前面说过，记住 ValaNejad 这个姓氏。摩萨台的同母异父的姐姐的曾孙女的丈夫，这位 ValaNejad，正是“猫与政变”主创之一 Kurosh ValaNejad 父亲的兄弟。

所以这款游戏的主创 Kurosh 和这款游戏的核心人物摩萨台，是同一张世系表里没有血缘关系的远亲。

手写这张世系表的 Farhad Diba 是摩萨台的传记作者，他同时是摩萨台的外甥。

第二张图是三张老照片，分别标注了 a b c。

a. 预备役军官 Ahmed ValaNejad 和他姐姐，1931年

b. 少尉军官 Ahmed ValaNejad，1937年

c. 上校 Ahmed ValaNejad，1943年，时任礼萨汗的私人卫队队长

这是另一位 ValaNejad。1943年他担任礼萨汗卫队长的时候，此时礼萨汗已经因政变下台。这位 ValaNejad 与“猫与政变”游戏主创的关系，作者并没有明示。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围绕“猫与政变”的全部故事。

最后是游戏完整的场景图。因为太占地方了，我把它放在全文的最后。长图版本原本是提供给洛杉矶郡立美术馆展示用的，有点糊；视频版本是我现录的，也有点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