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古代,普通人的一生会有多残酷?
我小娘是杞县村郊的一个乡野丫头。
十四岁那年,外放做官的骆宏盛路过他们村,惊鸿一瞥,看上了我小娘。
外祖父外祖母得知女儿被当官的看上,高兴得不得了。隔天拉着板车就把她送去了骆宏盛府上。
他们出来的时候,得了十两银子,回去买了十亩良田,给他们儿子娶了个媳妇儿。
我问过我小娘,恨外祖父外租母吗?
小娘竟然不恨。
她说身为女子本就无法做主自己的命运。
她要是没被送给骆宏盛,也许会被送给别人。
或许是村头跛脚的屠夫,或许是村尾年过五十的鳏夫。
到时候还不值十两。
小娘每每说起,都面露自豪。说自己值十两呢,不少了。
那时的我并不觉得小娘可悲,因为在小小年纪的我看来,十两银子,确实不少了。
若是给我十两,我可能也会把自己卖了。
—
我还在小娘肚子里的时候,骆宏盛就升官了。
那时我小娘才不到十六。
虽然怀了孩子,但身子依旧水嫩年轻。骆宏盛念着我小娘的脸和身段,倒也没把她丢下。
我是在马车里出生的。
小娘开始发作时,正在骆宏盛去南郡赴任的路上。
在马车里疼了一天一夜,身边只有一个半路买来的接生婆子守着。
我出生后,骆宏盛只是过来看了一眼。
嫌弃我耽误了他赶路。
刚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小娘抱着襁褓里的我惶恐地道歉。
小娘说,当时包着我的襁褓都是临时拿她旧衣改的。
可她依旧觉得很满足。
因为她觉得生下了骆宏盛的孩子,从此以后她就有了倚仗。
小娘真是天真。
——
之后几年,骆宏盛一升再升,一直升回到了京都。
而小娘这两年跟着他在多个任地奔波,连续几次流产。
容颜渐老,身材渐变。
骆宏盛被正式召回京都的时候,已经对我小娘失去兴趣了。
他身边跟着几个年轻丫头,都是他床上的人。
只不过可能是记着这几年相伴的情意,到底是没把我们母女撇下。
等到了京都,进了骆府,小娘才知道骆宏盛早有妻室,并且还有好几房姨娘小妾。
可我小娘一点都没介意,反而很高兴。
她出生以来,见过最气派的房子就是骆宏盛在各地的官邸。
如今的骆府,比官邸大了数倍。就算是随手指给她的那一间院子,都比她住过的要好上太多。更何况,还有丫鬟小厮伺候。
我小娘觉得她是上辈子烧对了高香,才能进骆府这样大的门户。
哪怕从始至终骆宏盛都没给她任何名分。
她在骆府,甚至连个妾都算不上。
下人称呼她时,都只叫她“老爷从杞县带回来的女人”。
而我则是“老爷从杞县带回来的女人生的女儿”。
那年我已经三岁,第一次有了名字。
骆九,骆府排行第九的女儿。
还是要上家谱时问起,骆宏盛随口起的。
连名字都如此随意,又哪来的好日子。
可我小娘仍旧沉醉在美梦里,哪怕自从回府后骆宏盛就再也没踏进过她的院子。
——
小娘到底是因为奔波流产坏了身子,没几年就去了。
去世时翻遍了全身都没有十两银子。
小娘死时骆宏盛没来。
只有嫡母身边的嬷嬷来瞧了一眼,喊了人来把我小娘尸身拉走。
我原本是被丫鬟抱着的。
见几个婆子拿块白布盖了小娘的尸身就要抬走,便挣扎着下去,从衣裳里摸出几个铜板。红着眼眶求他们买个棺木,让小娘入土为安。
几个婆子犹豫地看了嫡母身边的嬷嬷一眼。
这么几个铜板,连纸钱都买不了几茬。哪里够买副棺材?
像这种无名无分的女人,连小妾都算不上。死了草席一裹挖个坑埋了算是厚葬了。
嫡母派来的嬷嬷姓常,见我倔强地举着那几枚可怜兮兮的铜板。
终是叹了一声:「这孩子倒是个孝顺的。」
因着常嬷嬷的一句话,我小娘有了棺木,得以尚算体面地下葬。
我也从原来小院子里搬了出去。
我很感激常嬷嬷。
听说,那个院子第二日就住进了新人。
是骆宏盛从风月场上带回来的,花了一百两银子。
比我小娘值钱。
—
我被养在了嫡母身边。
嫡母倒不像戏文里演的那般爱磋磨庶子庶女。
她并不刻薄,就是有些严肃,不爱笑。
嫡母见到我时,问了一句:「哪个院子的?」
「就是老爷从杞县乡下带回来的那位—」常嬷嬷怜惜地看了我一眼。「那女人前日死了,老奴看着这孩子年岁小,又不大爱说话。想必也不大会是爱扰人的——」
嫡母看上去有些疲累,摆摆手:「养着就养着吧——」
这时下人来禀告:「新来的那位要上好的珍珠粉,小的将库房里的送去了。那位说是不够,她要用珍珠粉来敷面—」
「不过是青楼出来的贱蹄子,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用珍珠粉敷面,连咱们夫人都不敢如此奢侈,她也配?」
常嬷嬷很气愤。
嫡母揉了揉太阳穴,看了懵懵懂懂在一旁的我一眼。
压低了声音低斥道:「孩子面前,少说些腌臜话。」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就随她去吧。老爷正是对那女人上心的时候,若为了一点珍珠粉让那女人得了由头作妖,免不了又是一阵吵闹。烦人得很,索性能清静就清静一些——」
「夫人说的是——」常嬷嬷也顾忌到我在场,一边给嫡母揉穴位一边压低了声音。「老爷也真是——以前虽是一房一房地纳,但总归都是良家女。再不济,像杞县来的女人那样也罢,身世倒也清白。可如今,竟是把青楼女给接进府了?这不是叫外人看笑话吗?」
嫡母冷笑一声,面上毫无波澜:「男人素来喜新厌旧。他外放回来,自以为官途顺遂能一步步登天,便越来越无所顾忌了。男人这骨子里,都贱得很——」
