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最惊艳的外国诗歌译作是什么?
大概就是《葛兰西的骨灰》吧,一度被我认为世界上最好的诗歌。总共只有3000多字,但作者反反复复写了近十年,同时他还是《索多玛120天》的导演。帕索里尼,50多岁死于谋杀,有着天主教和共产主义双重信仰,曾加入意大利共产党,仅两年后就因作风不正被开除党籍,中年时因出去招嫖男妓死于谋杀,整个人生跟他的诗歌一样传奇。而这首诗正是为意大利共产党创始人葛兰西同志所写,作者一直视葛兰西为自己精神之父(葛兰西也是“文化霸权”理论的提出者),用一首诗描绘了整个意大利的风土人情和意共革命的历史,充满激情,非常适合朗读。全文在下方⬇️
葛兰西的骨灰
〔意〕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译 | 申舶良
1 *
不像五月,这污浊的空气
使外邦人阴暗的园
更见阴暗,又用夺目的阳光
使它绚烂……赭色天台
上方水沫纵横的苍穹
用寥廓的半圆笼罩着
台伯河的曲线和拉齐奥的钴蓝色
群山……古旧的垣墙里
五月像秋天弥漫着死一般的
和平,纷扰如我们的命运,
承担整个世界的消沉,
十年结束,只看到
天真至极的拼搏,要在
崩坏的废墟中创造生活;
沉默,潮湿,无果……
青年,在那个五月,犯下错误表明
你还活着,在那个意大利的五月
至少曾使生活燃起,你,
与我们头脑空空却污浊明智的父辈
如此不同——但不是父亲,而是卑微的
兄弟——依旧,你曾用你的痩手
描绘着理想去光照
(但不是为我们:你,死了,我们
也在这潮湿的园中随你死去)
这沉默。你必须知道除了安息
你再也做不了什么,至今还困在
这格格不入的土里。贵族的慵懒
包围着你。只有锤子打击铁砧的
声响从泰斯塔乔的工场
微茫地来临,在夜晚
使人困倦,那里的窝棚,那里
暴露成堆的空罐头和废铁,在那里
哼着歌儿,浪荡着,一个学徒正
结束他的一天,最后的雨滴落完。
2 *
两个世界之间,停战,
我们不在其中。选择,效忠……
如今它们唯一的声音是这荒凉的
高贵的园子的声音,这里的
谎言曾折损生命,固执于死亡。
在精雕的石棺的环绕中,
这些灰、矮、庄严的石块上,
尘世的铭文只宣示
尘世人苟且生存的
命运。来自豪强诸国的
巨富们的骨头仍在
纵情燃烧,丑闻毋扰。
皇亲贵戚和鸡奸者们
闹哄哄地讥讽,永不消停,
他们的身体在散乱的瓮里,
已成骨灰,却仍污浊。
死亡的沉默在这里表明
一种礼貌的哑,人依旧
是人,表明一种沉闷,在公园的
沉闷中,悄悄地变化;而
无动于衷的城市,将他放逐
在那些贫民窟与教堂中间,这里,
不虔已深入虔敬,消尽了荣光。
它的土壤,盛产荨麻和苜蓿,
哺育这些细弱的柏树,这团黑色的
湿气,将苍白、嶙峋的黄杨
身后的墙垣浸满污迹,宜人的
夜晚将它们熄灭,化作藻类
无华的端倪……这片稀疏的
无味的青草,紫红色的黎明
会没入其中,只因一株薄荷
或烂干草的战栗,用白日的忧郁
默默地预示着夜晚
枯竭的恐惧。气候恶劣,
这些垣墙内的土壤
有甘甜的历史,土壤
与其他的土壤混合;这湿气
使人想起别处的湿气——熟悉的
纬度与地平线,
在那里,英国林间的冕湖
消失于苍穹,在那碧绿得
如磷光弹子台或翡翠的
草地上:“哦,泉源……”——虔诚的
祈祷回荡……
3 *
破红巾,党人们
系在脖子上的那种,
在瓮边,蜡一般的土上,
两株天竺葵,一种出众的红。
你躺在那儿,被放逐,以严格的
非天主教的优雅陈列其间,在外邦的
