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一个真正聪明的女子要怎样过好一生?
长姐自戕之后,她和昌平侯世子的婚事就下移给了二姐。
二姐自戕之后,原本的婚约落在了我头上。
嫁进昌平侯府不到半年,我也想自戕。
在我犹豫是学长姐上吊,还是学二姐吞金时,世子赈灾回来了。
还带回来个妾。
我看着秀气貌美的妾,差点喜极而泣。
太好了。
深宅大院里,终究不是我一个人倒霉了。
1.
未出嫁时,长姐曾什么都有,是闺阁中姐妹们羡慕的对象。
她有父。
我们的父亲是内阁首辅,出入文华武英殿的天子重臣。
她有兄。
我们的嫡兄是翰林院庶吉士,只待历练入阁,前途无量。
她有才有貌,还有一个出身勋贵的未婚夫。
侯府世子配首辅嫡女,天造地设的好姻缘。
除了嫡母去世的早之外,长姐的人生,似乎没有什么缺憾。
可她还是毅然决然的上了吊。
起因是一场似乎和我们毫无关系的水灾。
我离及笄还有一年半的时候,黄河发了大水,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帝都的小姐们得知,三三两两为灾民们捐钱捐物,求神祈福。
长姐却认为,捐钱捐物只能解决一时困境,求神祈福更是无稽之谈。
她让我和二姐打掩护,偷偷去到了庄子上。
利用庄子旁的那条河,来回多次试验,得出了治水的法子。
长姐欣喜不已,将治水的述略写成折子,让父亲帮忙上书陛下。
父亲确实是上书了,陛下也很是高兴。
只是那道折子的署名不是长姐,而是嫡兄。
父亲被朝野称赞,还得了块陛下亲自手书的“教子有方”牌匾。
嫡兄得了治水功劳,从翰林院升官升到了工部做侍郎。
唯独长姐……
她辛辛苦苦一场,却只得了套赤金嵌宝石的头面。
再贵重的金银首饰,在青史留名面前,都有些不够看。
那日,父亲书房里爆发了尖锐的争吵声和花瓶摔碎的声音。
最终这场闹剧以长姐挨了父亲好几巴掌,还被勒令禁足在祠堂为结尾。
我和二姐畏惧父亲,却也很是担忧长姐处境,悄悄揣了些点心吃食,溜进祠堂看她。
长姐憔悴得吓人。
她原本娇艳饱满的两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无端显现出凄厉来。
二姐还没把手里的点心递给长姐,她枯瘦的手便死死地抓住了二姐的手腕。
“爹说,才藻非女子事也。”
“难道竟是我错了吗?”
“是我不该读那么多书,是我不该学圣人之言,还是我不该去献策治理水灾?”
“爹还说,在家从父。”
“我的述略能为家里的爷们仕途铺路,就已经是无上荣光了。”
“二妹,三妹,你们也那么想吗?”