「夫人——」
嫡母得了常嬷嬷的提醒便也止住了话,叫来丫鬟带我去安排住处。
我觉得,嫡母比我小娘清醒。
—
骆宏盛后院姨娘小妾多,生的子女也多。
除了几位得宠的姨娘能亲自抚育子女外,其余的庶子庶女都养在嫡母身边。
像我这般大抵是被遗忘了,才能和小娘生活这些年。
嫡母执掌中馈,要料理府中上下,又要打理骆宏盛后院,敲打时不时作妖的几个妾室。
除了自己亲出的一子一女,并没空闲管我们这些庶子庶女。
可我们吃穿却是不缺的,都一视同仁谁也不会苛待。
日子倒是比以前要更好过一些。
骆府有给长兄请夫子,其他庶子也能旁听,只是只能站着听。
嫡母也给嫡姐请了女夫子教女红。
我和其他姐妹也学,且不用站着,能坐着学。
女夫子对嫡姐要更严苛一些。
可嫡姐不喜欢女红。
她喜欢去偷听长兄他们上课,还爱拉着我一起去。
因为我在主院养了一年多,却极少开口说话,嫡姐便以为我是个哑巴。
她喜欢一个安安静静不会告状的跟班。
于是我就时常被她带在身边。
其他的姐妹都很羡慕我。
且每每嫡姐带我去长兄院子里听课,身上都会揣几块糕点。
一边听课一边投喂我。
我觉得嫡姐真好啊。
—
嫡姐逃课的事情终究被嫡母知道了。
她喊来嫡姐训斥了两次。
嫡姐始终不改,闹死闹活地要跟着长兄一起上课。
嫡母拗不过她,答应了。
但要求嫡姐上午跟着女夫子学女红,下午才能去听课。
嫡姐很高兴,我很愁。
因为嫡姐求嫡母时把我一并带上了。
我也要跟着她上午学女红下午去听课。
且课上夫子还不许吃点心。
亏了。
——
年底的时候,嫡母被诊出怀了身孕。
已经流连在外一个多月的骆宏盛终于回了府。
当他一脸喜色地踏进主院时,我和嫡姐正被嫡母拘在房里考女红。
嫡姐绣得歪歪扭扭,正赖在嫡母身上撒娇。
见骆宏盛进来,她立马坐直了身子,疏离地喊了一声「爹」。
嫡母也收起了脸上的的宠溺,神情淡淡地道了一声「爷回来了」。
气氛仿佛一下子冷了下来。
而骆宏盛犹如不知。
笑呵呵地上前摸了摸嫡姐的脑袋:「玥姐儿都十三了还对母亲撒娇。快和爹说说是为了什么事,爹替你母亲应了你如何?」
「爹,我今年才十二。」
嫡姐不大高兴地说。
我看的出来,骆宏盛的手按到她脑袋上的那一刻,她是嫌弃的。
只是忍了下来。
骆宏盛的表情滞了滞,有一些尴尬。
嫡母的神色也越发淡漠。
「玥儿,你们先回去吧。」
「是,母亲。」
我跟着嫡姐行了礼。
转身时又突然被骆宏盛叫住。
一间大衣兜头罩了下来,把我压得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几步。
得亏嫡姐拉了一把才站稳。
「去,给爷打盆热水来洗洗脚。」
「……」
「老爷,九儿不是丫鬟。」嫡母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您忘了,她是您从杞县带回来的,府里的九小姐。」
「啊?这……都这么大了吗?」
骆宏盛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那双被酒色浸染的浑浊的眼里满是茫然。似乎是一点都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个女儿。
半响,尴尬道:「是为夫的疏忽。等明儿我去瞧瞧她和她娘……」
「老爷,她小娘前些日子已经病殁了。」
「……」
我抱着骆宏盛的外衣,费力地拖着一步步走到门外。
都不用去看,就猜得出骆宏盛此时脸上的表情。有惊讶,有尴尬。却唯独不会有伤心和懊恼。
刚离开嫡母院子,嫡姐就叫我把手里的外衣丢了。
她说臭。
可我闻了闻,明明很香。
就是香得有些刺鼻。
第二天听丫鬟说,骆宏盛在嫡母房里待了半夜就又出府去了。
还带走了欢姨娘。
就是他花一百两银子接进府的风月女。
嫡姐听说后,从昨夜就不大高兴的她又突然开心起来。
和我说咱爹又要升官了。
不仅她,其他兄弟姐妹也都很开心。
唯独我一脸茫然。
他们怎么知道骆宏盛要升官了呢?
半夜我偷偷溜进欢姨娘的院子。
那儿曾经也是我和小娘的小院。
不到一天,小院已经空了。
只剩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味。
和昨晚上爹衣服上的很像。
可我闻着闻着
突然就觉得很臭。
——
嫡母月份大了,嫌院子里孩子多,吵她养胎。
就给我们几个没娘的庶女都指了姨娘带着。
带我的姨娘叫昭姨娘。
昭姨娘一开始不喜欢带我。
她没有子嗣,也不喜欢带别人的孩子。
不过时间久了,见我日日不说话,不吵不闹的,态度也缓了下来。
她喜欢刺绣。
她刺绣的时候,我就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
大抵是一个人孤单惯了,突然多了一个不会吵闹的娃娃在旁边。渐渐的,昭姨娘也会同我说一些话。
她说她没有姓,在他们那儿,只有官宦名流才有姓氏。
而她只是个农家女,在娘家时,爹娘喊她「大丫」。
直到被我爹看中,他说她生得像美人昭君,便赐她一个「昭」字,唤她「昭姨娘」。
我突然想到小娘。
我从来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
骆宏盛?想必如今连她模样都不记得了,又哪里会记得她的名字?