死者当中:葛兰西的骨灰……在希望
与我年深日久的怀疑之间,我走近你,
忽逢这草木萧疏的温室,在你的
墓前,在你的精神前,依然存活在
这自生自灭的一切中间。(或许它
是别的东西,也许更迷狂,甚至
更卑微:一种烂醉,青春期
性爱和死亡的共生……)
在这块大陆上你的激情从无
止息,我觉得你如此错误
——在这儿,在这些坟墓的安宁中——
又如此正确——在我们不安宁的
命运里,就像在刺杀之日
你为自己草拟最后的篇章。
这儿,表明还有未被古老的权威
撒下的种子,将这些
死者交给一种贪婪的掌握,
这贪婪将他们的壮举和羞耻
深埋在诸世纪中;同时,
宣告其终结:萦绕心头的
铁砧上的打击,压抑的,轻轻的
哀痛,来自卑微的街区。
而我在这儿……我穷,穿着
商场橱窗中叫穷人们眼馋的
衣服,因为它们在穷街陋巷和
电车座椅上熠熠闪耀(使我的
日子眼花缭乱)的粗粝光彩
已淡去;这些时刻愈来
愈少来临,来打断我维持生命
的焦苦;要是我居然
爱这世界,一种天真的
凶猛的感官之爱,一如我曾
恨这世界,当我还是迷茫的
青年,它的布尔乔亚之恶
伤害了我的布尔乔亚之心;如今,分离
——与你——难道这世界——或至少,
拥有力量的那一部分——只配得上
怨恨,或一种近乎神秘的蔑视?
然而没有你的严峻,我活下来
因为我不选择。我生活在死寂的
战后年代,没有意志:爱着
我恨的世界,蔑视它,迷失于
它的悲惨——在意识的
一个阴暗的耻辱中……
4 *
自相矛盾之耻辱,拥护你
又反对你;拥护你在心里,
在光里,却在阴暗的腑脏里反对你;
作为我的祖国的叛徒
——在我的头脑中,在行动的阴影里——
我知道我依附于她,以灼热的
本能和审美激情;吸引我的
是那走在你前沿的无产阶级
的生活;我觉得那是一种信仰,
它的喜乐,而不是它的千年
大计;它的天性,而不是它的
意识。只有原初的人类的
力量,随着他成为人便失去了
的力量,能为它带来这醉人的
乡愁,这诗性的光——更多的
我不知怎样言说,只知道
那绝不是纯粹的、抽象的
爱,不是哀痛的同志之情……
我与穷人一样穷,像他们
一样,把自己交给卑微的希望;像他们
一样,日复一日,几乎杀死自己,
只为过活。我的境遇
萧索,继承权被剥夺,
却拥有(布尔乔亚所拥有的
一切中最辉煌的)最终极的
条件。但当我拥有历史,
它也拥有我。我被它光照;
但这样的光有何用?
5 *
我说的不是个人,那不过是
感官的现象,感伤的激情……
他有别的恶;我也不想
说出他的罪,或他的宿命……
但哦我们共享的来自母腹的恶
与确凿无疑的罪交织在
他的深处!行动,内部的,
外部的,将他置入生活,
却没有免疫,去抵抗
那些信仰,在生活中,抵押
死亡,被创立,为了蒙骗
光,又把光照在那蒙骗之上。
他的遗骸注定要被
埋葬在维拉诺公墓;他
用天主教同它们斗争:他
用耶稣会的狂热预备自己的心;
在内部更深:他的意识中
有圣经式的智巧……有反讽的
自由激情……有粗粝的光彩,周围
是一个外省纨绔子的厌恶,外省
常规的厌恶……下降到细枝末节,
在那里,权威和无政府主义
都没入畜生般的深渊……远离
污浊的德行和酩酊的罪,
保卫一种令人迷狂的天真——这是
靠怎样的良心啊!——“我”这样生活:我
活着,逃避生活,当生活的感受
渐渐变成哀痛的
凶猛的漠然……哦,我多么
了解,在风湿润的呢喃声里
是沉默,这儿,罗马沉默,
在憔悴、躁动的柏树丛中,
在你身旁,精神的雕刻呼唤
雪莱……我多么了解感觉的
涡流,无常的命运(高贵的
北方旅客心中的
希腊)将他吞入第勒尼安海
璀璨的青碧,奇遇的
肉体之乐,审美