长姐嘴里的疑问一句接着一句。
比起刀锋入肉的声音还刺耳。
二姐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流着泪,将油纸包着的点心递给了长姐。
长姐没有接那些点心,雾沉沉的眸凝视着流泪的二姐和尚且懵懂的我。
许久,她才轻声喃喃道,“二妹,三妹,你们……你们保重。”
我没听出来长姐话里的决别之意。
二姐也没有。
直到当天晚上,巡夜的婆子发现长姐吊死在了祠堂横梁上,我和二姐才惊觉。
仓促间的那一面,竟是我们和长姐的最后一面。
祠堂牌位上,写满了李家先人的姓名和冢妇的李某氏。
长姐的尸身孤零零的躺在这些牌位前,蒙了层白布。
父亲和嫡兄皱着眉,商议着长姐的丧仪,以及和昌平侯府的姻亲怎么继续。
按照丧仪规矩,长姐未嫁而亡,是万万不能进李氏祖坟的,也进不了李氏祠堂。
二姐战战兢兢的朝着父亲提议。
“爹,李家乡下,还有处农庄……”
于是长姐被父兄埋在了乡下的庄子旁。
刚好在那条她研究治水策略的小河边上。
我总觉得长姐若是在天有灵,应当很满意这处埋骨之地。
若非说美中不足,就是嫡兄坚持长姐的名字不能泄露出去。
“未嫁夭折,本就惹人议论,为了李家清名,还是不要在墓碑上镌刻闺名了。”嫡兄冲着父亲建议。
于是长姐墓碑上原本的李菱二字,变成了李氏长女四字。
她活着的时候什么都有。
但她死了之后,连名字都不能留在这个世间。
二姐遥遥望着正给坟头添土的下人,表情惊惶,握着我的手霎时间冰凉。
她小声的嘱咐我,“三妹,若是我也有这天……”
“劳烦你在香囊绣上李芍二字,再悄悄放在我棺材里。”
“我不想同长姐一样,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李芍是二姐的闺名。
我为二姐话里的不详之意而感到毛骨悚然。
但无论我如何追问抑或是劝慰,二姐都沉默以对。
父亲和嫡兄商量了下,认为李家和昌平侯府的姻亲应该继续。
便给昌平侯府去了信,询问将婚事下移给二姐的事情。
昌平侯很快回信,表示婚事一切照旧。
这门姻亲堪堪保住,无非是嫁出去的女儿从长姐变成了二姐罢了。
不影响李家在朝堂上的势力经营。
父亲和嫡兄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至于二姐本人的意愿……
除了和二姐一个处境的我,李府上上下下无人在意。
男人们的决议和利益置换,不是我和二姐两个女流之辈能够质疑反抗的。
二姐表面上若无其事的绣着嫁衣。
可眼泪到底是顺着面颊,滴落在了嫁衣那红到刺眼的牡丹花上,氤氲出一个圆圆的水渍。
我知道二姐的心事。
李家是帝都里数一数二的清贵家族。
每逢上元和上巳两节,想要邀请长姐二姐和我雅集的帖子,都能把茶几淹了。
二姐生性内敛,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因而大多数帖子都会被她随手搁置起来。
除了那位姜五小姐的。
长姐李菱活着的时候,曾笃定地冲我说。
“二妹喜欢那位姜五小姐。”
我不明白什么叫喜欢。
我只知道,二姐见到那位性格爽直的姜五小姐时,眼睛里似是要流淌出蜂蜜水般。
说起话来的语调,也不似素日里那么平和。
而是甜腻腻的。
姜五小姐似乎也很喜欢二姐。
因为她看二姐的眼神,和二姐看她的眼神,都是同样的缠倦。
奈何长姐没了之后,和昌平侯世子的婚约落在了二姐身上。
父亲和嫡兄为了万无一失,几乎将府上所有身强力壮的嬷嬷都派在二姐的绣楼附近守着。
姜小姐所有送上门来的帖子,也都被截在了绣楼之外。
在二姐待嫁的这半年里,嬷嬷们对她说的最多一句话是,“小姐,要守规矩。”
规矩是什么?
是在家从父,是出嫁从夫,是夫死从子。
这三句话,真是世上最有力的武器了。我想。
只是,只是,这些规矩,为何只有女子该守呢?我又想。
在我还没有想明白这些个问题之前,婚期已经迫在眉睫了。
嫁妆一件一件置办好,流水般的抬进绣楼里。
二姐无力反抗,开始慢慢枯萎。
起初是精神萎靡,情绪不振,最后是病倒在床,水米不进。
我无法为二姐真正的做些什么,只好日日下厨,做些好克化的汤汤水水,希望她能够多吃一些。
二姐有时会吃一些,但大多数时候,她都会让我端出去给婢女分了。
榻上的人瘦成了一株寒峭的病梅,唯独目光决绝的始终望着绣楼窗外。
我不知道二姐在看什么抑或是在盼什么。
直到她轻轻地开口,似是询问我,又似是自言自语。
“不知道阿媛怎么样了……”
姜媛,姜府五小姐的闺名。
也是二姐的心上人。
我拿执拗的二姐没有任何办法,掏出体己银子,说了不少好话,这才撬动了小厨房里负责出去采买的厨娘,帮忙打探姜媛的消息。
厨娘来去匆匆,却带回了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姜媛死了。
2.