昭姨娘说,说骆宏盛赎欢姨娘花了一百两,就连我小娘,也花了十两。
可她进门时,爹娘就要了一头牛,就让人一辆板车把她拉来了。
他说她长得美,可是也就新鲜了那么两年。
如今也不记得她了。
她又冷笑。
说女人啊,值钱有什么用?
欢姨娘值钱吧,青楼花魁年轻貌美。一百两呢,进了府以为能被宠上天去。
可到头来呢,还不是被转送给了人。成为男人平步青云的踏脚石。
不过是个贱籍。
而她虽然只值一头牛,但好歹是良家子。不会像玩物一般被随意买卖。
我在旁边听着,心想,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
嫡母生了个女儿。
嫡母有些失望。
她原以为会是个儿子。
不过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只没多久就疼惜起来。
骆宏盛只在小小姐满月出月子时来瞄了一眼。
给小小姐起名「骆樱」。
待了不过片刻就又走了。
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越来越臭了。
—
昭姨娘做了许多吃食,让我带去给嫡姐。
她生了一双巧手,也热衷于让我和嫡姐多亲近。
我到嫡姐院子里的时候她正在发脾气。
因她在外游玩时与别的官家女起了争执,来寻求嫡母安慰时反而被训斥了一顿。
恰好小小姐醒来要找娘,嫡母就让常嬷嬷把嫡姐带了出来。
嫡姐回到院子就发脾气。
我端着盘子等在外面,等她发完脾气才敢走进去。
房内一片狼藉,嫡姐的两个贴身丫鬟正战战兢兢地收拾。
见到我进来,嫡姐将手里最后一只茶盏朝离得近的丫鬟身上掷去。
吼道:「都给我滚出去!你们也同娘一样,有了小妹就不把我当主子了是不是!我的话是不听了是不是!」
「阿九,你说娘为什么要生那个小贱人!她又不是儿子,是个女儿有什么用?娘她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我恨不得她去死掉!这样就没人和我抢娘了!」
两个丫鬟早已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而我只是个哑巴。
哪怕听到了什么,也不会去告状。
—
小小姐死了。
月前才刚满两岁的她,不小心跌进花潭里淹死了。
嫡母处死了小小姐姐的奶娘和贴身丫鬟,发落了一批下人。
紧接着就大病了一场。
府里上下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喧哗。
昭姨娘也收起了她刺绣的篓子,把我拘在院中哪里都不让去。
可傍晚,嫡姐来喊我:「阿九,院里的桃儿熟了,咱们去摘吧!」
我是不大想去的。
小小姐出意外的花潭就在那桃树边上。嫡母还病着,要是知道我们去了那儿。嫡姐倒是不会怎样,我怕是会遭殃。
只要一想起被打死的奶娘和丫鬟,我就害怕得直哆嗦。
「大小姐,阿九这几日受了惊吓,这会儿心神还没归位呢。您看她痴痴傻傻的模样—要不等明儿再去?」昭姨娘替我说道。
嫡姐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跑了。
昭姨娘看着她的背影,又转头看了我一眼。
似自言自语般叹道:「生那么多孩子做什么,生出来也是造孽!」
我听不懂昭姨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奇怪,以往她最喜让我和嫡姐多加亲近。如今怎的愿意替我拒了嫡姐?
—
大概那是我第一次忤逆嫡姐,她生气了。
自此便越来越少来找我。
骆宏盛的官路平顺,她也结识了不少新的官家小姐做玩伴。
旁的姐妹见嫡姐与我疏远我倒是幸灾乐祸,见了面免不了又冷嘲热讽几句。
我也不理她们。
毕竟我是个哑巴,又不能和她们去吵。
不跟在嫡姐屁股后头的日子,我反倒是安静下来。跟昭姨娘学刺绣,闲时看看游记。
每每此时昭姨娘总是说,「看那些个游记做什么,咱们女人这辈子就在这高墙大院里,又出不去。」
我笑笑不说话。
—
我长到十岁时,有了第一次出门的机会。
嫡姐已经十五,已经到该议亲的年纪了。
这些日子嫡母正在为她择婿,也叫她趁着及笄前多与各家贵女走动。借着参加各种诗会茶花会的机会相看相看人。
这日便是当朝丞相女儿苏如诗的生辰宴。
昭姨娘得知嫡姐要带我一起去有些意外。
一边给我换衣打扮,一边嘱咐我要谨言慎行,跟在嫡姐身后万不可冒头。
她已经知道我不是哑巴,但有时候希望我当个哑巴。
我点头应下了。
丞相府当真是比骆府要气派上不少。
我们到时,丞相府外已经门庭若市。
一起来的除了嫡姐,还有长兄。
在府里我很少见到长兄。
嫡母说长兄将来是要考功名光耀门楣的,因此平时从不许我们去打扰长兄读书。
长兄快十七了,长得和嫡母很像,不太像骆宏盛。看着温润如玉,很是和善的人。
下马车时,长兄过来扶嫡姐下车。
轮到我时,我本想像平时一样跳下去。却不想长兄的手伸到了我面前,竟是也要扶我。
我颤颤巍巍地搭上他手。
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
听昭姨娘说,当朝丞相比骆宏盛还要年轻上几岁。
苏家世代都在朝为官,苏丞相更是接的他爹的班直接就当了丞相。
提到这时昭姨娘嗤笑:「所以,再怎么用功考功名又有何用?还不如会投个好胎。你看你嫡母一门心思让你们长兄光耀门楣。他就是考十个八个状元,官职还能大得过苏家人去?人家可压根就不用走科举!你爹他哪怕是比苏丞相大,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大人?」
我看着长兄在各家公子中游刃有余的模样。
心道可千万别叫他把这些话听了去,得多打击人呀。
