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那些挣不到大钱、一辈子都活在社会底层、但性格正直品德优秀的人？
很多年以前，我见过一个孩子。
那是一个典型的被摧残殆尽，毫无生气的男生。
他的眼睛有一些呆滞，说话又有一些缓慢，但是吐字清晰，普通话标准，能感受出来是在思考之后才从嘴中吐露出来的。
说他毫无生气是因为你从他的身上感受不到太多生命活力的悸动，他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都留存着一股平淡的失望，而每一条失望都逻辑严谨，有着自洽的闭环。
或许这样的孩子有很多，这样长大后的成人有很多，但是我对他的印象最为深刻。
他跟我说。
“小时候我喜欢画画，喜欢那种天马行空式的画画，比如说我要画一个湖，我就画这个湖里有骆驼，有马，有裸体的女人，有脱了羽毛的鸟，还有长了教导主任脸的鱼。”
“我上课认真听讲，也按时完成作业，其余时间我都在画，下课在画，自习课在画，其他小朋友都出去玩了，我就坐在教室里画。”
“后来，家里有个亲戚说孩子这么喜欢画画，让我父母就给我报个兴趣班，我那个时候可高兴了，觉得终于有机会提高自己的技术了。”
“但是我妈没同意，觉得那是不务正业，考试不能考100分，天天画一些没用的闲片儿。”
“直到现在，我的画画技术还停留在我幼儿园的水平。”
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之间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像是儿时的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后来，不让我画画，我就开始看漫画书，那个时候我经常比对着漫画书的小人画画，不让我画画，我就只能看看了。”
“但是还挺有意思的，漫画书看多了，我就去看小说，一开始看什么妖魔鬼怪的，后来慢慢地长大了，也就开始去看一些名著了，但是看的不多，考试作业什么的都太多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有那种父母出去打工，家里爷爷奶奶照顾的孩子，也有那种没了爹没了妈，靠着贫困资格和国家政策才能来上学的孩子，这种孩子往往是被欺负的对象，也是被嘲笑的对象，以前有个男孩，他非常喜欢看我画的画，我经常给他画大大的房子，还有各种漂亮的车子，还有鸡腿，披萨汉堡什么的。”
“有一次他让我给他画他爹和他妈，我一下子就愣住了，我画不好，就按照我爸妈的样子给他画了一下，他说我画的太丑，他爸妈长得要比我画的好看得多。”
“后来，我不画画了，因为总是被老师批评，被叫家长，我就开始看小说，那个时候看小说的最大兴趣就是能给他讲故事，绘声绘色的，他没兴趣读，他只有兴趣听我讲。”
“现在我觉得，他可能既没兴趣看我画画，也没兴趣听我讲故事，他只是想和我做朋友，因为其他人都欺负他，只有我能把他当个朋友看待和相处。”
“他总挨欺负，我有时候放学看到他被一群人堵在车棚里拳打脚踢，只能悄悄地溜走，生怕他大声向我呼救然后连累到我，车棚的最西边人少，还有树荫，每次他都被另外一群孩子拖到那里，我就把自己的自行车停在最东边，这样我就能避免看到他，有时候东边停满了，我就靠在别处。”
“等到第二天，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淤青，牙齿也掉了一颗，但是他仍然笑着和我打招呼，他问我今天要给他讲什么故事的时候，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突然哭了。”
“他问我为什么哭，我为自己的逃避而感到羞愧，但是他却笑着跟我说，即使你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外乎是挨打的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而已，‘幸亏你没过去呀。’他跟我说。”
“过了几天，他身上的伤又多了，我看到他奶奶来到学校找老师，但是办公室的老师跟他奶奶说，班主任有事出去了，要晚点才能回来，奶奶说要找校长，校长也不在，外出交流了，然后他奶奶就站在楼道里等，那还是个冬天，楼道里冻得要命，他奶奶就在那站了2个多小时。”
“后来一个男老师上完课回来，看到他奶奶还在那里站着，就询问了怎么回事，了解事情缘由的他把奶奶请进办公室，让奶奶坐在他的座位上，给奶奶倒了热水，然后就出去了。”
“没过多久，我们就听到了那个男老师和班主任在楼道里吵起来的声音，那个男老师是班级的数学老师，在孩子们的声望中很高，有很多孩子放学后要等着家长来接，他经常在办公室里和孩子们一起写作业，听孩子们叫他老师老师，男孩子们问他喜欢哪个奥特曼，女孩子们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是同事，何必呢？’其他老师这么和那个男老师说道，后来我们听说，他在和校长的谈话中说，‘老师对于你们而言只是一份工作，而对于我而言它是一份事业，调皮捣蛋不招人喜欢的孩子就全部放弃，成绩好，能当做广告的孩子就当成宝贝，为人师表四个字挂在办公室里不觉得讽刺吗？’”