据说厨娘说,姜媛突发了急病。
姜家怕她的病气过给了家中其他姐妹,把她从姜府挪到了庄子上。
没过几天,她就在庄子上药石无医,撒手人寰了。
我大惊失色,勒令厨娘不许把消息传到二姐耳朵里。
可二姐到底是知道了姜媛的死讯。
帝都风俗,女子出嫁之前三天,可以开设小宴,宴请闺中的手帕交。
二姐不知道姜媛的死,出于想要再见她一面的情思,到底给姜家下了帖子。
我派婢女去拦截那道帖子的时候,已然晚了。
女子可以施展权力的地方,最多最多只有后院那处四四方方的天空下。
出了李府大门口,我也无能为力,徒劳的干瞪眼。
姜家确实来了人。
只是来得不是已死的姜媛,而是姜府的大小姐,姜淑。
开宴之前,姜淑巧妙地避开了婆子和婢女们,将二姐和我带到了府中的假山里。
我试图阻止姜淑开口,二姐却一改素日里的温婉,强硬的把我撵到假山外面去望风。
“阿媛死了。”
姜淑冷冷地说。
我没有看到二姐的神情,但二姐不可置信的声音,还是飘到了我的耳朵里。
“怎会如此?”
“李家要把你嫁到昌平侯府去,阿媛心急,不断给你下帖子,却石沉大海,”姜淑的声音宛如霜打过后的蛛丝般,又轻又冷,“她以为你不肯见她,因而写了一封信。就是这封信,断送了她的性命。你父亲拿到信后,交给了我父亲,指责阿媛是个不检点的荡妇,干出此等违逆人伦的事情。我父亲暴怒,让人把阿媛带到庄子上,硬生生……沉了塘。对外,只说是姜五娘急病身亡,以全颜面。”
假山深处一声闷响。
我冲了进去,望着表情冷漠的姜淑和跌坐在地泪流满面的二姐。
整个人只觉得天崩地裂。
姜淑看都没看我一眼,只从袖口里掏出一只制作精巧的金雀钗,递还给二姐。
我认出了金雀钗。
这本是陛下赐给李府女眷的,共有一对儿。
某个春日宴上,二姐亲手别在姜媛发髻上一只,言说这是送她的礼物。
“李芍,你的情意,我们姜家担不起,”姜淑见二姐不接,弯腰把金雀钗放在二姐的裙裾上,毫不犹豫地转身,“这枚钗子,还给你。”
她和姜媛素来是形影不离的。
如今前来李府,与其说是报信,不如说是向二姐泄愤。
“究竟是二姐的情意害死了阿媛,还是这世道逼死了阿媛?”
我望着姜淑离去的背影,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开口质问道。
姜淑脚步一停。
“有什么区别吗?”
“李芍,你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难道不清楚朱门里有朱门里的规则么?”
“既如此,又如何敢放纵自己的感情,以至于活活葬送了阿媛?”
“她今年才十六岁,可我连她被埋在哪处孤坟都不知道……”
姜淑背对着我们,抬袖拭去了自己面上的泪水。
然后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了假山。
二姐在冰凉的地上呆滞了一小会儿,便推开我的手,咬牙扶着石壁站了起来。
整好裙裾,涂好胭脂,举办完了宴会。
我见她一切如常,又如此反常,心下不安,待到人散去后,想要守着她。
还没开口,二姐便摆了摆手,扯出抹温婉笑容。
“三妹,我饿了,给我做一道雪衣豆沙吧。”
这些日子以来,二姐极少主动要求吃些什么。
我虽不放心,可也到底也只能嘱咐婢女看紧二姐,自个儿去了小厨房忙活。
正打发着豆沙馅儿。
二姐的贴身婢女闯进了小厨房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喊。
“二小姐,二小姐她出事了!”