长兄那么刻苦。
嫡姐已经和她的好友聚在了一起。
这几年骆宏盛已经坐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嫡姐也在贵女圈如鱼得水。
出乎意料的是,那些贵女似乎对我并不陌生。
看到跟在嫡姐身后的我,有人笑着问道:「玥妹妹,这就是你家中哑巴庶妹?」
「生得倒是可爱,怎的就是个哑巴,真是可惜了。」
「还好她有你这般善良的嫡姐。不嫌弃她是个庶女,时时处处都还想着她。也是她的福气了!」
「是啊,玥妹妹人美心善。也不知道将来哪家公子能有幸将她娶回去!」
众贵女们一阵娇笑。
把嫡姐羞红了脸。
「晴姐姐你休要打趣我!」她亲昵地拉着我的手。「我与阿九本就是姐妹,互相照拂些也是应该。她虽是庶女且口不能言,但自小就十分乖巧。我是真心疼她。」
「是啊,玥儿妹妹最是善良了。」
几个贵女又互相恭维了一会儿。
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漂亮裙子,带着金珠玉翠的华美首饰,一个个笑靥如花。
偶尔她们也会同我说一两句话。
我用笨拙有些滑稽的手语回应。
她们看得高兴了便会笑。
笑完了就会赏给我各种好吃的糕点,还有碎银子,甚至是金叶子。
真是些人美心善的小姐们!
—
午后小憩,丞相府给每位公子小姐都安排了厢房休息。
嫡姐却甩掉了带路的小丫鬟,带着我拐向另一个方向。
我急急地拽住她,问她要去哪儿。
她朝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爹娘想将我许给丞相长子,我去瞧瞧他长什么样儿。若是太丑我可不干。」
我吓了一跳。
嫡姐会干出这事倒不奇怪。她素来是随心所欲的人。
吓我一跳的是,骆府竟然想与丞相府结亲?
依照骆府的门楣,是万万攀不上丞相府的。
且还是丞相长子。
之前也没听嫡母提起过此事。
难怪嫡姐会担心丞相长子的长相了。就怕是长得奇丑无比,才叫骆府攀上了亲。
连我都有些好奇。
不过很快就知道,嫡姐的担心完全是多虑了。
丞相长子生得很是俊美。
那皮肤竟是比女子还白上几分。
唇红齿白,像极了话本子里常写的「貌比潘安」的小生。
虽然我也不知「潘安」长什么模样。
不过看嫡姐的表情,应当是对这位丞相长子很满意。
可惜我们来的时机不对。
丞相长子正在处置下人。
我们躲在假山后,见丞相府旳下人把一个血糊糊的女人狠狠按在丞相长子脚下。
丞相长子缩了缩脚,略有些嫌弃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没一会,长兄带着随从疾步赶来。
「大公子,人抓到了?」
他看了眼地上那不知是生是死的女人,松了口气。
「幸亏没跑出去,不然……」
「不然我丞相府的名声就要被毁在这女人手里。骆长青,这个责你们骆府担不起!」
丞相长子打断了长兄的话。
他生得虽然好看,但说话着实凶。
连长兄都被吓得白了脸,嫡姐要是嫁过去会不会受欺负呀。
我正为嫡姐担心呢,那边丞相长子的声音又响起。
「这次便罢了!倒是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竟有这般气性!」他踢了踢脚边的血人。「不过我父亲不喜欢不听话的,回去记得告诉令尊,下次要送,也得调教好了再送。」
「是……是。」
地上的血人被粗暴地提起来。
拖拽之间,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嫡姐惊讶地捂住了嘴。
但还是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丞相长子和长兄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嫡姐苍白着脸一直低着头。
而我则已经跪在了地上。
目之所及是两双绣着金线的长靴。长靴边缘有暗红色的痕迹,闻着有股让人作呕的气味。
「大公子,这是家妹。今日之事她绝不会往外说,请大公子放心。」
长兄还是靠谱的,挺身挡在了嫡姐身前。
而我,则跪在长兄前面。
丞相长子没有马上说话。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从嫡姐身上,缓缓下移,落到我身上。
停得久了一些。
「这位是……」
「这是我家中庶妹,她是个哑巴。大公子若是不放心,我……」
「哥哥!」嫡姐突然惊叫一声。「阿九是和我一起来的,所有贵女都见过她。若走时只有我一个,要是有人问起来叫我怎么答?」
长兄有些为难:「这……」
我感觉此时我就是一只被踩在脚底下的蝼蚁。
在场任何人只要使一点点力就能把我碾死。
「既是庶妹,那便算了。」
丞相长子终于发话,长兄和嫡姐都松了一口气。
「多谢大公子宽宏大量,回去后我定会好好约束家妹。」
「无妨。」丞相长子饶有兴味的眼神落到嫡姐脸上。「前几日听家母提起过骆府大小姐善良可人,对家中庶妹也多有照拂。如今见了果然是妙人一个。以后两府之间该多多往来才是。」
长兄连连应是,喜不自胜。
就连方才还一脸惨白的嫡姐,脸上也焕发出神采来。
待出了丞相府,长兄又对我们告诫了一番。
今日之事只能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出去。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是对我说的。
今日差一点,可能我就死了。
—
当晚我做了一夜噩梦。
早上醒来时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