和童真:当匍匐的意大利,
如在一只巨大的蝉的
腹中,裂开拉齐奥白色的
海岸,随处点染氤氲的
巴洛克式松林和纤巧的、生满石南的
黄色林地,在那儿,一个年青的
罗马农人打着瞌睡,褴褛的衣中
阳具挺立,歌德式的梦……毒舌草
浩瀚的池沼黯淡了马利玛
的海岸,那里的榛树丛
像明晰的蚀刻,牧人沿着小径
在不觉间被他的青春充满。
韦西利亚的海岸有盲目的芬芳,
将它明确的曲线暴露给盲目的
缱绻的大海,简约的泥墙和
明亮的镶嵌,在复活节
充满人情味儿的乡间,
在辛括勒黯淡,在火热的
阿尔卑斯山麓绽放,
粉红之上的澄碧……
海岸在崩解,仿佛因峭壁上
芬芳的惊惧而动摇,在慵懒的
里维埃拉,太阳与微风相搏
要在大海的油膏之上给予无上的
和煦……性爱和光的广阔
无边的打击乐器愉悦地
作响,意大利对这太过
熟悉,竟不为之颤抖,活着
如行尸走肉;年青的人们
面孔黝黑,满是汗水,热烈地
呼唤着他们的同志之名,从
数百座港口,在里维埃拉的
人群中间,在后院的蓟园,
在腌臜的小海滩上……
你是否会要求我,无华的死者,
丢弃这绝望的激情
为活在这世界之中?
6 *
我走了,将你留在夜晚,
它的悲伤如此甜蜜地降临
我们生者,它蜡状的光
凝结在微明的街坊之间。
又激荡它,使它随处扩张,
更空幻,并在远处,用渴盼的
生活使它重燃,用轰隆隆
的电车和人们吵嚷的方言,
演一场隐约可闻的、地道的
音乐会。而你感觉——就像那些
遥远的存在,吵嚷、欢笑一生,
在他们的车中,在那些破败的
公寓里,在那儿,存在的天赋
被消费,它广博,却不可靠——
生命不过是一阵战栗:
肉身的、总体的一现;
你感到真正信仰的缺失;
不是生活,而是生存
——也许比生活快乐——与
畜人们同在,他们幽深的
亢奋中没有别的激情,
除了每日的工作:卑微的
热忱,将一种节日般的气氛
带给卑微的堕落。那些理想
越空幻——在这历史的真空中,
在这嘈杂的间歇里,生活是
沉默的——就越显广大无边,
古旧的,近乎亚历山大式的
感官逸乐,污浊地将一切
装饰以金色的光,当世上
有物崩塌,世界引着自身
前行,在暮光中,再进入
空荡的集市,颓丧的工场……
街灯已醒来,星星点点,在
扎巴利亚路,在富兰克林路,在
整个泰斯塔乔,赤裸着它浓艳的
小山,台伯河边的街道,河的
对岸,黑色的背景中,蒙特韦尔德
聚拢又消散,隐没于苍穹……
光的冠冕丢失了自身,
眩目,寒冷,像有大海般的
悲伤……晚餐时刻将近;
巴士寥寥,在街区闪烁,
一群工人直挤到车门,
一队士兵散漫地踱步,
走向小山,藏身于枯朽的
挖掘坑和干燥的垃圾堆间,
在那团催情的污秽之上,
妓女们幽暗的巢穴正忿怒地
等待:而不远处,在山旁,
或那些近乎世界的高楼间,
非法的窝棚边,男孩子们
如碎屑般轻盈,在春天(不再
寒冷)的微风中嬉戏;阴郁的
青年们洋溢着青涩的率真
沿着黑夜盛筵的石径
用口哨吹起故乡罗马的五月
之夜;车库的卷帘门
呼啸着,欢乐地降下,
黑暗已使夜晚安然,在
泰斯塔乔广场的悬铃树间,
风——在风暴中颤抖欲息——
美好而甘甜(虽会啃食屠场的
粗毛和泉华),浸满
恶臭之血,到处煽起
贫穷的反抗和气息。
生活,一片嘈杂,那些迷失
在它当中的人,如果心中充满它,
便安然地失去它。他们在此,
安享黑夜的苦命人。无力自卫者
深藏着巨大的威力,神话已
重生……但我,怀着一个只能
活在历史中的人的自知之心,
我能否再以纯净的激情去行动,
当得知我们的历史已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