二姐吞了金。
她遣开婢女,把姜媛日日夜夜戴在发髻上的金雀钗,并着她自己的那支,一齐用剪刀剪成了小块儿。
然后她就着茶水,将那些碎金子,一块一块的吞了进去。
待到婢女发现的时候,赤金已然刺破了二姐的肠胃。
便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无力回天了。
我呆呆地站在绣楼的床榻前,看着二姐嘴里不断涌出的猩红血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三妹,我,我对不住你,”二姐紧紧攥着我的手,气若游丝的道歉,“昌平侯府和李家的婚约,只能你来了。”
“我并非想要推脱婚事,只是,只是……”
二姐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我的手也缓缓地松开。
“只是人走到这一步,其实是活不下去的……”
那双曾在长姐葬礼上温柔给我拭泪的手,永远不会再暖起来了。
我记起二姐的嘱咐,揭开她的里衣,在父兄得知消息赶过来前,以针蘸墨,仓促在她胸口处纹下李芍二字。
旋即没事人般整理好二姐的衣衫,伏在榻边,任由自己哭到昏厥过去。
二姐。
按照父兄的德行,你的墓碑上大抵也不会有你的名字留下。
但我会记得你。
直到我即将死去之前,都不会忘却。
3.
李菱上了吊,李芍吞了金。
两座坟包前,两块并排的墓碑上,一个写着李家长女,一个写着李家次女。
可李家和昌平侯府的婚约能就此作罢吗?
自然是不能的。
李家还有个叫李槿的小女儿活着。
还能再卖一次。
他们吃掉了长姐。
他们吃掉了二姐。
现在,他们来吃我了。
我为父兄披上了红彤彤的嫁衣,即便嫁衣下就穿着为二姐服丧的白罗裙。
可这不重要。
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的名字,你的性格,你的喜好,你的才华,你的情爱,你的意愿……
你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
你只需要扮演好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角色,依附好你的父亲,你的夫君,你的儿子,便足够了。
能从后宅里得到些残羹剩饭般的好处,已是幸事里的幸事。
我坐在花轿里,听着外面喜庆的唢呐声,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好想死啊!
我真的,好想死啊!
跨火盆的时候想死!
拜堂的时候想死!
等待侯府世子掀开盖头的时候也想死!
但我终究没有死。
一来是长姐和二姐把我的自戕路都给走绝了。
父亲在我上花轿前威胁过所有陪嫁的嬷嬷和婢女,因而我身边不但利器全被收走,还从没断过看守的人。
二来是我总隐隐约约的觉得,真正该死的另有其人。
三来是我对现下的日子还报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万一还有转机呢?
很可惜,没什么转机。
嫁人之前,我和长姐二姐一齐做着父兄的囚徒。
嫁人之后,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做着永昌侯府的囚徒。
无非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里罢了。
都是死水,还要再仔细分辨哪滩更臭一些么?
我没这兴趣。
洞房花烛夜第二天,我那位好夫君打量了我几眼,便兴高采烈的出去点卯。
说是去公干述职,可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无非是个遮掩的借口。
正经人谁刚过五更,天还没有亮完全,就去述职的?
娶了正妻,联姻落地,便可以出去光明正大的寻花问柳了。
我也懒得问他去泡窑子青楼还是寻外室丫鬟,只心下暗暗警醒自个。
少陪夫君过夜。
万一他传过来杨梅大疮……
想死,但从没想过以花柳病的方式死。
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尽可能死的干脆利落点儿。
别受疼,也别受辱。
送走了新婚夫君,还没完全醒,就得立刻爬起来往婆母那里赶去请安。
昌平侯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可都盯着我这个新妇呢。
吃了几口冷掉的点心垫吧垫吧肚子,梳了妆,用粉盖掉没睡好导致的眼下青影,就匆匆赶去婆母那里了。
给婆母敬了茶,得到了两枚成色还好的玉镯,以及不咸不淡的一句问话。
“刚嫁过来,便拢不住夫君的心吗?”