“但是没过多久那个男生就转学了，男老师还是每日陪孩子写作业，陪孩子们玩，给孩子们讲故事，讲段子，等我毕业的时候，我总感觉他好像没以前爱笑了。”
“等到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回去看过他，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一些躯体化症状了，而男老师也受不了压力辞职了，他不再当老师而是去跑滴滴了，我和他聊天的时候，他问我将来想去做什么，我说只要能远离人群的工作就好，送个外卖，当个大车司机，干什么都行。”
“男老师说，那怎么行呢，你知道当初你们那批孩子最后才有几个考上大学的，你还是要好好学习，好好利用自己学的知识，好好回报这个社会。”
“当时我听到这话的时候忽然间有一股火气，我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名牌大学毕业，还是正式老师，最后不也在跑滴滴吗’？”
“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非常非常后悔，明明在很多孩子最黑暗的时候，他是唯一的那束光，他是唯一勇敢的人，在很多孩子面临校园暴力的时候，他在职场中也同样并不好过。”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低着头，捧着脸哭了。”
“如果看他的履历，他从小成绩优秀，拿过竞赛奖牌，保送名牌大学，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找到一份还不错的工作，但他还是选择当了一个小学老师，当初有个小女孩问他你为什么要当老师的时候，他笑着说，‘因为可以离你们近一点呀。’”
“现在那个男老师在一家很不错的单位，薪水也是以前的几倍，但是他告诉我说，老师仍然是他最喜欢的职业，但是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回去了，他怕再待下去，他永远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而我呢？”
“而我呢？”
“爱情？我谈了很多段，我总觉得现代社会的爱情，要想讨女孩子的欢心，你就要围绕着她转，哄她骗她，忠诚，真诚，这些因素很重要，但是它们排在物质后面，我曾经谈了一个四年的女孩，发现她在xhs上发文，彩礼要38.8万真的算多吗？在好男生的十大特征底下留言，笑死，男朋友都中，但是家庭背景不怎么样姐妹们还能要吗？”
“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我只是觉得很难过，也很难再喜欢上她了。”
“工作呢？在这个巨大的草台班子之上，那些踏实工作的人，努力工作的人大有人在，但能够挤上去的，总是那一撮站对了队，说对了话，有对的关系的人，我不是说想要和他们竞争什么，我只是想让他们在爬上去的时候，能够给我们这些在底下的人一口饭吃，一点能看得见的希望，肉都给你们，可汤也没有留下。”
这个男孩跟我说了很多，说他在招标环节认真做的资料被扔进垃圾桶，直接内定了一家单位，预付款高达百分之八十，说他努力做的科研结果被领导批评的一文不值，他拒绝接受贿赂，他踏实地做好领导交代的工作，对的地方他说对，错的地方他说错。在升职考核的时候被另外的领导拒绝，放下一句“我说你行你就是行，不行也行，我说你不行你就是不行，行也不行。”
没情商是很多人批评他的点。
但是他也笑着回答那些人，他当然知道哪些话说出来会更好听，但是他觉得恶心。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问我怎么想。
我沉默了一会，对他说：“你一直都是那个最好的孩子，从小就是。”
在那一刻，他说他好像突然间懂得当时为什么男老师会哭了。
我一直觉得，将人的聪明才智和道德品质做对立处理是一种极度用心险恶的坏。
很多个时候，当我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的时候，我总是会告诫自己，那是因为有人替我做了我不愿意做的那部分事，他们中有的人并不缺乏比我更好的聪明才干。
当妹妹说，好好上学读书，最后还不如直播打游戏擦边赚钱赚的多时，我告诉她，那是因为有的人已经替打游戏擦边的人完成了其他工作，有人替他去当环卫工人，有人去做实业，有人去送外卖。
妹妹不理解，说，那些人不都是因为读书不努力吗？
我反问，那做主播的，就都是读书努力的了？
我并不是想要去辩驳职业的区分，也并不想去纠结市场经济之下的财富分配。
我只是想说，人的成功，过得好与坏，是一件很复杂的事。
但保持正直的品格，从来都不是一件错事，它不应该承担一个人所有的失败缘由。
也或许。
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过得更好，只是有的人相比于自己，却更希望他人，更希望这个「世界」可以过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