昭姨娘还以为我在宴席上吃错了什么东西,我只好随便编了几句含糊了过去。
早膳后,嫡母院子里的人来喊了昭姨娘过去。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嫡母虽不会磋磨妾室,但平时也不大爱搭理底下的姨娘小妾们。
如今突然把昭姨娘叫去。
又恰逢昨日这事儿。
越想我心中越不安。
昭姨娘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却是喜气洋洋。
一进门就同我说:「今儿丞相府来人了,要定下大小姐与丞相长子的亲事。你可不知道,那丞相府派人送来的礼摆满了大堂。我就瞅了一眼,可样样都是好东西……」
昭姨娘说得停不下来。
我养在她身边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她这般高兴。
可那是嫡姐的亲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再多的聘礼和脸面,都与她无关才是。
我心里疑惑,就也这么问了。
昭姨娘嘿嘿一笑,神秘兮兮与我小声道:「相府那边的人说了,怕你嫡姐嫁过去一个人孤单。想让你陪她一起做个伴。九儿,你的好日子来了!说是给你嫡姐作伴,等你再长几岁……」
我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整个身体如坠冰窖。
相府定是他们那腌臜事泄露,才急急定下此事。
而我,说是陪嫁。运气好的,就和昭姨娘幻想的那样。等大一些也被收入房中,和嫡姐姐妹共侍一夫。
若是稍有差池,怕是活不了多久。
毕竟我这样的庶女,就算是死在骆府后院都没人在意。
进了丞相府,就如同一只蚂蚁掉进了黑漆漆的洞。
想想都叫人胆寒。
这些事我是万万不敢同昭姨娘说的。
她只觉得以后我进了丞相府,荣华富贵便是触手可及了。
她甚至还想着,有朝一日或许我能超过嫡姐,独得夫君的宠爱。
为此还专门与我说了好些闺房之事,教我如何取乐与男人。
丝毫没意识到我活在惴惴不安之中。
——
我终是去找了嫡姐。
知道我找她的意图,嫡姐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问我:「阿九当真不愿陪我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陪嫡姐,我是愿意的。
一直以来,嫡姐都很善待我。
可要我做陪嫁进丞相府,我却是不愿的。
嫡姐知我决心。
沉默了许久后,终是叹了口气。
「府里人一直喊你哑巴,但我知道,阿九你会说话。」
她一开口,我便惊了一跳。
「旁的姐妹总笑你傻,可我也知,我们阿九,其实是再聪明不过了。」
「想你也知道,丞相府不是个好去处,苏卢城也不是个良人。」
「但爹他一心想要攀附相府,这门亲,是他求来的。我若是不嫁,以后就再难有好日子过了。」
「母亲同我说,相府里虽有些腌臜事,但他们也是要脸面的。我明媒正娶嫁过去,就是苏卢城正妻。只要我精明些,吃不了亏。」
「我同母亲说过,若是你愿意同我一起进相府。将来你我姐妹二人互相帮扶,共同侍奉夫君。」
「若你不愿,我自也不会勉强。母亲身边有个丫鬟,人长得喜庆,又机灵忠诚。你若不愿就让她顶了你去!」
晚些时候出了嫡姐的院子,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嫡姐到底是嫡母的亲女儿,遇事清醒且很会隐忍,不会叫人看出情绪。
她若是真心喜欢我同她一起嫁进相府。就不会在亲事定下后一直避着不见我。
若我不是主动来向她表明心意。
恐怕等到她出嫁那天,我就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
毕竟,嫡母身边的替代丫鬟,她们早早地选好了。
只是我不知,为何明知是火坑,嫡姐还要往里跳?
——
嫡姐是喜欢苏卢城的。
我发觉此事的时候有些惊讶,细想却不意外。
若不是看上了他那张尚算好看的脸,依照嫡姐的性子,哪怕是骆宏盛逼迫她,她也是不会嫁的。
可惜了。
从他明面上约嫡姐游玩,暗地里却多次调戏与我的行为来看。
苏卢城可是个实打实的变态。
我可是个才十一岁的幼女啊。
可即便他是个变态,嫡姐还是在全家的欢心期待下嫁到了相府。
——
嫡姐嫁人后,我就没再怎么见过她了。
她应当是过得好的。
因为骆宏盛又升官了。
他成了新任的礼部尚书,真可谓是官运亨通。
谁都知道,他是抱上了相府的大腿。
并且很快,嫡母又被诊出了身孕。
消息传出的那天,昭姨娘在油灯下绣着花,嘲笑嫡母是「老蚌生珠」。
可我看到了她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
嫡姐嫁人后,其他几个姐妹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
很快,就陆陆续续定下了亲事。
骆府如今也算是高门,家中女儿自是不愁人求娶的。
可没想到,就在定下亲事不久以后,却出了一档子丑事。
我五姐与人私奔了。
五姐今年十四,骆宏盛给她定下的亲事原本是朝中一五品官员的公子。
虽然官职不大,但是有实权。
而五姐为之私奔的,只是一个为骆府送菜的杂工。
骆宏盛气得砸碎了手中茶盏,直骂五姐蠢货。
府里下人派出去了不少。
但不敢明目张胆地寻。
若是被人知晓了,整个骆府的女眷声誉都会有损。且还会影响到已经出嫁的嫡姐。
那晚,抚养五姐的梅姨娘被拖了出去。
我再也没见过她。
昭姨娘将我房里的门窗关好,不让外边的风雨透进来半分。
「活不了的。」
她叹。
又重复了一句。
「活不了的!真是个傻孩子!」
我握紧了掌心。
只觉得身上冷得慌。