多年媳妇熬成婆。
可算是有个人供她当牲畜驱使了。
下马威在这儿等着我呢。
可惜孝道大于天,婆母能对我冷嘲热讽,我作为儿媳,回嘴就少不得要挨巴掌。
忍吧。
夫君既是世子,也是大房独子。
可今天是新妇敬茶认人的时候,二房三房的妯娌都聚在正房里。
我总幻听她们传来幸灾乐祸的轻笑声,心里也清楚她们是乐意见到我倒霉的。
可没有证据。
刚嫁进来,没摸清底细,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也不敢和侯府里的老人们计较。
打起精神陪笑,好不容易认清楚人了,又受了几句“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的训斥,这才算是结束了请安。
一番折腾过后,已经中午了。
站着伺候着婆母和众妯娌用完了饭,这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厨房离院子有段距离。
所以婢女拿来的菜,几乎只有下面那层泛着点儿热乎气。
油脂凝固的冷饭难以下咽。
然而婆母把侯府部分中馈权力挪给了我。
下午还得查账,还得一一验看下人们是否懈怠差事。
凑合着扒完了饭菜,忍着反胃和恶心开始查账。
没吐在账本上已经算是我李槿天赋异禀了,真的。
和庄子上的管事,以及侯府各处的嬷嬷婆子对完差事,认清了脸。
送走管家之后,眼看着天已经全黑下去了,我恨不得立刻趴回床上补觉。
然后又被婢女推起来了,说是世子今晚上还要在我这儿就寝。
夫为妻纲,我还得妆扮齐整,等他回来。
坐在椅子上困得头一点一点的,我那好夫君终于遣身边小厮说了声,今晚上不回来了。
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姑娘收容了我的倒霉夫君。
但还是感谢你献祭了自己,降低了我得花柳病的可能。
我累得够呛,刚卸了钗环爬到床上去,就听到婢女催促着快睡。
“夫人赶紧睡吧,明日还得起来请安。”
哈哈。
这样的日子,一天就过得够够的,还有明天呢?
更想死了。
老天爷行行好,直接让我暴毙得了。
那么多细细碎碎的折磨落在人身上,又是何必呢。
4.
嫁进侯府,撕着黄历过了半年多,一天比一天更不想活。
婢女们私底下都议论我瘦得厉害。
婆母也注意到了,每天让身边的嬷嬷送来滋补的汤水和额外的加餐。
她倒并不是在乎我的命。
而是按照我朝礼法,妻子去世之后丈夫需要服丧一年才能续弦。
并且我前脚嫁进来,后脚死了,夫君容易留下个克妻的名声。
有时候真羡慕夫君。
他作为昌平侯府的世子,寻花问柳再多次,被御史参了再多次。
也不影响他是婆母眼里的命根子。
单从蒋九思这个名字上,就能看出来昌平侯和婆母对他的爱。
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虽然夫君并配不上圣人之言,但我实打实的羡慕过他的名字。
像街上的野猫会羡慕贵女怀里的猫一样羡慕。
真好听啊,不像我们这群女人。
李菱,李芍,李槿。
草木的名字,草木的命格。
看似高洁优雅,实则经了一点点风霜就会瞬间枯死。
长姐和二姐已经没了,下一个估计就是我了。
我心中冷笑着,但还是将手中的汤碗一饮而尽。
忍着呕吐的冲动,刚想把空碗递给嬷嬷,前院传来了骚动。
婢女跑了过来,向着我报信,“世子赈灾回来了。”
自从半月之前,蒋九思领了公干去下江南赈灾,我就开始天天求神拜佛。
各路仙神开开眼,别让他回来了。
我觉得我守活寡或者是守寡,说不准还能多活两年。
蒋九思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早上睁眼就能看到他那张脸。
怕不是活不过下个月。
他怎么就回来了……
我按捺着自己想要找个井跳一跳的冲动,耷拉着脸准备去迎接蒋九思。
其实可以不去迎接他。
但我不去,婆母肯定不满意,妯娌们也会有闲话,下人们只会觉得夫人和世子不和,更难管。
形势比人强,形势比人强。
我默念了两遍安慰自己,打算去正门演一出夫妻情深的大戏时,婢女又开口了。
“夫人……”婢女欲言又止,“世子带回来个女子,说要纳她为妾。”
我眼前一亮。
就说这神佛没白求啊!