——
一个月后,五姐被送了回来。
是被她的情郎亲自送回来的。
那情郎不过是一个送菜的杂役,骆府有权有势,以他家中父母和亲朋威胁,不过多久便怕了。
五姐被送回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被抽去了一半魂魄。
情郎跪在地上讨饶:「骆大人骆大人,是五小姐求小的,小的一时糊涂……不过小的和五小姐没什么……五小姐和小的一直是清清白白的啊……」
那人最终被拖了下去。
没了声息。
从始至终五姐都眼神空洞,像是一具尸体一般,连哭都不会哭了。
骆宏盛处置五姐和她的情郎时,我们这些未出嫁的姐妹都在。
他让我们亲眼目睹五姐的下场,好绝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待回去时,好几个姐妹都软了腿脚。
被吓的。
「阿九,你平日和你五姐不是感情极好吗。怎的她落到此等惨状,你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二姐忽然冷声道。
其余姐妹都看向我。
目露不屑。
我低着头。
我是哑巴,自然不会为自己辩解什么。
在府里姐妹众多,五姐与我一直是处于最边缘的两个。其他姐妹不待见我们,也不愿与我们作伴。
我是因为不爱说话,又被当成嫡姐的狗腿子。
而五姐,则是因为她自小便与循规蹈矩的女子不一样。
她不屑于同其他姐妹争宠。
她内里是有一股子清高在的。
我知五姐一直不甘困于这高墙之内,不甘自己的婚事被利用,不甘就这么糟蹋了自己的一生。
只是我没想到,她竟会与人私奔。
她自己羽翼未满,又选了个如此没有根基没有心性更没有半分实力的男人。
怎会成功?
——
五姐被寻回后被锁在房中半步都不得踏出来。
即便是骆府极力隐瞒,这事也叫与她订亲的那家人知晓了。
那家人官虽然没骆宏盛的大,但正是受皇帝重用的时候。
当即就让人上门来退了婚。
骆宏盛又发了一顿脾气。
转而将婚事换给了八姐。
八姐比我大没多少,还是个豆芽菜似的丫头。
听昭姨娘说,不管哪个姑娘嫁过去,为的都是替骆宏盛替丞相府拉拢罢了。
其他姐妹的婚事亦是如此。
我曾偷偷去看过五姐几次。
她了无生气的模样看得我心惊。
见我到来,她勉强扯了扯嘴角。
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阿九,怎么办?难道我们当真只有死了,才能逃出去?」
我没法回答。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话本子里的女子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念书,经商,甚至是女扮男装入军营,登朝堂。
她们总有十足的勇气,哪怕九死一生,上天也总会为她们留一线生机。
改变命运,获得幸福。
只是话本子里的结局都太好了。
以至于让我们这些如蝼蚁一般的小人物总是生出错觉。
觉得,单凭一腔孤勇,便能力拔河山。
可现实,往往残忍得很。
我自小便胆小的很,没有五姐孤注一掷的勇气。
只能缩着头和四肢,在这泥潭里寻找能活下去的一隅。
——
五姐死了。
那日常嬷嬷让我们都去正院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嫡母自从再次有孕以来一直小心翼翼,我们已经许久没踏进过她的院子。
再次到来,刚踏进门便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
待抬头看去,就见五姐瘫倒在正堂中央。嘴边流着乌黑的血,显然已经死去。
二姐跪在五姐的尸体旁。
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和几个一起到的姐妹面面相觑。
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好忍着心中恐惧在一旁站好。
待所有姐妹都到了,常嬷嬷这才开口道:「五小姐深知自己所为不孝不悌,不仅愧对爹娘教导,还连累了家中姐妹声誉。方才已经一杯毒酒自我了断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静。
片刻之后,不知谁说了一句:「幸好——」
像是打开了什么口子。
身旁的姐妹从一开始的恐惧,震惊,到最后一个个脸上露出庆幸的神情。
幸好,幸好五姐选择自戕。
从此骆府不再有她这个与男人私奔的污点。
其余姐妹的亲事也不再会受影响。
所以,她死得应该啊。
我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看到地上五姐脸上狰狞的表情。
还有跪在旁边,微微勾起唇角的二姐。
——
毒死五姐的药,是嫡母命人备下的。
却是由二姐,亲手灌进五姐口中的。
整个府中,无人觉得不妥。
二姐年底就要成亲,嫁的是朝中新晋权贵家的嫡子。
二姐的姨娘是个会来事的,哪怕是骆宏盛新欢不断,仍旧念着她这个旧爱几分。
二姐的婚事,是她姨娘精心挑选的。
眼看五姐这遭事一出,她们好不容易谋划来的亲事就要泡汤。
她们怎么能甘心?
一碗毒药,一条亲妹性命。
是对嫡母的示忠。
换她大好的姻缘。
二姐素来是懂得权衡利弊的。
——
我生了一场病。
一直以来我装作哑巴,不争不抢做小伏低。只求卑微地能活下去。
可是伴随着五姐的死,仿佛割开了一道遮丑的口子。
只要我一天身在骆府,身在这高墙深宅之中,我的命运就一直由不得我。
过年,我便十三了。
家中的姐妹都被骆宏盛许了出去。
成为他脚下权力的奠基石。
马上,就要轮到我了。
可我又能如何逃?
——
在我琢磨着逃走之时,嫡姐回娘家省亲了。
自她嫁到相府,我们已经许久没见。
再见时,她衣着华贵,俨然是一位高门贵夫人的仪态。
见到我,她笑着朝我招手:「阿九,过来让姐姐瞧瞧。」
我听话地走过去。
走的近了,才发现嫡姐厚重的脂粉下面色却有些憔悴。
联想到苏卢城此人,我很快垂下眼去不敢再看。
嫡姐如同以前未出阁一般同我说话。
她说她进门后,婆母就让她分管家事。
夫君虽有几房妾室,但对她这个正妻倒也敬重。
前些时日她怀了身孕,因着是头一胎没经验,孩子没保住。
夫君也没责怪她。
好在那时月份浅,对身子伤害不大。等好好养养,再要孩子也不是难事。
她还说起五姐。
她说幸亏她自我了断了。
否则若是传出去,叫其他姐妹如何自处?她在相府,更是会丢尽了脸面。
我讷讷不语。
「母亲即将临盆,我会住在府中照应。也趁着这段时间顺便调养调养身体……」嫡姐道。
我身子没来由地一个哆嗦。
想到了那年桃树下,那个消失在水潭中的小身影。
「阿九怎么了?」嫡姐察觉到我的变化。
我忙敛起情绪,摇头。
问:喜儿怎么没同姐姐一起回来?
喜儿就是当初代替我的陪嫁。
嫡姐变了脸色。
「她没了。」
冰冷的三个字。
没有丝毫感情。
而我却只觉得心下寒凉。
没了,就是死了?
怎么死的?
只怕是不用想便知。
若是当年真是我一同陪嫁过去……
嫡姐大概也想到了当年情况,见我脸色不对,也就没再多留我。
无形之间,我与嫡姐终究是多了隔阂。
——
嫡姐在娘家住下后,骆府又热闹起来。
常年流连在外室和青楼之间的骆宏盛也难得住回了府。
自那日后嫡姐便没怎么再见我,反倒是时常叫其他姐妹去叙旧。
昭姨娘见此急的不行。
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了嫡姐不快。
当初陪嫁被换她就惋惜了好一阵,觉得我平白丢了飞上枝头的机会。
如今难得嫡姐住在府中,可不得好好巴结奉承她才是?
我没有回应她。
也拒绝了去往嫡姐院中送糕点。
我问昭姨娘:「若是有机会,姨娘会离开骆府吗?」
昭姨娘愣了愣,紧接着呸了一声:「你这妮子在想什么?离开?你可莫忘了你五姐姐的下场!」
「何况就算离开骆府,你能往哪儿去?我们一介女流,没钱没势去哪儿都活不下去。」
「我可告诉你,你若是敢学你五姐姐,我第一个告发到老爷夫人那儿去。我养你这些年,吃不愁穿不愁你。没道理还要为你丢一条命!」
我笑了笑:「姨娘多虑了,阿九不过是随口说说。」
「你最好是随口一说!」昭姨娘横眉。
——
嫡姐在娘家一住,就住到了嫡母生产后。
那日我正得了昭姨娘的命往嫡母院中送她给刚出生的小公子绣的虎头小鞋,远远地便见到二姐衣衫不整地从后院林中出来。
我下意识地就闪身躲到了回廊后面。
在她身后,跟着一长身男子。
看长相,可不是我那嫡姐夫君苏卢城?
一男一女衣衫不整,我是不小心撞到了偷情现场?
可是二姐为何要这般?
她不是满心欢喜地期待嫁给她未婚夫君吗?
又为何会和苏卢城搅和到一起?
正当我百思不解时,我又看到了另一个叫我意外的人。
我嫡姐——骆玥。
正跟在二姐和苏卢城身后缓步而出。
看样子,对二人之事早已知情。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夫君——」
前方嫡姐的声音拉回我的神思。
苏卢城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凌乱的衣衫。
叫我想到一个词——「衣冠禽兽」。
「外面人多眼杂,夫君方才,太心急了一些。」
离的太远我看不清嫡姐表情。
就听苏卢城嗤笑了一声,随后回身轻佻地挑起嫡姐下巴。
「夫人说的是,为夫记住了。」
「不过……日日尝一味菜,有些腻了。」
「夫人蕙质兰心,必会有办法——」
我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的院子。
脑中反复回忆起幼时和嫡姐一起的日子。
刚坐下不过片刻,下人就来报嫡姐来了。
我慌忙收好没送去的虎头鞋。
尽量掩饰好自己的情绪。
只是没想到,嫡姐一来便开门见山:「刚才你都看见了吧,阿九!」
——
嫡姐告诉我,她的风光不过是表面。
实际上她在相府,并不好过。
丞相父子都是变态。
婆母对他们所为视而不见。
反而时常磋磨她们这些儿媳。
她原也想同苏卢城琴瑟和鸣,哪怕是知晓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喜好。
苏卢城也确实对她和颜悦色了一阵。
可等她怀上身孕,他就变了。
不顾她身体强行同房,还在她身上肆意施暴,生生将孩子折腾到了流产。
之后,又失去了对她的兴趣。
嫡姐说她后悔了。
后悔太自以为是地嫁进相府。
如今,没有回头路。
长兄上次科考落榜。
而这一次科举的监察史是丞相一党。
苏卢城的嫡亲舅舅。
为了长兄前途,嫡姐将苏卢城引入了骆府。将她的妹妹们,带到了苏卢城面前。
「阿九,我也是身不由己。」嫡姐哭着对我说。
而我面对她已经不知用何感情。
幼时护着我疼爱我的嫡姐已经变了。
变得叫我害怕。
——
我从此在院子里闭门不出。
如今的苏卢城在骆府后院已经明目张胆。
多少丫鬟悄无声息地消失,又有几个姐妹在夜里被引到嫡姐院里。
整个骆府,都臭了。
臭不可闻,叫人窒息。
就在我以为毫无希望之时,后院突然走水了。
漫天的大火从嫡姐院中升起。
下人惊叫着来回奔走救火。
我和昭姨娘赶到时,嫡姐院子外面已经围满了人。