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儿?!
进一步说,蒋九思纳妾肯定是喜欢这个妾室,他不来我这儿睡,我能多活好几年。
退一步说,昌平侯府这种充斥着规矩的高门大院,也不能老是我李槿一个人倒霉吧!
死道友不死贫道!
这种“好日子”!轮也该轮到别人了!
再说了。
妾只要是个心眼好使不主动害人的,也能和我做个伴。
长姐和二姐没了之后,父亲迁怒府中下人,尤其认为是婢女们把好好的姐儿都带坏了。
于是从小到大侍奉我的婢女全都被嫡兄卖得卖,嫁的嫁。
我身边连个能说说话,排解排解寂寞的人都没有。
一个男人,那么多外室和相好的,还可以上青楼,逛窑子。
今天往东家宿,明天往西家眠,我半个月都见不到一次。
当然,也不想见他。
可一个愿意嫁进昌平侯府的妾室,涵义就大不相同了。
无论她是谁,相貌如何,性情怎样,她都会同我住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日日相对。
跟男人的连结不重要,因为男人的喜欢不过是山间薄雾。
不用风吹,日头一晒就散了。
跟我的连结才最重要。
毕竟,以后在侯府里,不出意外的话,她是要在屋檐底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和我过一辈子的。
在婢女担忧的目光里,我低下头,果断做了个决定。
只要这个妾室不算太坏……
那么,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李槿,也要和蒋九思争一争这个女人!
我没有去迎接蒋九思,而是留在房间内,勒令婢女为我挽发描眉。
第一次相见,定要给我的妾室留下个好印象才是。
蒋九思刚进府,便被婆母叫走了,趁此机会,我嘱咐嬷嬷,把妾带到了我身前。
妾刚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你起身,不要跪,”我盯着妾后脑勺发髻上的几粒珍珠,“我不习惯旁人跪我。”
女子活着都不容易。
何必再用跪拜礼分出个三六九等。
只要是女人,无论身份如何,地位如何。
都是被世道吞噬或是预备吞噬的食材罢了……
又有什么区别。
我心下嗤笑。
抬眼却撞见珠光柔柔,嵌在妾缎子般的墨发里。
倒像是中秋夜深时抬头仰望的银河,自成星汉灿烂的灼灼。
妾闻言,包裹在素白锦缎里的瘦削躯体一颤,到底是缓缓站了起来。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
很是特别的样貌。
肌肤白的宛如刚打出来的杏仁奶皮,五官娇俏可人。
尤其是那双明亮中带些狡黠的眼睛,当真是灵秀极了。
别说是男子,就连我这个女人看着她,也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于是不由得放缓了嗓子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姒妙。”妾的声音脆生生中带着几分爽利。
好古朴的名字呢……
我把姒妙两个字,在心里咀嚼了下,随即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
“我是李槿。”
让婢女上了茶水和点心,又让姒妙坐下,简单的聊了聊家常,我便知道了她的大概情况。
姒妙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是个绣娘。
奈何三年前江南道流行的瘟疫,带走了她的父亲。
今年江南道又发了大水,饿死了她的母亲。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在街边卖身葬母,这才被蒋九思这个趁人之危的狗东西带回了侯府。