哭声夹杂着咒骂声,在大火哔啵中犹如鬼魂凄厉的嘶吼。
叫人战栗不已。
「琳儿,我的琳儿——」
一女子面对着大火几乎哭死过去。
那是二姐的姨娘。
骆宏盛和嫡母急忙赶来,看到这漫天的大火,嫡母腿脚一软,差点晕过去。
「孽障!孽障啊!」
骆宏盛气极。
我这才得知,这一场火竟是二姐放的。
与别的姐妹的亲事不同,二姐是真心想嫁给她未婚夫君。
可满心欢喜,却迎来了苏卢城这个恶兽。
不止二姐,三姐,四姐,甚至是更幼小的妹妹,这段时间都被嫡姐叫到院子里「叙旧」过。
苏卢城是个变态。
二姐因为相府的权势不敢声张。
便想着,只要熬。
熬到嫡姐回相府,熬到她婚期来到。
可是半月前,大夫诊出了她的喜脉。
而苏卢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兴奋。
甚至还对她说,即便她嫁了人,他也会纠缠她。
一辈子。
他会和她夫君一起享用她。
这般变态的话把二姐吓坏了。
终于,她崩溃了。
一把火将她和苏卢城还有嫡姐锁在了屋里。
她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二姐向来是狠的。
对别人狠,对自己亦是。
火越烧越旺。
其余的姐妹们看着这大火,紧紧握成了拳。
我知道,她们希望这火大点,再大点。
将那禽兽烧死在里面才好。
——
我冲进火场中时,外边惊叫一片。
灼热的火舌在身边肆虐,烧焦了我的发,灼伤了我的皮肤。
我找到嫡姐他们时,现场十分惨烈。
二姐胸口插着匕首,已经死了。
苏卢城倒在一边,赤裸的身上有多处刀口。血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看着十分骇人。
嫡姐倒是还清醒着。
见我进来,她惊喜地叫了我一声。
推开身上已经死去的丫鬟,连滚带爬地朝我伸出手:「阿九,救我!」
我点头。
扒开倒塌的家具将她扶起来朝外走去。
刚走两步,突然听得身后有细细的呻吟声。
竟是苏卢城还没死。
「阿九!」
嫡姐以为我要去救他,死死按住我手臂。
那眼神狠辣绝情,「阿九,夫君他被二妹刺杀,已经没救了!」
我回头看了苏卢城一眼。
他已经醒过来,目露震惊。
一张口,血呼啦啦地往外涌。
恐怕他到死也不知为何一直对他唯命是从爱他爱的不行的夫人竟对他见死不救。
噼啪一声,一根木梁砸在苏卢城身上。
嫡姐顿了顿,忽然就笑出了声。
「阿九,等出去,你想要什么姐姐都能如你愿!」
她对我承诺。
可我只是抿着唇不敢应。
在即将走出火场的那一刻,我看到外面骆府众人。
回身去看摇摇欲坠的火场。
终是定住了脚步。
眼睁睁看着一旁着了火的房梁朝我砸来。
「阿九!」
——
大夫说我保住了命,但脸上的疤,怕是这辈子都难以消去了。
昭姨娘哭得不能自已。
边哭边骂我,为什么要冲进火场里去。有那么多下人在,还怕救不出来嫡姐吗?
如今我毁了容,以后该如何嫁人!
我却是心情前所未有的好。
昭姨娘不知道,我在赌。
用我这张脸,赌一个未来。
果然没多久,嫡姐身边的人就送来一个包袱。
包裹里是一张新的身份文牒,和一匣子银票。
我就知道,我赌对了。
刚闯进火场时,我只想用一个救命之恩换得嫡姐的帮助。
我想离开骆府,离开京都。
可没想到,叫我撞到了她对苏卢城的见死不救。
我了解嫡姐。
一个救命之恩,能让她感激一两年。
但终究她是不放心放走我的。
苏卢城死在骆府,死在骆家人手里。嫡姐仗着怀了苏卢城的孩子,相府这才没有为难她。依旧给她大少夫人的尊崇。
她不会想让相府知道火场里的真相。
于是,我加了赌注。
我的脸,女子的一生。
救命之恩加上愧疚,我终究是得到了我想要的。
——
离开骆府那日,没有人来送我。
嫡姐对外说我为救她受了重伤,这几日伤口感染已经重伤不治了。
从此以后再无骆府五小姐。
她给我的银票,我给昭姨娘留了一半。
权当是还了她的养育之恩。
一路走到城门,路上行人或好奇或惊怕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我烧伤的脸上。
而我嘴角一直是扬着的。
后来当我在边远村子里安身落户后,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骆府的事。
听说嫡姐早产生下了一个畸儿,把产婆当场吓死过去。
从此就传出相府作恶多端,生下怪物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是恶有恶报。
嫡姐没出月子就被丢出了府外。
和她的畸儿一起,冰天雪地冻了一夜,第二天已然冻死了。
朝中御史也开始上奏弹劾相府。
原本站在权利顶峰的相府,眼看即将崩塌。
骆府也无法幸免。
长兄科举舞弊之事被揭发,终身不得入朝为官。
嫡母如珠似宝养着的小儿染上了天花,没了。
骆宏盛最后是死在女人床上的。
死时命根子被剁了下来,身上更是被割了无数刀。
我听说这些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
骆府和相府的下场早可预见。
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
对了,我离开京都后曾有人来找过我。
只是我没用嫡姐给我的身份文牒。
那些人无功而返。
我如今没了姓氏。
村里人都喊我——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